1
秋风还没有吹起,人就已经远去。
七岁的江泽白偷偷溜上临安城的城头,只为那时一抹夜空,一位将军。呼出一口气,跳到城墙之上,将满天星辰抱在怀里。
与此同时,离江泽白几十米远的两个守城士兵。
士兵甲:“咦——你看那是不是有个小屁孩站在上面?”
士兵乙:“瞎说什么哎,哪里有小孩,我怎么看不见?”
士兵甲:“妈的,有夜盲症就不要守城门嘛。”
士兵甲:“我平生最恨有人说我夜盲,哇呀呀,灭了你。”
两个士兵拉扯在一起。
有人在江泽白脖子后吹了口凉气“呼......”,一转头看见一个怪物,脸上粉的、紫的、青的在黑夜中竟那么明显。
“哇呀!”江泽白险些从城墙上掉下去,一把被“怪物”拉住。
这手掌的温度......是小潘姐姐!
站稳脚:“小潘姐姐唱完戏,为什么不卸妆!”
“小白啊,大晚上的......”
“不要这样叫我,这样叫好像在叫一条狗的名字。”江泽白一脸正气摆摆手。
“小兔崽子,吃错药啦,大晚上的,害老娘奔了两里地来找你。“
“哇呀。”江泽白指着尚未卸妆的潘璃叫出声来:“小潘姐姐才十五岁就自称老娘......”话未说完耳朵已经被拎起来:“小潘老娘饶命......”
与此同时,士兵乙松开士兵甲。
士兵乙:“你有没有听见什么声音?”
士兵甲:“捣什么糨糊,哪有声音?”
士兵乙:“怕不是耳背吧。”
士兵甲:“说我耳背,我干死你,啊啊啊。”
两个士兵扭打在一起。
“不要抱我下来,不要抱我下来。”江泽白挥舞小手以天崩地裂之势做垂死挣扎:“我不要回去,不要抱我。”
“少废话。”潘璃见他手舞足蹈的乱动,一把将江泽白抱住,拖着带下城去。
江泽白的头埋在潘璃的胸前,好软。心想:偶尔抱一抱还是有必要的。
与此同时,两个士兵陷入僵局。
士兵甲:“我承认错误,我们和好吧。”
士兵乙:“为什么不早点承认?”
士兵甲:“瞧着话说的,浪子回头,为时不晚么。还有你是不是可以把刀放下了,别玩不起啊。”
士兵乙:“就不......”
下得城来,潘璃见江泽白安安静静,也不吵闹,便把他放下来自己走。
大手牵小手,一个亭亭玉立,一个机灵淘气。姐弟俩走在月光的影子下,走在幽声的街道上,远处的夜市仍灯火通明,更远处的哪条河上琴声悠扬还不曾停息。
“还在生姐姐的气?”
“不是。”
“那就是在想岳将军了?”
江泽白不语。潘璃摇了摇头,脸上竟也显起忧国之色:“听闻岳将军前线战战告捷,可有什么用呢?身在后方的临安城,城门楼连个七岁小孩都能上去,如入无人之境......”
没等她说完,江泽白就已经快步跑开,飞奔在街道上。
“等等姐姐,别跑......”
潘璃叫喊他,他便跑得更快,潘璃也不追。
她知道他会回去的。
他会吗?潘璃若有所思的低下头,有些不敢确定,再次抬头,江泽白已不见人影,月光的影子里只剩她一个人......
2
两年前的这个时候,潘璃在战乱中失了爹娘。仗着自己秀丽的模样混进一家去临安的戏班子。她仰起头想着自己在临安的二叔,心中燃起些许希望。
路上,鸟儿叫,草儿长。晚风该吹的吹,却不知怎么把江泽白吹到了潘璃身边。
潘璃第一次见到江泽白的时候,她正坐在驴车上,颠簸这过一个个山坡。
鸟儿还是叫,草儿还是长,可路边却突然出现了一个嚎啕大哭的小孩。一个小的不能再小的小孩。
“师傅......”她转过身着急的问师傅。
师傅睁开一只眼,看了一眼小孩,吐出两个字:“不管。”然后眼睛又再次闭上。
看着驴车缓缓经过小孩,她又再转过身问旁边的师兄们:“师兄......”
其中一个叹出口气,另一个好似在为这叹气的解释一般:“师妹,不是不管,这年月......管不了啊。”
驴车渐渐远去,小孩的哭声依然再回响,仿佛是潘璃自己在哭。她是那样的悲伤,她是那样的善良,她是那样的可笑。
咬紧牙,跃下车去,奔向小孩。
一时间,鸟不叫了,草不长了,风也没有了。好像有谁在歌唱,好像有谁在忧伤。
她蹲下身搂住小孩:“孩子,别哭了。”可她明明自己也是个孩子,她为他抹去眼泪,心疼的不得了。
小孩不哭了,可眼泪好似没有停止。又是谁在哭泣,是天上的云朵吗?不然怎会有这许多惆怅落下,打湿衣裳。
“你爹娘呢?”
小孩缩缩鼻子,抽泣着,随时会继续哭出来:“我......找不到他们了......他们是不是不要我了?”
小孩脸上的眼泪滑落在了地上,可这眼泪却好像是落进了潘璃的心里一般,她差点哭出声来。忍住呜咽,把小孩抱得更紧了。
那天潘璃有了一个弟弟,驴车上也多了一个小孩,他叫江泽白。
“这丫头......”戏班子里的师傅皱着眉头,视线从潘璃身上移到江泽白身上,盯了他许久才这么悠悠道出一句话来:“给他凑出半分干粮。”
潘璃第一次从这老头子眼里读出慈祥。
3
兜兜转转来到临安城,寻了许久,二叔早已不在,只留下一间不大不小的空房子。
即是二叔的房子,便没有不住进去的道理。推开门,拉着江泽白进去开始放行李。
自此,潘璃靠着唱戏养活自己和江泽白。时间一晃都快过去两年。
有一天,江泽白中午从私塾里回来,看见潘璃坐在板凳上择菜,却红了眼圈。
“小潘姐姐你怎么了?”
潘璃沉默了好一会,才挤出笑容开了口:“姐......姐姐钱不够了,你以后不能上私塾了,你,不会怪姐姐吧?”
“我当是什么让姐姐哭鼻子。”江泽白顿了顿:“我有办法!”
二话不说向私塾跑去,留下不知所措的潘璃。
私塾外,陈家的二公子陈霖正对着蚂蚁吟诗:“白面馒头红烧肉,糖醋排骨狮子头,何不一口全吃掉?换得饱嗝满嘴油。”
“好诗,好诗。”江泽白不知道什么时候冒了出来:“陈兄果然不同凡响,激起我的雅兴,看我也来吟诗一首:尼姑庵里尼姑多,大的小的全都有,何不一起亲个遍?换得棍棒巴掌红。”
“哇噢哇噢,还得是江兄,境界之高,我须仰望。”
“哪里哪里,陈兄不必过谦啊。”
两个七岁的小孩学着大人模样,互相吹捧。只待那恰到好处之时,江泽白话风一转:“既然如此,你我何不定个十年之约呢?”
“十年之约?”陈霖一下提起兴趣,放过了捏在手中的蚂蚁。
“就是今日,咳,你我作诗不相上下,何不十年之后再比一回呢?”江泽白眯起眼睛。
“有理有理。”陈霖瞪大了眼睛。
“只是这公平起见么,你我可得上相同时间的学噢。”江泽白心里坏笑。
“好说,好说。”陈霖暗自佩服江泽白的周全。
“好什么好?”江泽白被拎了起来,转头一看是十七岁的陈家大公子陈文:“他诓你给他交学费呢,傻蛋。”
陈霖倒是满不在乎:“诓就诓呗,咱家又不缺这个钱。”
“你还挺仗义。”陈文鄙夷的笑了一声:“他有什么值得你仗义的地方......噢......对了!他的那个姐姐还挺漂亮来着?“
听见说到自己的姐姐,江泽白猛地从陈文手里窜下去,迅速找了一块石头朝满脸邪笑的陈文扔去。
陈霖:“你砸我哥?!”
江泽白:“他刚刚骂你是傻蛋。”
陈霖:“还有没有石头,我也砸一个。”
4
虽说江泽白被陈文拎起来过,可他也算是用石头报了一箭之仇。那他是在什么时候起无比痛恨陈文的呢?是......那一天,那一晚吗?
那晚江泽白睡不着,在床上翻滚数圈后,乘着皎皎月色,踮起脚尖去找潘璃,想让她她讲几个睡前故事。
然后他就看见,陈文在潘璃的房间不慌不忙的脱着她的衣服。
瞬时六目相对。陈文和潘璃愣在原地,江泽白惊在原地。相持了大概一盏茶的时间,陈文的手还保持着拈住潘璃衣领的样子,潘璃更是纹丝不动。最后还是江泽白转头就跑。
明明有门,偏偏跳窗。好似他是个贼,是个不该出现的人物。
他第一次在那样黑的夜里,飞奔在街道。
他不是很懂,但他隐隐感觉,姐姐不是他的了,是别人的了。他那样悲伤,那样可笑,就像许久之前潘璃第一次见到自己般,心疼的不得了。
走小道,如梦如幻的跑出城去,叼一根狗尾巴草躺在城外的草丛里。伴着月光,流着眼泪,睡着了。
再次醒来,夜空依然没有变动,只是远远沉沉的马蹄声悠悠传响。
江泽白突然想起什么,一下子爬起来,看着远远驰来的兵马,激动万分。
在他幼小的意识里认为:当兵就可以很强大,强大就可以把姐姐抢回来。
把姐姐抢回来!他这样想着,朝军队冲过去,大叫:“我要当兵!我要当兵!我要当兵......”
领头的将领勒住马,稳住大刀:“停止进军!”一句话吼在夜空下,看呆了站在马前的江泽白。
马队里挤出一个恣意英爽,看起来无比豪放的将领,年幼的江泽白看不出这些将领的区别,但他肯定,这个人一定是他们的老大。数年后江泽白才知道,这叫将帅之风。
“岳将军。”骑在马上的人无不行军礼。
岳飞轻扬马鞭,来到江泽白身边:“你,要当兵?为什么......”
“我要把姐姐抢回来!”天真烂漫的回答闯入岳飞的耳朵里,他朗声大笑又戛然而止:“不管怎样,且上我马来。”
一只大手在月色中向江泽白伸出,他握住,接着一股力将他送上马去。
上了马,一转头,才发现,才看见,身后绵延几里的士兵举着绵延几里的火把。
为什么黑夜这样通明,原来这便是答案。
江泽白怎敢忘了那一夜,他在数万将兵的注视下被岳飞抱上临安城的城头。
每一步都那么沉重,每级台阶上都有士兵举着长矛。
城头之上,火把燎亮。数千弓箭手严阵以待。
他被举在夜空之下,数万雄师之上。
“看哪里。”岳飞一边抱着江泽白,一边指向被金人占领的北方:“那儿有好多人的姐姐,但是被金人抢走了,我要帮他们抢回来。”
“那真的有那么多姐姐吗?我怎么一个也看不到?”
“有......是有的。”岳飞叹出一口气,不再说话。
“报——”传令兵火急火燎的冲上来单膝跪在岳飞跟前:“刘公公来了。”
传令兵说完这些,才见一个太监打扮的人慢晃晃走上城来,第一件事就是死瞪传令兵一眼,仿佛在训斥他为什么跑这么快。
“先起来吧。”岳飞一边对传令兵说,一边轻轻放下江泽白向刘公公行礼。
“圣上召见。”刘公公两手摆在前面,一本正经。
“臣得令,替我备马。”岳飞刚转头说一句就被打断:“马已经备好了,岳将军......圣上只召见你一个人,城门也是为你一个人而开的。谁......让你把部队也带进城的?”
“是守城门的人。”岳飞严词又一笑,绕开刘公公。
“岳飞你好大的胆......”刘公公也刚说上一句就被打断:“全军听我号令,出城搭寨!”
刘公公一时语塞,而岳飞刚走出两步似乎想起什么,停住脚转头看向江泽白。
一个微笑,算是告别。
大军撤去,岳飞也骑马随刘公公奔往皇宫。城头上又变成了三三两两的守城士兵。
江泽白留在原地,思考着岳飞的话。
那的姐姐......他还是不明白。
世界总是那么悲伤,有的人那时说的话他不明白,等他明白过来,那人已经不在了。
那抹微笑是江泽白第一次看见,也是最后一次看见。
5
江泽白心中有个偶像,他诏令千军万马,他收复我大宋山河。
此时江泽白正若有所思的望出窗外,看见柳树飘飘,完全忘了这是课堂。
“二十四桥明月夜,玉人何处教吹箫......”台上的老夫子看见江泽白又发呆,差点吹胡子瞪眼,心想:杨柳榆荚无才思,那至少还为解漫天作雪飞呢。这混小子怎么只会天天看窗外。
“江泽白......”叫了一遍没反应:“江泽白!”第二遍才把他叫回魂来:“老夫看你神色清淡,想必胸有成竹,你来讲讲这杜牧写的好不好啊?”
“哪句啊......”江泽白站起身来小声问陈霖。
“二十四桥......”陈霖撑着头,悄声挤出四个字。
“明白。”心领神会后,江泽白声音恍然大了起来:“咳,二十四桥明月夜,玉人何处教吹箫......嘶——杜牧这老小子写的蛮有劲的哇。”
听到这,老夫子正待发作,江泽白又来了一句:“不过不如岳将军的三十功名尘与土,八千里路云和月。”
勉强耐下性子,老夫子走动两步:“何以见得?”
“你这老小子就很没劲,天天问见不见得,我就是这么认为的,没别的理由。”
老夫子愣了神,仿佛闻到了“朽木不可雕也”的气味:“看来你很崇拜岳鹏举将军啊。”
“当如是也。”江泽白学着老夫子的样子两手背在身后,一脸得意洋洋。
“害......”老夫子缓缓呼出一口气:“岳将军自当人人敬之。不过你方七岁,连他面也没见过,这样盲目崇拜,岂不可笑哉?”
“谁说我没见过,岳将军不久之前亲自把我抱上临安城的城头,和我讲抢回姐姐的事。”江泽白瞪起那双稚嫩的眼睛,义正言辞。
可惜没人信。
刚刚学子们都认真的听着这场对话,现在顿时哄堂大笑。
江泽白转头看向乐开了花的陈霖:“你也不信?”
“快坐下吧,老头子发威有你受的。”陈霖反倒提醒。
“坐下什么坐下?老夫让你坐下了吗?”
“我也没坐下呀。”
“好哇,还在顶撞老夫,嗯......”老夫子开始吹胡子瞪眼:“顶撞师长,胡言乱语,撒谎,害呀,教不严师之过呀,师之过。还不给我罚站去!”
江泽白见没人相信自己,也不言语,轻车熟路的翻出窗外,留下愣住的众人。
“简直无法无天。”老夫子吼道。
陈霖的关注点又在另一边:“有门,他为什么跳窗?”
6
翻出窗外,蓝天白云又尽收江泽白眼底。他奔跑,他歌唱,他去找岳将军。
然而看到的只有茫茫出城出征的岳家军和茫茫在两边相送的百姓。
这么多人,他也许再也见不到岳将军了吧。
正当他如梦如幻的失落,如风如雨的苦恼时,他听见有人叫他:“喂!小孩。”
江泽白一眼就认出,叫他的是那一夜的传令兵。
传令兵走到江泽白面前:“那晚上,是将军把你抱上了城头对吧?”
“对!”江泽白阵阵心喜:“岳将军在哪里?”
“早率大军出城了”
江泽白阵阵失落。
“不过他说,如果看见你,就把这个给你。”传令兵从衣服里掏出一张叠好的纸递给江泽白:“你到底是将军的什么人啊?他这样重视?”
江泽白没有回答,只是默默打开那张纸,几行小字进入江泽白的视野:我去抢回被金人抢走的姐姐们,不知你是否能抢回你的姐姐,但待你成人之后,勿忘国耻,勿忘报国。
缓缓合上纸,蓝天还是蓝天,但似乎变了,变了什么,江泽白说不出......
7
此后,江泽白常常在潘璃不在的时候偷偷登上城头,看夜空。这可把潘璃急坏了,所以也就有了开头那一幕。
此刻,江泽白听见潘璃在后面喊他:“等等姐姐,别跑......”
心一横,跑得更快了,消失在了潘璃的视线里。
可是......他又能跑到哪去呢?姐姐给了他家,他除了回家,又能做什么呢?
沉思良久,江泽白决定回家。
慢慢悠悠走了许久,又回到那扇熟悉的门前。轻轻推开,他知道他没回来潘璃是不会锁门的。
院子里,潘璃正端着一碗面:“弟弟回来了,饿了没有?”
“姐姐......"江泽白呜咽,冲上去抱住潘璃。
临安城的风如约吹起,帘窗波动,弯月当空。一对姐弟相拥在院子里;相拥在眼泪里;相拥在面条的香味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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