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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岚川因着安王的事不得清闲,一忙许就到了子时,便没什么心力时时得见殷玉郎。只是听人说他才吃的少了些,想是不习惯京中的吃食,“他初来乍到胃口不好也是正常的,我记得宫里前些日子来了位青州的厨子,去通报一声请过来吧。”

于是那厨子就被安排进了连枝院的小厨房,只给殷玉郎做些青州特色,自然比在宫里斥候各个挑剔的主子来得轻松,银子也拿得不少,做的菜肴越发精致起来,殷玉郎那般孱弱的胃口也能多吃一些。

原本李岚川平日用不得多少银钱,如今殷玉郎人府,到真是锦衣玉食的养着,李府钟鸣鼎食之家,到不甚在乎这些微末银钱。只是这一个门客,到比主子的用度还要多些,暮雪虽然觉得不妥,到无奈何李岚川娇纵着。

孟端给他开的养伤的药见效很快,但是殷玉郎不喜欢药汁浓厚的苦味,虽然没说什么,但是李岚川瞧着他皱起来的眉头,便问了孟端要些外用的药粉,不得不吃的,也是用浓汤煮,盖住那药材的味道。但又不能折损了药效,可苦了孟端,费心费力的研究许多。

“他又不是小孩,怎么这点苦都吃不得?”

“唉,是我见不得他吃苦。”李岚川做的这些,都没有让殷玉郎知道。他是个娇贵的,但是并不娇气,原本做的饭,他不喜欢吃,也只是吃的少,那汤药苦,他也照常喝,并没有多抱怨。只是李岚川想着,若是能尽力叫他舒心一些,那就好了。

只是李岚川自己也想不明白。她看着殷玉郎的时候,想的是殷玉郎,还是透过他去看另一个人当年受过的苦楚。当年李岚川没有办法,如今像是补偿一样,悉数奉还到殷玉郎身上。

殷玉郎并不脆弱,他反而像锋利的刀剑一般,但是纤薄的刃,本身就别具一种易碎的美感。

孟端见她如此说话,不禁嫌恶道:“你这话说的好生恶心。”

这到把李岚川的话给堵住了。她只干巴巴的说“你不懂。”

孟端瞧她,仍是被恶寒的一身鸡皮疙瘩。他们一起长大,也还算了解,李岚川原本心性是有些薄凉的,如今无端的如此记挂起一个人来,实在是让人捉摸不透。但是朋友之间,不必所有的话都说清楚。“算了,你想怎么样就怎么样吧。他那伤基本好了。我回去教我徒弟去了。没事别找我,有事最好也别找我。”

“是是是。孟大夫好走。”

这之后又过了几天,那头的事都稳当了些,李岚川才闲暇下来,正是日暮时分,外头却有些暗,但是并不打紧,街上灯火辉煌照亮了半边城区。东朝实行宵禁,戌时城门落锁,百姓不得上街。但每旬第一日都有夜市,商肆聚集,直至子时。

殷玉郎来京城之后并没有机会出去看看京都盛景,多是在国子监和将军府里过的,李岚川想着自己也没能带他好好出去走走,“殷公子可用过晚膳了?”

“回将军,公子今日回来的晚,还没用膳。”

“告诉厨房不用做了。”

李岚川换了身便装,自行到了连枝院,殷玉郎正一个人坐着下棋,见着她进来起身问好“阿姐,坐”

“先不了,今日有夜市,你可想同我出去瞧瞧?”像殷玉郎这样的年纪,理应正是好动的时候,看来国子监当真是专心搞学问的地方了,不然怎么都没人叫他出去呢。

“好,我去换身衣服”他刚从外边回来,穿的还是较正式的衣裳,不适合闲逛。其实邵宇早就叫他出去过,只是被他借口推脱了。还是不要和那呆头鹅有过多牵扯的好。

“嗯。”他到内间收拾整顿,李岚川就自顾瞧着棋盘上的棋面,她本不是十分擅长棋艺,但也略知一二,殷玉郎摆的是一局死局,据说是前朝一位棋圣用五十年光阴摆出来的珍珑棋局,直到现在也无人能破解。“玉郎,这棋局像是死局?”

殷玉郎换好了衣服自内间出来,“是,就是书上的那一盘。”

“既然是死局,怎么还看它。”琴棋书画,诗书礼乐,世家子弟自然都要习得,可多是附庸风雅之事,殷玉郎看着志不在此。

殷玉郎将那棋盘收了,黑白两色棋子哗哗作响“虽说是死局,但先圣批语到‘绝处逢生’,我便想瞧瞧是如何的绝处逢生。”他接着道“就是打发时间玩玩罢了。”

“我倒是会一点,只是不精于此,你若是想打发时间,不如与我对弈,一个人难免觉得枯燥。”府里本就没什么人,更别说会下棋的了,李岚川虽然只会些皮毛,但是再去学学也不是很麻烦。

殷玉郎随口应声,也并没有放到心里去。

“你收拾好了,那走吧。”

两人也没带随从,自行向外去了。

将军府出门隔着两道街就是市井,此时是与将军府内的冷清截然相反的热闹。若论盛世当属东朝,若说盛景当属京都。大红的灯笼挂满街道,酒招茶幌落地生花,街道中间有远道而来草台班子卖艺,丝竹管弦不绝于耳,虽说多是些巴人下里的,但尽添了些热闹生气。人潮拥挤,叫卖声都传出去好远。两侧的小摊一应俱全,中原的东西都已稀疏平常,多是些西域、蓬莱进来的稀罕玩意。当然,最多的当属各色小吃,热气腾腾的勾着人的食欲。

“小心点,别走散了。”李岚川道,她常来这样的地方,自然是十分熟悉,“冷不冷?既然还没用完膳,那就先去吃点热的吧?”

“好。”殷玉郎应该是第一次来,到没看出来多拘谨,只是周身的气质显得格格不入,频频惹得姑娘去瞧她。

街上的人络绎不久,难免有些拥挤磕绊,李岚川侧头看着他“跟着我,走丢了,我可寻不到你。”

“是将军别走丢了。”殷玉郎道,他穿的多,又生的高,在人群里十分显眼,李岚川虽然高挑,丢进人堆里也是找不到的。

“那不会,”李岚川熟络的带他到了一个馄饨摊前,“老板,要两碗馄饨。”

“好嘞。”这个馄饨摊子常年都在这,李岚川没细数过到底有多少年了,只是从她记事起就在的,老板也是从挺拔的汉子到如今略显佝偻的老人。但是这味道到是一直没变。

“咱们府...家里做的馄饨不好吃,还要是这的。”这小摊只有两张桌椅,他们坐在了里头的那张。虽然是路边摊,但是看着十分干净,这老板也是个精细人。

“那可不,我这馄饨可是祖传的做法。”老板听见了他们说话,十分自豪的道。“呦,李姑娘,带朋友来得啊,瞧着面生呢?”

“他新来京城的,以后就常见了。”李岚川应和说,转而对殷玉郎道“这的馄饨和你们那的不同,我原来也去过青州,你那边的馄饨太素了,清汤寡水的,我瞧着都是姑娘吃,就吃那么一点点,怪不得青州多美人。”

殷玉郎也是美人,只是并不同青州人的纤细,他生的一张俊朗面皮,身材到是十分高挑,不单风雅,单看眉目到是多婉转含情。

正说着,两碗热腾腾的馄饨摆上来,“客官慢用嘞您。”

李岚川拿了筷子和勺子在热水里煮过递给他,“尝尝。”

那馄饨皮薄馅大,饱满的肉馅被薄薄的面皮包裹着,欲露不露,满满的一整碗,透亮的汤水上点缀了几颗葱花,一下子就蒸腾出食物的香气。殷玉郎吃进去,只觉得香味混合着热气缠绕着味蕾,滋味厚而不腻,鲜而不俗。“好吃。”

殷玉郎眼睛亮晶晶的,像小动物似的,李岚川油然而生一种满足感,“馄饨嘛,多放些肉馅,用鸡汤煮的才香。多吃点,你吃多少我都请得起。”

她也舀起来一个,吹了两下一口咬下去,还是烫的不轻,殷玉郎拿了张帕子给她接着“吐出来。”

李岚川咕咚一声把馄饨咽下去,解下随身带着的酒袋灌了两口“嘶哈,呼,好烫。”

“怎么还咽下去了,吐出来不就好了。”

“这不是粒粒皆辛苦嘛,就烫一下,不碍事。”也不知道她是天生就怕烫还是跟着师父时吃惯了冷食,每次吃到这些易烫口的都必定会烫着。但耐不住她偏爱吃些汤汤水水的,又舀起来多吹了会继续吃了,“我听说长公主府的小郡王好像不太安生。”

“是,但并不妨碍。”国子监只是个做学问的地方,背后又有皇上,傻子才会去趟浑水。

“长公主并非嫡出,不是什么动不得的。你是我府上门客,若是他得罪你,跟我说也就是了。”

“郡王年幼,多忍让些......”

“为何要忍让?你不是会得罪人的性子,他到不省事,不恼你就罢了,若恼了你,不必忍让。”

殷玉郎手中的动作一顿,道“是。”长公主毕竟是皇族,即使不多权势,也不是好应对的。

一碗馄饨很快就吃完了,因着这一碗热腾腾的馄饨,浑身上下都被蒸的酥软。李岚川发出一声满足的叹息,“吃好了?走吧。”

“嗯。”

正街上燃起一排排的灯笼,将整个夜色都照的透亮,殷玉郎被那碗馄饨暖的脸色发红,此时人又多,风透不进来,斗篷有些穿不住,他就打算解下来。

“你穿着。”李岚川瞧见,罩着斗篷不叫他脱下来“你出了些汗,此时觉得热,脱了斗篷要受风的。”

“那就穿着吧。”人影相接,他闻见李岚川身上有一股子刚吃的馄饨的香味。与平日里的熏香味截然不同,这样的味道更真实,更像是活生生的人。

“糖葫芦嘞!~又大又圆的糖葫芦哎!~”

京中的糖葫芦最是出名,酸甜的山楂裹上薄透的冰糖,正好中和了酸甜的味道,青州比京城热许多,糖葫芦冻不住,便少了那份冰凉的触感。

“你等等,我去买个糖葫芦。”那卖糖葫芦的迎面过来,李岚川叫住他,挑了两只最大最圆的。

她付了钱,刚转身要把那糖葫芦递给殷玉郎,蓦然发现纷纷扬扬的落下雪来,一片正落在殷玉郎的睫毛上,他眨眨眼,雪花很快就化了,那糖葫芦被接过来,体温短暂相抵。李岚川不知怎么的有些尴尬的别开眼。

浅予深深,长乐未央。古人不欺我年少。

“嗯?”殷玉郎看着她不对劲。“怎么了?”

“啊,没什么。”李岚川轻咳一声“你不是热吗,吃些凉的,还消食。”

“嗯。”

两人并肩慢慢的走,前面突然窜出来两三个孩子,嬉戏打闹着穿过人群,领头的小子穿着件红袄子,回头同伙伴说话,躲闪不及,险些撞到李岚川身上,殷玉郎一把拖住那小孩,“小心些。”

“对...对不起。”小孩抬头看他,呆呆的溜了鼻涕,意识到自己失态,红了张脸跑走消失在人群中。

“哈哈哈哈。”殷玉郎被那孩子看的莫名其妙,旁边李岚川打趣道。“玉郎,你果然是‘花容月貌’之姿。那小子都看呆了。”

“不像样。”殷玉郎不理会,自顾向前走。

怎么叫人说了貌美还害羞了?李岚川快步跟上“玉郎,怎么还这般羞涩,到像姑娘家了。”

“是吗?”殷玉郎的眉眼是好看的,她向来知道,可是他贴近了那漂亮的眼睛,还是叫李岚川震惊有余。他目光扫过,像是春风拂过湖面,圈圈涟漪。

“是……是吗?……是吧。”李岚川把斗篷扯低一点,“你又不是空有相貌,既是人品端正,又淑质英才,相貌也不过是锦上添花罢了。”

殷玉郎听她这么说,眉目浅浅的看她一眼“我倒是希望,没有什么相貌之差。”

“美丑并非人能决定,只是旁人如何去看罢了。”

“那你如何看?”殷玉郎状似不在意,不想听她说,又想听她怎么说。

李岚川沉吟道“圣人云,爱美之心,人皆有之。只是并不能单纯用相貌来评价一个人,貌丑不是错,貌美也不是错。错的是,仅凭相貌,就将人视作玩意的人心。”

外袍宽大,所以旁人并瞧不见衣袖下殷玉郎死死握住的手,“只是,人心嘛,最是险恶。”李岚川又无奈道。

李岚川其人,她真是清醒着糊涂,明明把一切看的透彻却并不在乎,所以她比那些聪明人都过得洒脱。

“是啊。”不觉已然夜色深沉,雪也落得大了些,“这糖葫芦还挺甜。”

“是吧!”

“来人啊!快来人啊!抢钱啦!拦住他,快来人帮忙啊!”两人正走着,前边一阵骚乱,只听得一个妇人的声音传来,一并看见一个人影拨开人群快速向外逃窜。

“拿着。”李岚川将糖葫芦塞到殷玉郎的手上,一跃到桥槛上,踩着栏杆奔那人去了,引得一片惊呼。

“站住!”那小贼跑的还真快,李岚川要是不熟悉地形,怕是要被他甩开了,两人你追我赶,跑出去好几条街。

这贼人的轻功不错,踏着屋顶上下挪转,像是夜里的老鼠。李岚川顾忌着来往的游人不敢用尽全力,到废了她好一番力气才将小贼捉拿住。“还敢跑,你再跑啊。”

李岚川将那贼扣在地上,伸手拿回抢来的钱袋,“跑的还挺快。”

“下次不敢了,小的以后再不会了,您高抬贵手放了我吧。”武功不行,认错到是顺溜。

“现在知道害怕了?刚才想什么呢?”

殷玉郎跟了上来,手里还拿着两只各剩了一半的糖葫芦“阿姐。”

李岚川循声转头,目光晦朔不定,她调整出笑容,那小贼却趁着这时迅速挣开钳制逃之夭夭了。她还想再追,“别追了,钱袋不是追回来了嘛。”

“真是的,让他给跑了。”李岚川拍拍手。

“这种小贼不会一个人出来,他们有团伙,再追下去,就要进他们的地盘了。”纵使李岚川武功高强,但对付这种会使阴招的地头蛇,又不知道他们的人数,免不得要吃亏的。“金吾卫和治安司就在附近,让他们去查要更好些。”

李岚川也知道他说的有道理,只是“袖手旁观,有违侠义之道。”

殷玉郎看着她微微散乱的头发,忽想起那一句,意气风发少年时,鲜衣怒马似锦华。应当就是眼前景象。

那妇人也追了上来,李岚川将钱袋还了,得了好一顿感谢。过了这一会,夜色如墨,两人也没再多留,循着路回府去了。

李岚川说侠义之道,但她并非侠士乃是将军。殷玉郎着实想不清,她为何这么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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