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顿们的生活很充实，每天除了维持那个医院就诊电子表格的日常更新，他们更多的是谈论外面的世界。
叶小凡去过很多地方，她喜欢旅游，但她的旅游方式和目的似乎非常的与众不同。
她喜欢在一个地方安营扎寨，住上一个月，每天走街串巷，像当地人一样生活，找到当地的市场，买一些海鲜和当地的调料，学着当地人的烹调方法做菜，喝当地的酒，去街头和酒吧听当地的音乐。而最最主要的，是寻访当地的历史遗迹。
听她讲述她的旅游经历，好像在看一部部历史纪录片，她的所到之处，每一寸土地上似乎都留存着由古至今的，或浪漫或惊悚，或激烈或感人的历史故事。
“你们知道一个叫做科尔多瓦的地方吗？在西班牙的。”
每当以这样的方式开头，李顿就知道叶小凡的游记故事又开始了。
“科尔多瓦在西班牙的南部，离首都马德里坐高速火车两个小时距离。科尔多瓦有特别多的古迹……”
“我在那里住了半个月，给我留下最深印象的是大清真寺，又叫大主教堂……”叶小凡娓娓道来。
“啊，清真寺和主教堂怎么会搅和在一起？”大学生叫起来。
“这就是有意思的地方啊！”叶小凡故意停顿一下，好像在卖关子。
“据说原址最早是一个罗马神庙，供奉的是罗马的神。后来来自北方的西哥特人占领了这里，在神庙原址上建起了一座规模巨大的天主教修道院，可是两百年后，摩尔人度过直布罗陀海峡，来到了欧洲，第一个占领的就是科尔多瓦地区，摩尔人一路向北，占领了包括现在西班牙意大利等等很大一片土地。”
“摩尔人是不是来自非洲？”周杰又问。
“是的，当时摩尔人建立起的帝国是非常强盛的，他们占领了西班牙南部长达几百年，科尔多瓦就变成了当时的一个摩尔人政治和艺术文化中心。”叶小凡耐心解答。
“大学生别打岔，小凡接着说那个清真寺…嗯嗯主教堂……”王洵说。
“嗯，摩尔人当时是不战而胜的，科尔多瓦是签约投降的，没有爆发任何大战，双方达成协议，当地人可以继续信奉天主教，但是协议规定当地人要把那个巨大的修道院让出一半给摩尔人修建一个清真寺。”
“啊，这好奇怪啊，摩尔人为什么不另外找地方建一个清真寺呢？”龙晓红说。
“这可能就是所谓的占领者心态吧！”叶小凡答。
“摩尔人占领者肯定希望在精神上也能占领欧洲。”李顿插了一句。
“是的，”叶小凡继续说：“任何一个宗教，都把自己的神的殿堂看作是至高无上的，占领对方的神殿，建立起自己的神殿，意味着彻底的征服。”
“于是当地的天主教徒和修士们只好眼睁睁地看着摩尔人在自己的修道院里拆掉一半，建起了一座清真寺。”
“天哪，那平时天主教徒和摩尔人怎么相处呢？难道在一起祈祷吗？”龙晓红问。
“是的，摩尔人在这半边的清真寺里祈祷，原来的天主教徒在那半边的修道院里祈祷。”
“真是奇观啊！”李顿感叹。
“那这种状态维持了多久呢？”王洵说。
“七十多年！”叶小凡回答。
“啊！”大家惊叹不已。
“那七十多年后发生了什么？”周杰迫不及待地想知道后面发生的事。
“过了七十多年后，科尔多瓦这个地方的老百姓很多已经开始转而信奉摩尔人的宗教了，摩尔人占领者也就顺势提出要占用整个修道院，把原有的清真寺扩大，理由是原来的地方太小，已经无法适应越来越多的信众的需要了。”
“那天主教徒能接受吗？”
“当然一开始肯定是坚决反对的，后来迫于摩尔人占领者的巨大压力，而且也确实越来越多的老百姓皈依了摩尔人的宗教，尤其是当摩尔人占领者给了修道院一大笔钱之后，他们决定让出地方，去别的地方重新建教堂。这样，整个原来的修道院就全部归摩尔人了，于是摩尔人大兴土木，前后用了两百年的时间不断扩建，建成了一个极其宏伟壮观的大清真寺，这就是我们现在可以看到的外观了。”
“外观？什么意思？难道里面后来又变了？”
“正是如此！”
“嗯该吃饭了吧，我们下午再聊吧！”叶小凡又开始卖关子。
大家正在兴头上，意犹未尽，于是坚决反对叶小凡的提议，都说一点也不饿。叶小凡达到了她想要的戏剧效果，于是心满意足地往下说：
“这个宏伟的清真寺存在了将近五百年，北方的天主教军队重新杀回来了，科尔多瓦被占领或者说被收复了，摩尔人逃回了非洲。你们说杀回来的天主教徒会怎么做？”叶小凡开始发问。
“拆了清真寺改回教堂？”龙晓红觉得很合理。
“当时还真没有这样做，”叶小凡说：“因为当地已经有大量的摩尔教众，可以说已经深入人心，天主教反而成了弱势，所以杀回来的西班牙国王也不敢随便拆清真寺，还有一种说法，说是这个宏伟的大清真寺过于壮美，令每一任西班牙国王都不忍心就这样拆掉它，于是这个清真寺竟然在天主教占领者的眼皮底下又存在了三百年！”
“哇，这么看起来天主教还挺宽容的！”律师感叹道。
“别太早下结论，”李顿说：“小凡说又存在了三百年，那三百年后肯定发生变化了。”
“对，三百年后，或许是天主教的根基再一次在科尔多瓦打结实了，或许是占领者心态又发作了，教会决定把大清真寺重新改建成一个天主教堂。”
“天哪，这个过程太曲折了。”李顿感叹起来。
“据说当时的设计师也是迫于无奈，要亲手部分地毁掉一个如此壮美的建筑令其感到罪恶，所以从设计到施工都极尽心思地保护原有的外观，但是不可避免的，一幢巨大的哥特式大教堂从这个伟大清真寺的心脏里破土而出，虽然这个新的教堂整体设计也是尽善尽美，但它的周围完全被原有的清真寺大气宏伟的建筑包裹着，整个就好像在一只古老完美的恐龙蛋里钻出一头鹰，这两个相互寄生的建筑，如果分开来看，无疑都是人类的巨大杰作，但放在一起却像是两个搏斗中的巨人，谁也无法占据上风，于是就一直这样僵持了几百年直到今天。传说完工后当时的西班牙国王亲自前往观看，他当时对教堂的建设者说：‘你所建造的确实精美万分，但你毁掉的却是独一无二的！‘”
大家沉默了很久。
“一个真正强大的群体应该是自信而宽容的，当时的人类有智慧创造出如此宏伟壮丽的文明，但却没有足够的智慧去善待和保留与自己不同的文明，这就是历史的局限性，但这也是历史发展的迷人之处。”叶小凡总结道。
李顿思绪万千，好像已经跟随叶小凡飞到了欧洲的土地上，俯瞰着古老的山河与宏大的建筑，俯瞰着哥特大军和摩尔人大军列阵准备厮杀，俯瞰着黑压压的摩尔人和天主教徒跪地祈祷……他完全忘记了自己的困境，和此刻笼罩着整个上海的疫魔。
时间飞快地过，转眼已经到五月中旬，现在群里的话题更多的是关于解封。
有一个人，却变得越来越焦虑，就是李顿。
所有的人都希望可以尽早结束封闭管理状态，尽早回到正常的生活中去，唯独李顿例外。
他每天住在一间以前从未敢想过，以后恐怕也没有机会住上的豪宅里，通过不断组织居民团购，赚着以前从没赚到过的钱，作为志愿者在居民中备受尊敬，还有一群叶小凡这样的好朋友每天一起工作一起聊天，李顿觉得很幸福，一旦解封，这一切都将消失得无影无踪。
每次有解封的传言在群里散播，李顿都有点闷闷不乐。
尤其是，自己一时好心，帮助了隔壁的老人，但是同时也等于暴露了自己，等以后这个房子的主人回来，隔壁老人必然会提起这件事，主人肯定会报警，自己曾经在电梯和楼道里出入无数次，所有的摄像头都记录下了自己的外貌形体特征，警察要找自己简直是易如反掌，这也就意味着，解封的日子越近，危险就离自己越近。
李顿在群里不知不觉地和律师的聊天越来越多，他在下意识地寻找出路。
“其实大家平时有时间的话，真的要自己看一点法律的书，学学法律常识。”说到专业了，律师总是特别起劲，能感觉到，这是一个特别热爱自己事业的年轻人。
“法与非法常常只有一线之隔，大的边界都清楚，但是一些模糊的地方，普通人有时候真的不能够很准确地把握好边界，比如正当防卫和防卫过当之间的界限。”龙晓红说。
“所以才需要律师啊！”王洵自信满满地说。
李顿打算解封后找个不认识的律师偷偷咨询一下，自己这种入室但没有盗窃并且主动终止的行为到底有多严重，会不会坐牢。
“你们有没有看过《傲骨贤妻》？”王洵问。
叶小凡和龙晓红表示看过，而且表示非常喜欢。
“那你们有没有注意到一个细节，就是电视剧里每个律师都要抽时间去做公益律师？”王洵又问。
“好像有这么回事。”
“你们知道公益律师是怎么回事吗？”
李顿对这个话题很感兴趣。
“说说吧！”
“你们都知道，打官司请律师是很贵的，尤其在发达国家，要请个好的律师，那可不是一般家庭可以负担得起的。”王洵开始了他的话题。
“但是后来全世界普遍都有了一种叫作公益律师的制度，就是当刑事被告人实在太穷请不起律师的时候，法庭可以为他或她指定一个律师，不用被告人支付一分钱。”
“这个制度当然好。”周杰说。
“那你们知道这种特别好的制度是怎么开始的吗？”
“这还真不知道，说说吧。”
律师也学着叶小凡开始故意停顿一下，以吸引大家的注意力。
“我刚才说，普通人也要抽时间学学法律，多懂一点法律对自己大有好处的，那我这个故事就是从一个普通人自学法律开始的。”
“哦，有意思。”李顿变得全神贯注。
“话说那是上个世纪的六十年代初，在佛州的一个小城市，有一家台球厅发生了盗窃案，有人在夜里闯入，偷走了一些现金和酒，后来警察很快逮捕了一个名叫吉迪恩的中年人，吉迪恩有前科，因为盗窃罪进去过好多次，可以说半辈子都是在牢里度过的，正符合警方对于本案嫌疑犯的想象。而破案线索是一个名叫库克的流浪汉提供的，他声称亲眼看见吉迪恩当天凌晨五点左右从台球厅出来，手上有现金和酒瓶。”
“然后呢？”李顿从律师的描述语气中感觉到事情肯定没有那么简单。
“然后这个吉迪恩就出庭受审了，因为穷得叮当响，他是绝对不可能请得起哪怕最便宜的律师的，所以他在法庭上请求，可不可以给他找个律师，不要钱的那种。不用说，他的要求被驳回了。吉迪恩没办法，只好自己给自己辩护，检察官是位法学博士，对起诉盗窃案件轻车熟路，在组成陪审团阶段，他就刻意埋下了伏笔，特意挑选了一些家里曾经被盗窃过的人进入陪审团，本来吉迪恩是有权利反对这些人选的，但是他不懂法律啊，稀里糊涂就全盘接受了，而在法庭上吉迪恩又提不出任何有份量的问题来质询那个证人库克，结果可想而知了，陪审团迅速判断吉迪恩有罪，法官一敲木鎚，判吉迪恩五年监禁。吉迪恩就又一次进了监狱。”
“但是这回吉迪恩很不服气，因为他自己最清楚，这次可不是他干的。”
“不是他干的？那不是冤案了嘛？”叶小凡有点愤愤不平。
“嗯，只要有人的地方就有冤案。”律师有些感叹。
“那后来怎么样？”李顿催促道。
“如果换了是你，你会怎么做？”律师反问。
“我上诉啊，申诉啊！”李顿颇为吉迪恩的遭遇而着急。
“这个吉迪恩在牢里可没闲着，他思前想后，觉得问题就出在没有律师这个环节上，他在监狱里借了好多法律方面的书来看，反复研究之后，他认为法庭没有提供足够的保障，不给自己提供免费的律师，自己也不会辩护，所以才造成这样的冤案。于是他拿起纸和笔，给最高法院写了一封信，他拿出自己在监狱里刚学的法律知识现炒现卖，说依照宪法规定：‘各地政府未经正当法律程序，不得剥夺任何人的生命、自由或财产。’而自己因为贫穷，就被法庭粗暴剥夺了延请律师进行辩护的宪法权利，所以要求最高法院重新审理。”
“行啊，这家伙居然还能自学法律，还敢闹到最高法院，有胆识！”李顿赞道。
“冤案年年有，给最高法院写申诉书的也多得很，但是这个吉迪恩运气实在是好，他的信正好落到了最高法院首席大法官沃伦的手里。为什么说他运气好呢，这个沃伦可是个历史上特别著名的大法官，他是所谓的‘自由派大法官’，特别关注贫穷阶层的疾苦，他一直在寻找一个机会为穷人建立一个免费辩护的制度，但是法律这东西是这样的：不告不受理！没有当事人上告，法官就不好主动揽过来，现在一看吉迪恩的信，沃伦大喜啊！”律师讲得绘声绘色。
“看来这事有戏！”龙晓红很高兴。
“这位沃伦大法官马上给予立案，还给吉迪恩找了个特别厉害的角色当他的免费辩护律师，这个角色怎么个厉害法呢，竟然是前司法部部长，名叫福塔斯。”
“啊，司法部长亲自出马啊？”叶小凡惊呼起来。
“卸任的部长就是普通人啊，也要吃饭，也要养家糊口，搞法律的当然就回去干律师了。”王洵解答道。
“那这个法庭就精彩了！”周杰跃跃欲试。
“确实如此，这位前部长的辩护词是这么说的：刑事审判程序中，律师是公正审判的一个重要因素。由于法律条文极其复杂，连律师本人打官司也要请律师或律师团，可见律师在诉讼中的重要性。相比之下，富豪可以一掷千金延聘最出色的大律师，而穷人只能在法庭上干瞪眼，这样的天差地别无论如何也称不上法律面前的平等权利……因此联邦政府有权将所有公民的律师权纳入保护范围。”
“说得好啊！”李顿赞叹。
“最后裁决书是这么写的：‘理智和思维要求我们认识到，在我们的刑事审判体系中，任何一个被指控的人，如果因贫穷请不起律师，就不会得到公正的审判，这是显而易见的……在刑事法院，律师是必需品，而非奢侈品。’”律师背诵起来。
“说得真好，律师是必需品而非奢侈品！”李顿微微有点激动。
“于是吉迪恩的盗窃案被发回佛州重审，这次法庭给吉迪恩免费指派了一名律师，这个律师相当厉害，在法庭上通过交叉盘问的方式犀利地指出了那个证人库克证词中的种种漏洞和矛盾之处，最后法庭判决吉迪恩无罪释放。而最有戏剧性的是，警方重新立案，寻找盗窃案的罪犯，最后抓到的居然就是那个指证吉迪恩的证人库克，整个事情很清楚了，一个居心叵测的所谓证人，加上急于破案的警方，再加上自诩正义化身不择手段挑选陪审团的地方检察官，不懂法律的被告人因为没有律师的帮助，在法庭上百口莫辩，一桩冤案就此落实。”律师做了总结，“这个案子后来被写成书，书名叫《吉迪恩的号角》，还拍成了电影呢！”
“这个过程太不容易了，最重要的是这个吉迪恩推动了历史的前进啊！”叶小凡充满了感触。
“我有个问题。”大学生又开始提问，“每年这么多案子，要指派这么多免费的律师，那是一大笔费用啊，这笔钱谁来出呢？”
“好问题！”律师称赞道，“这笔庞大的费用全部来自于政府的税收。”
“那纳税人没有意见吗？”
“纳税人同样非常希望有一个法治稳定的社会，一个法治稳定发展的社会，对所有人特别是有产阶级是最好的土壤，而且平等的价值观对于整个社会，对于每个人都是切身的利益所在。”律师侃侃而谈。
“那这些免费的律师肯定都是很底层的普通律师吧，会不会作用不大呀？”大学生继续发问。
“不会！不管律师有多大牌，所有的律师每年都必须完成一定数量的公共案件服务，这个你们在《傲骨贤妻》里应该也看到了，而且有的大牌律师为了自己的公众形象，还专门喜欢为穷人打抱不平。”王洵回答。
“看来，不但是我们普通人要多学法律，要懂得尊重法律，就是法律行业内的人，也要从内心尊重法律啊！”叶小凡说道。
李顿陷入了沉思。
本书首发来自17K小说网, 第一时间看正版内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