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一趟人市,就带回来一个大姑娘,不知道去瓦子街逛一圈,又会有些什么收获?
在去往瓦子街的路上,陆行川漫无目的四面张望,两旁的店铺招牌林立,行人来来往往,跟人市的恐怖景象比起来,这里确实让人舒服不少。
他惦记着那家杨氏茶坊里面的说书人,便不太关心其他的店铺和行人,打听了具体的地址,径直走了去。这是一家很大的茶坊,高高的二层楼在街东尽头的拐角处,他从街西走过来,才没有发现,大门与店堂同宽,一眼就可以看到里面所有的情形,陆行川站在店前,看着上面几个墨色大字“杨氏茶坊” 。店前的廊檐向上高高竖起一杆大旗,除了杨氏茶坊几个大字之外,还有一行小字标明:本城最好的讲古场。今日题目:五虎上将灭南缙。
大上午的,店里没多少人,几名店小二已经将店堂内外擦抹的干干净净,站在那里无聊,见陆行川进来,忙上前招呼,不过是客官来得早,喝什么茶,等等寻常应酬之语, 陆行川四处看看,店小二忙道:“客官想必是来听说书的,这会儿太早了,得到已时,才开讲呢,客官先坐坐,喝喝杯,吃吃点心,稍等等?”
陆行川点点头,在右首靠窗的地方拣了个位置坐下,店小二端来一壶茶和两碟点心。
“这五虎上将灭南缙,讲了多久了?”陆行川问。
“客人可是问对了,今日的题目可是咱们沈城最有名的才子柳善才,柳大人写的,柳大人可是供职翰林院的大官人啊,为了宣扬咱们北黎消灭南缙,特地写了这套话本,花了将近一年的功夫呢,从去年中秋开讲到现在,也快有一年了,柳大人的手笔加上咱们韩先生的口才,啧啧啧,这可是沈城一绝啊。这位公子,你一会儿可得好好听听,想想啊,咱们以五万的兵力,深入南缙腹地,将他们百万军兵打得落花流水,带回来的金银珠宝不计其数,光俘虏就成千上万,可惜,他们嫌我腿脚不利索,不肯要我,要不然……嘿嘿,这会子,咱也怀抱两个大美人,光想想都美啊。”店小二说得忘乎所以,似乎已经进入了幻境之中。
陆行川笑笑,不再说话。看着外面的街景,几匹马从眼前疾驰而过,为首的马上坐着一位黎国装扮的男子,他的前面还坐着一个姑娘,穿着的也是北黎服饰,极其艳丽,虽然只是一眼,看到的也只是侧面,但可以看出,那姑娘容色秀丽,绝非凡品,骏马飞驰,不见了踪影,他看向行人,路上的行人也如他一般,痴痴的看着那几匹马远去的方向。
他叹口气,收回了目光,一抬头,却发现店小二也傻呆呆的看着窗外,他好笑的戳了戳店小二。
店小二回过头来,表情甚是夸张,一脸的不可置信,好半晌才道:“他居然会抱着一个姑娘在大街上招摇过市?”
“怎么,你认识?”陆行川停下手,将刚准备入口的茶水放在桌子上。
“你连他都不认识?”店小二用一副看白痴的脸孔看着陆行川,“这可是咱们北黎最神秘,最有名,最有钱,最英俊,最招姑娘们喜欢的十二皇子。”
“十二皇子?”陆行川皱了皱眉,北黎十二皇子靳天风,他听过其人其事,据说他是天生的战将,16岁始入战场便取得大捷,将西昌最厉害的大将,人称‘袁不败’的安东王手下第一大将打得落花流水。要知道,西昌与北黎两军对垒,年年征战,从未分出胜负。若不是西昌在北部牵制着黎国的兵力,北黎多年前就南下灭缙了,又何须等这么多年。袁不败不是浪得输名,他的勇猛智计可称天下无敌,北黎用尽了手段也无法攻破他。
最后,还是十二皇子,时年18年岁的少年天才,用了反间计,离间了袁不败和西昌皇帝蒙敖之间的感情,让蒙敖怀疑他有谋反之心,逼得袁不败心灰意冷,自杀身亡,这才杜绝了北黎在西方的边患,得以集中兵力攻打南缙。
如此这般天纵英才,却在二十岁之后忽然间销声匿迹,江湖传言他已然堕落,整日沉醉于花街柳巷,不闻世事,陆行川虽是有些奇怪,但毕竟他国他人之事,与己无涉,没了消息,也就淡忘了。今日在此处,忽然遇见,却也是奇事一桩。更让他不解的是,店小二感到奇怪的点却不在于他在大街上肆意飞奔,而是他怀抱着一个姑娘。
一个风流纨绔,怀抱姑娘招摇过市岂非寻常事?
店小二听他疑惑,头摇得拨浪鼓一般,“非也,非也,这位十二皇子虽说是流仙馆的常客,但是,听说从不与姑娘亲近,倒是真的喜欢歌舞,据说他在府里还养了一班舞姬,专门请人教授舞蹈呢,尤其是南缙的舞蹈。两年前,灭南缙,他还专门托高元帅带回来一批南方舞姬,以及乐器。据说,他的王府里的舞姬跳得比流仙馆还强。”
陆行川笑道:“既然这样,那他何必时常跑流仙馆?”
“图新鲜呗。府里的再好,又哪里比得上外头的。那流仙馆,时常有新的舞姬加入,长相又漂亮,身段又柔软,你不知道吧,除了南缙,西昌,还有琉球的,东瀛的,还有基辅罗斯姑娘,头发黄黄卷卷的,皮肤那叫一个白,比冬天的大雪还白,身材又高又苗条,眼睛是蓝色的,可好看了,客官,你要有银子,一定要去看看,这些在外头可看不到。”店小二的口才极好,人又热情喜好说话,这么一会儿功夫,已经从十二皇子说到了基辅罗斯姑娘,说得唾沫横飞,若不是有人进来,他还能一直说下去。陆行川甚至有点恼怒这时候进来的客人。
他抬眼看去,进来的却不是一个人,而是一群,这一群人簇拥着个年过花甲、一脸沧桑的老者,那老人一身灰布衣衫,带着一顶黑色巾帽,腋下夹着一个布包,身量比一般北黎人要矮几分,倒有几分南方人的模样。店小二离去之前,还不忘给他低声介绍了一句:“这就是韩先生。”
韩先生慢条斯理走到最里面靠中间的一张桌子前,取出布包,从里面取出一本书,又取出一个茶杯,还有一块檀木做的醒木,那块醒木光滑圆润,显是在手里把玩多年。店小二忙不迭的去给他倒了茶水,大概给他介绍了下自己,陆行川发现韩先生朝自己看过来,便微笑着隔空拱手做了个揖,以示敬意,那韩先生也笑着回了个礼。
待一应准备工作结束,醒木一拍,韩先生坐在桌前就讲起书来,道是:
这一回的题目叫做‘五虎上将灭南缙’,各位看官肯定要问了,这五虎上将是谁呢?这就是咱们北黎最有名的五位大将,第一位就是人称‘不怕死’的鲍骁,这人可了不得,自幼就是孩子王,打架斗殴没有怕的,十二岁撞见母亲与人通奸,一刀结果了奸夫奸妇,在外面混了几年,十五岁应征入伍,每次都冲锋在前,一身使不完的力气。
第二位呢,名唤邬大鹏,这一位浑名可多,自称‘死不怕’,士兵们私下里喊他炮仗,为什么叫炮仗呢,因为他的脾气最是火爆,一点就着,与鲍晓一样,打仗从来都冲在最前面,拦都拦不住,鬼门关里不知道出入多少次了,还好命大,每次都救了回来,所以,也有人叫他‘阎王不收’,又有人听说猫有九条命,便叫他九条命、炮仗猫的,总之,这一位的人生可是传奇的很。
第三位呢,叫做雷冀,说起话来,那叫一个声若洪钟,传说有一次与敌军交战,对方军队刚刚渡过河岸,尚未集结完毕,他站在远处的一个山坡上,一声怒吼,对方将领吓得直接从马上掉下来,还有数名士兵吓得尿了裤子,当即就调转马头,仓皇撤退,不知互相踩踏死伤多少,雷冀也因此得了一个“雷震天“的绰号,又因他使刀,左右手同时使用,所以又叫双刀雷震天。
第四位,本名已经无人得知,都叫他娄开山,因他有万夫不挡之勇,据说有一次,他率领前锋部队与西昌作战,因地形不熟,孤军深入,与后援断了联系,不小心进了敌军设下的包围圈,战到最后,身边只剩了他一人,对方尚有好几百,他凭着一马一剑,硬生生杀掉上百人,冲出重围,活着逃回来,转身又率领上千人冲去,将对方杀得一干二净,自此‘娄开山’的名号便在军营中流传开来,他本人大概也喜欢这个绰号,说话之时,也经常“我娄开山……”云云,习惯之后,众人都以为他本名就叫娄开山。
说到这里,韩先生端起茶杯,喝了一口水。
陆行川心里惦记着想问韩先生事情,并不是特别有兴趣听这些,看看左右,不知什么时候,店里已然坐满了人,连中间和两边的空隙处都站满了男女老少,一个个看大戏似的,这些人连韩先生喝水也还盯着,生怕错过一个他讲的任何一个字。陆行川有些好笑,看着这乌泱泱的人群,有些庆幸他坐在靠窗的位置,否则,只怕连呼吸都觉得难受。
韩先生拍了一下醒木,又开始讲了:
第五位呢,就是咱们沈城有名的美男子,人称‘玉面神箭手’的闵剑宏,他第一次率军出征的时候,坐在高头大马上,虽是穿着一身铠甲,却还是难掩俊秀之姿,敌军看了哈哈大笑,说北黎无人,派一个小秀才来打仗。谁知他却是一名神箭手,一箭射中对方中军元帅,当时双方相隔距离起码有两百米,不仅敌军吓傻了,连他手下的士兵都瞠目结舌。因为闵剑宏平易近人,面对手下的嘻嘻哈哈从不动怒,很能与他们打成一片。众人见过他的本领,向来百发百中,但这百步穿杨的本事,却从来没有展示过。他在战场上,从来没有打过败仗,逢战必赢。用他的说法,士兵们抛家舍业,跟着他出生入死,若不能打胜仗,便是对死去士兵的亵渎,所以,敌军给了他一个‘玉面神箭手’的呼号,见了他如见死神降临。想要投奔到他帐下的青年数不胜数。听说,还有姑娘为了他的美貌,特意女扮男装要到他的帐下当花木兰。
他讲的那样严肃,却忽然来这么一个戏谑的片段,惹得众人发笑。陆行川对前面四位几乎都没什么印象,对这位‘玉面神箭手’却印象深刻。
这世间总是有一些天赋异禀之人,就好比他陆行川,本也是官宦子弟,父亲陆远舟,深得皇帝信任,官居太守之职,镇守南郡多年,集军政大权于一身,在南郡,他也是独天得厚的天之骄子,自幼聪慧,父母疼爱,走到哪里,谁不喊他一声“陆少爷”,他前途大好,未来一片光明。可是,他既不喜读书,也不爱做官,只对剑术情有独钟,心心念念的只要做一名剑客。堂堂太守之子,做一名剑客,所谓剑客,不就是浪子,这说出去,岂不是笑死人?这也罢了,别人如何想,堂堂太守并不在乎,可是亲儿子的未来,他不能放任不管啊。陆太守思前想后,或许稚子年幼,看了一些歪门邪道的东西,一时着了魔也是有的。便遂了他的愿,请了剑术高手来家里教儿子剑术,指望他玩耍一段时间,回归心性,正经上学,求取功名,毕竟举国上下,只有这一条向上的正道。
哪里知道,十五岁那年,陆行川更加叛逆,不仅说求官非他所好,而且说他要出外游历,寻找真正的剑客,学世间顶级的剑术,如此方不愧来世间走一趟。从他八岁学剑,到十五岁,已经七年过去了,陆行川非但没有减了兴趣,反而越练越喜欢,剑术师傅已经更换了四位,再找来的师傅与他一番对比,话也不好多说,红了脸就走了。
陆远舟和妻子见到已经与自己一般高的儿子如此这般说法,已经是面面相觑,哪里知道他还有更离经叛道的话在后面:“爹,不仅儿子不会做官,也劝爹爹辞了这太守之职,去南方找个清静的地方,好好颐养天年。朝廷重文轻武已是不妥,如今又是奸相当道,日后必遭大难。”
“住口。”陆远舟哪里听得进去黄口小儿子这般胡诌,况且自己年纪未及四十,哪里就谈得上“颐养天年”了?
“爹爹……”陆行川听到父亲这样严厉的口气,既不生气,亦不气馁,却是心平气和,甚至带有几分悲凉,“人各有志,爹爹愿为父母官,庇佑一方百姓,是爹爹的理想。儿子想要仗剑江湖,走遍天下名山大川,是儿子的志向。儿子不会再对爹爹的理想说三道四,也请爹爹成全儿子的志向。”
他这番话,说得极为平静,平静中有几分尘外之人的旷达。
陆远舟倒也罢了,陆夫人的眼泪“哗哗”就下来了:“儿啊,你这就不要为娘了吗?”
陆行川笑了笑,道:“娘,你这是做什么,我是出去游历,又不是不回来了。有时间,我会回来看你跟爹爹的。”
“可你……”陆夫人想说,你刚刚那口气,明明就是生离死别。
陆行川懂得母亲的意思,有点叹息,道:“我是怕,待我学成归来之时,国已不国,家已不家……”
“住口,你这臭小子,胡说些什么。”陆远舟怒不可遏,这样的话,一而再再而三的在他面前提起,这传出去,可是要掉脑袋的,“你要走便早早的滚出去,有多远滚多远。”
他就这样,一柄剑在手,连母亲为他准备的银子都没拿,就走出了家门,一晃就是十年。
十年之间,山川变色,他当初的话语变成了谶言。
陆远舟与百姓苦守半年,外无援兵,内无粮草,为了避免一城百姓皆遭荼毒,陆远舟让下属献出投表,与夫人自刎身亡。
陆行川从那时候起,便真是孑然一身,行走于天地之间的一名浪子了。
他叹息了一声,心想,这位玉面神箭手,既是天赋异禀,拥有神力,却偏偏生就那样俊美的容颜,又舍不得扔掉这权势富贵,只怕不是好事。但这般容颜,若是没有权势富贵作倚靠,只怕更不是好事。人生天地间,左右都是难事。只不知这位玉面神箭手,跟三公主的那位叫叶清臣的公子比起来又如何?想来是要差些,那玉面神箭手,既是位列五虎上将,想必年纪已然不小,就这一点,跟叶清臣也不可同日而语了,十几岁的少年,正是风姿正盛之时,若他此时在沈城,想必也不会寂然无声。只是,要想在沈城找到叶清臣,希望渺茫啊。
他沉浸在自己的记忆里,不知何时,店里喧嚣不再,人群也散得差不多,只剩下三三两两喝茶聊天的客人。就见店小二站在旁边,背对着他,陆行川看了一眼,那一桌有四五个客人,正聊得起劲,“这韩先生啊,只知道书本里的东西,不知道内里真正的故事。”
“什么故事啊?”
“这玉面神箭手至今未婚,你们都知道吧?”
众人点头。
“他长得比姑娘还好看,难道还会找不到老婆,你可知道他为什么不娶亲?”那讲话的人,聊起天来比韩先生说书更会卖关子,说完这话,左瞧瞧右瞧瞧,为了吸引别人的注意力,成心要让未必真有多神性的话语变成异常神奇。
旁边几个人也都配合他,极为关切的看着他。
那人的表演欲得到了满足,用左手在右臂上切了一刀,道:“他有断袖之癖。”
“喔,喔……”
这个消息果然惊爆,旁人发出一阵惊呼,店小二警觉的四处看看,这样的消息可不能从这里传出去,毕竟谁也得罪不起玉面神箭手不是?幸好,这会儿客人不多,都各自忙着聊闲天,无人注意他们这一桌。
惊呼声停止,有人悄声问:“那,那个,他宠幸的是谁啊?”
旁人都轻轻轻的笑,那说话的人白了他一眼,“你咋知道就是他宠幸别人,焉知不是被宠信?”
真是语不惊人死不休,此言一出,旁人惊得话都说不出来了。虽说是长得秀气,像个姑娘,可是怎么说也是执掌帅印的大将啊,还能被别人宠信?这也太超乎常人的想象力了。
“是谁啊?”
“谁啊?”
……
旁边几人都无比好奇的询问,可那人摇头晃脑,就是不肯说,慢悠悠的端起一杯茶喝起来。
这可不是急死人?
“你们别听他胡说,肯定是假的。这等私密之事,他如何知晓?”
“谁说是假的?”那人急了,放下茶杯,“这是我听帅府的下人亲口说的。”
那几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又一起朝他转过头来,异口同声问道:“与他相好的,那人是谁?”
那人却笑着站起身,“不能说,不能说,会惹来杀身之祸的。”
说着,就转身走了,留下几个人在那里狐疑、猜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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