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古道迷情
1
这里的天黑与别处不同。别处的天黑是从天上慢慢地向地面黑下来，如同一口黑色的锅扣了下来。这里的天是从地下慢慢地黑到天上，如一团黑烟从地下升腾，慢慢地把地面挟裹进来，继而是山腰，之后是山尖。人们往往看到山头的阳光照在山尖，但山下已是漆黑一片。
和文耀一个人骑着一匹马，来到飞来寺，一边欣赏卡瓦格博从山底到山顶慢慢地被黑色笼罩，一边等待着都吉的马帮回来。一片云彩刚好停留在了卡瓦格博的山尖，映着阳光，山峰和云彩同时发出金黄色的光芒。
“你总算回来了，我可是等你好多天了。”和文耀骑在马上迎着都吉的马队喊着，声音里带着激动和怨愤。都吉策马上前，两人同时下马相拥在一起。
“这么冷，你怎么跑这么远？”都吉带着激动与感激问。
“你一去又是一年，可把我想坏了。这段时间，我几乎每天骑马来这里看看。这里视线好，一眼可以看到对面雪山下的古道。有马队经过，我一眼就看到了。”说完文耀跟后面赶马队的十几个人同时打了个招呼说：“大家辛苦了，今晚到归来客栈，我请客。听说前几日又来了几个不错的美人，都是尤物。大家可以去消遣消遣。”十几个赶马帮的人个个笑着说了句“好的，小少爷。”。文耀和都吉两人手拿马鞭边聊边走。
“这一年，家里都还好吧？”都吉问。
“都挺好的。”
继而文耀打趣着问：“你们走马帮的，一路上都是你们的私生子。白天赶路，晚上每到一个驿站都会找个女人陪睡，这次有没有遇到好的？”
都吉侧身停下看了一眼卡瓦格博，太阳刚好落在山尖，发出耀眼的光芒。皑皑白雪覆盖了整个山头。处在阴影里的山谷发出幽蓝的藏青色，看上去深沉而遥远。
“她呢，还好吧？”都吉低声问。
“你说阿兰吧，前几日我在街上看到她，背着菜篮子，应该还好吧，只是苦了她。”文耀努了一下嘴，接着说：“阿兰虽然身份低下，但是人真的很好，心地善良，吃苦耐劳。你这次回来，我一定跟我阿爸说说，让他帮你跟赵老爷子讨个人情，让你和阿兰成婚。”
“算了，和千总每日那么忙，怎么能因为这点小事麻烦他呢。”
“这怎么能是小事呢？对你来说可是大事。你喜欢阿兰这么多年了，不能总这么拖着。你别管了，我来说。”和文耀有些激动地说。
“我已经欠你们太多，十二岁那年，我阿爸上山砍木料，被木料砸死。阿妈又跟洋人神父搅在一起，被族人唾弃，而后不堪羞辱，跳河自杀。我不愿待在村里，被别人指指点点，一个人跟着马帮来到了阿墩子。由于饥饿，偷了兰金银家一个馍馍，被兰金银他阿爸逮个正着。正在挨打，你阿爸经过，就给了兰家几个铜钱，把我带到了你家。我比你大两岁，你阿爸让我一边做你的贴身侍奴，一边陪你念书识字。我能有今日，全仗你们家对我的帮助，我怎么好意思再麻烦你阿爸，再说赵老爷子也是一个不太好说话的人。”都吉深沉地看着远方。
“我们从小一起长大，虽然不是亲兄弟，但跟亲兄弟根本没什么区别。我阿爸平时严肃，但心里一直有你，经常问我你的情况，无数次的在我面前说你做事稳重、思虑周全，让我好好向你学习。阿妈就更不用说了，每次做衣服，都少不了你的，还经常在我面前念叨你。趁着这次我定亲，我一定帮你问问阿爸。”
“你要订亲？什么时候？谁家姑娘？”都吉抢过话问。
“我一直跟阿爸请求等你回来后再定亲，所以具体日子还没定。再有一个月就新年了，年前一定会定亲的。明天我们一起去看看格西师傅，顺便让他给择个吉日，你看如何？”文耀看着惊奇着眼神的都吉说。
“是谁？”都吉追问了一句。
“你猜猜。”文耀戏谑地问着。
都吉略有所思地说：“应该是桑千总的女儿阿宗。”
“你怎么知道？”文耀瞪着眼睛看着都吉。
“她可是我们阿墩子最好的女人了，你能娶她，我真心为你高兴。”都吉从刚才的深沉变为微笑。接着问：“格西师傅还好吧？班卓那小子怎么样了？”
“他们没什么太大变化，格西师傅身体一直不太好，很少出寺。班卓没事就去山上找药材，背个篮子，经常骑着马到处的跑，回来后洗晒药材。最近他的医术进步很大。”
文耀看了一眼西边，对都吉说：“骑马走吧，太阳已经下山了。”
都吉对马队其它人说：“你们把货物卸在老地方，今晚大家好好休息一下。”
两人跨马向前，直奔和千总的府邸。和家是世袭千总，曾奉调平乱有功，被赏戴蓝翎。和文耀的阿爸叫和定邦，是当时阿墩子地方最大的千总。与桑千总、吉千总共同治理阿墩子。【阿墩子地处滇、川、藏三省结合部的一个小城。自古以来便处于中央政权鞭长莫及的地带。明清时期，显赫一时的丽江木氏土司曾与蒙古的和硕特部落在中甸、维西、德钦（阿墩子）等地展开过长期的拉锯战，并最终以和硕特部落的胜利与五世达赖的胜利告终。1719年，在平定准噶尔叛乱的过程中，副将岳钟琪路过巴塘，招抚了原巴塘“第巴”，封为土司，管辖巴塘、得荣、盐井、中甸、阿墩子等地。至此，德钦（阿墩子）被纳入到中央政府的管辖体制之中。1725年，被划归云南，隶属维西厅管辖。虽然此时德钦（阿墩子）在名义上已经有了设治，但由于地处偏远，中央政府根本无法对其进行有效的管辖，地方秩序仍旧依靠传统的土司与寺庙制度加以维持。当时的德钦（阿墩子）地方格局，可以用“三大土司，三大寺庙”来加以概括，每家土司与寺庙均有其划定的势力范围，在这个范围内收取租税，管辖人民。1802年，德钦最大的土司和家（家名绕仁）由于奉调平乱有功，被赏戴蓝翎，封为世袭土千总，同年，也有另外一家土司桑家（家名康贡巴）被封。1861 年，另一家土司吉家（家名羊贡巴）也由云南总督府授予五品顶戴。由于地处藏区，藏传佛教在德钦占据主导性的地位，德钦寺、红坡寺、东竹林寺各有各的土地与信众，寺庙与土司之间也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共同对德钦（阿墩子）地方进行统治。】
文耀刚到院中便喊叫家人，说都吉回来了。和千总和颜悦色的从屋中走出。都吉单膝着地、拱手作揖，随口说：“都吉见过千总。”
“你去换件衣服，我在偏堂等你。”和千总转身走向偏堂。都吉看了一眼文耀，示意在此等他，随后走向后院，朝自己的房间走去。推门进去，看到一件新做的藏袍整齐的放在床上，他知道是和夫人给他新做的。他用手轻轻的抚摸着衣服，随后在箱子里找了一件半新的藏袍换上。走出屋子，轻轻的关好房门。
“走吧，到偏堂。”都吉叫了一声文耀。
两人走到偏堂，和千总让都吉坐在对面。桌子上摆了一套茶具，热气在杯口袅袅升腾。都吉看了一眼文耀，对和千总说：“文耀今年十九岁了，这里应该有他一个位子。”和千总看了一眼文耀说：“你搬个凳子，坐在旁边，我和你都吉大哥讲话，不许插嘴。同时你也听听内容。”文耀“嗯”了一声。
“一路可好？”和千总先问都吉。
都吉拿出一张单子，起身，双手递给和千总说：“这是这次货物的清单。”和千总接过，把单子放在了桌子上。
“我们从大理喜洲上货，每匹马驮茶一百多斤，共有一百一十匹马。除去十匹马驮人和日常用品，还有一百匹马驮茶。因此共驮茶一万多斤。换回锦缎二百匹，羊皮上千张，珍贵药材一百多斤，还有其它一些散碎银两和一些铜板。”都吉报完账，啜饮了一口茶。
“路上可有麻烦？”和千总追问了一句。
“没有，到盐井时，换了十匹马的盐。每到一处，我都会亲自上门送上合适的礼物与各千总、通判和知府。”
“好，路上无事，一切大吉。你办事，我放心。”
“多谢千总信任。”
和千总看了一眼都吉说：“你和文耀一起长大，我从没把你当外人，跟我说话不用这么客气。”和千总吸了一口气接着问：“在拉萨可有什么消息？”
都吉思索着，眉心隆起了一个大包。之后镇定地说：“千总，亚东商埠可能要打开了。”
和千总吃了一惊，看着都吉问：“消息确切？”
“确切。”都吉肯定地回答。
“你如何看待？”
“其一，亚东商埠一直是英国想要打开西藏获得通商的重要门户，一旦打开，每年从尼泊尔和印度进入西藏的茶叶将占到整个西藏需求量的一大半。从亚东到拉萨的距离是滇藏古道和川藏古道的三分之一。时间也可节省三分之二，我们一年跑一趟，他们可以一年跑三趟。茶叶最怕雨水，路途遥远势必会在路途中遇到雨雪天气。我们从大理喜洲上货时，很多茶叶本来就潮湿，虽说茶叶在潮湿的环境里自然发酵会更好，但在路上要走上大半年，一旦遇到大雨或大雪天气，茶叶会受到不可逆转的破坏。因此，我们的茶叶和印度、尼泊尔的茶叶相比，档次自然下降，价钱也自然下调。其二，以往，滇藏古道和川藏古道平分西藏茶叶需求量，只有很少一部分从亚东商埠流入。每年茶叶所产生的交易额占到三省收入的一半。这些收入足以应对朝廷对地方的盘剥。如若打开，可能会影响到整个链条，会给地方政府带来经济压力，给老百姓带来经济负担。其三，对我们而言，这里是滇北极苦之境，地瘠民贫之所，递年播种荞麦一季，往往夏遭暴蛟之害，秋有冰雹之惨，三年耕种，不足供给自己。百姓每年还要给寺庙和政府上交租粮。往年，三家千总各出马帮一队，去拉萨交易，每年换取的金银、珍贵药材等足以上交府衙。因此，没有收过此地百姓一针一线。如若打开亚东商埠，我们收入将大减。此后如何向官府交差？如何向百姓交代？”都吉低下头，喝了一大口茶水，抬头看了一眼眉头越皱越紧的和千总，停下了讲话。
片刻的宁静，房间里莫名的产生了一丝紧张。和千总看着门外叹了一句“唇亡齿寒！”继而又问：“一路上可有枪支在流通？”
“有。”
“你估计亚东商埠何时会开通？”
“不出三年。”
“你两个听好了，从今以后，开支减半。这里生我养我，决不能收取百姓一分一厘。今年开始，向府衙上交的税银，能推就推，绝不上交。现在看来，清政府已经保护不了我们了，我们只能靠我们自己保护自己了。年后我去找其它两位千总商量对策。同时跟德钦寺、红坡寺、东竹林寺的各堪布（相当于主持）商量如何保境安民。明年都吉去拉萨，主要任务是买回枪支弹药，越多越好。”和千总脸上显出少有的忧虑。
“还有一事，”都吉把‘事’字拖得很长，似有所虑、吞吞吐吐的。
“讲。”和千总斩钉截铁地说。
“您可知崩卡事件？”
“知道。寺院僧众捣毁洋人教堂。”和千总看了一眼都吉，似乎有疑虑。
都吉从怀里掏出一张告示递给和千总，和千总细细的看了一遍。看完把告示重新叠好握在手中。之后站起，走向门口，手扶门框，看着西边的晚霞叹了一声“风雪要来了”。跨出门口，走向院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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