或许他们之间有些误会,殷玉郎那种热切的神情不应该出现,至少现在不应该。李岚川自己还不明白自己,又怎么去明白他呢?对别人来讲,收一个容貌迤逦的男宠不算什么大事,但是李岚川心里有无法逾越的山。
自他生辰那日过了,李岚川便总觉得尴尬,好几次殷玉郎想说什么都被她借口搪塞过去了。但是幸好,这样的状况并没有维持多久。
皇帝传召,叫李岚川立刻入宫。
进宫的路上,她莫名的心慌,到了殿门口反而平静下来。这皇宫总是无形的给人威压,高耸的朱墙也好,宽阔的石阶也罢,甚至连宫女的衣角都是那般的规整,规整端肃且毫无生气。但是这样也好,臣服于权势,然后被权势所隐蔽。
“臣李悠叩见吾皇,恭请吾皇圣安。”李岚川跪下请安,皇帝抬眼叫她平身。
她来的时候就注意到了,整个宫殿只有皇上和暗卫。而暗卫都在不见光的地方,这宫殿显得尤为空旷。
“李府收了门客,现在是中书侍郎。”皇帝道。这样的小事,他平常是不会过问的。
“正是。”李岚川不想猜测皇上想说什么,她只管回答,反正她很快会得到答案。
“那是安王的细作。”皇帝向来不喜欢拐弯抹角,这也好,直接消除了李岚川的疑虑。一封密信被递过来,她丝毫没发觉自己握剑的手也会微微颤抖。
怪不得,她总觉得有什么不对劲,怪不得…一切都是,早有预谋。
殷玉郎不是普通的细作,他是先帝的儿子,先容妃所出。为先帝不喜,而后容妃将其假死,其实一直被藏起来,直到多年前那场大火。安王的眼线趁乱将其带出宫去,由此收为棋子。
他的身份确实是天衣无缝,毕竟先帝和安王都不想让世人知道他的身份。况且,一个本该死了的皇子,又如何会再次活过来呢?但是他们忘了一个人,彼时的皇后,就是如今的太后。她从始至终都是旁观者,又怎么会轻易落入先帝、容妃和安王精心编造的陷阱里呢?
纵使李府的人和天机阁都查过。也不能完全确保殷玉郎的身份,她早就该知道的。所以是在骗她,从始至终都是在欺骗她的,设么青州,什么落难,那眼神也是可以演出来的。
还好还好,一切都还不算晚。李岚川跪下,声音清冷“臣办事不力,请陛下惩治。”
“怪不得你,朕也险些中了圈套。”
“那如何料理此人?他在李府当中,杀了他…也神不知鬼不觉。”
“不必,暂且留着他,朕要看看安王耍的什么花样。”
“是。”
“你如常即可,不要让他有所察觉。”
“是。”李岚川仍是跪着,她没有抬头,看不清皇帝的神色。良久,又听皇帝道“朕利用了你。你可怪……”
“臣不敢,为陛下尽心是臣的本分。况且,本就是臣有错在先。”
罢了罢了,说这些干什么呢。“好了。下去吧。”
“是。”
李岚川退出殿外,直到宫门之外,她还有些恍惚。先容妃所出双胎,原来是这样,怪不得那么像。她握紧了缰绳,街上有集市,人格外多些,她骑着马不得不慢慢走。好冷,应该坐轿子的。
街边有一个算命的摊子,要是平常她看都不会看一眼,今日却鬼迷心窍一般下了马。
“姑娘要算什么?”那先生一身仙风道骨,与这闹市并不相干。李岚川身着官服,他却唤其为姑娘。
“算……算运程。”李岚川拿签筒,摇晃两下取出一根竹签。
那道士接过竹签,上下看了一眼李岚川,便道“姑娘本为人中之上,只是这前路迷雾障路,不如早早脱身罢。”
“命定如此。”她也想脱身,但如何脱身呢?她难免有些自怨自艾。
“人定胜天。真真假假,假假真真。既入红尘,姑娘,有些事还需尽早放下。”那算命的道,他说的玄之又玄。
“您这算的是什么命。”李岚川看着他。
“上可晓天命,但给姑娘算的是人命。”
“罢了,天机如何,我也无心去问。”她给了银子便要起身,那先生却拦住她。
“姑娘,你这运势压人,得多些银子。”
李岚川又拿了些碎银子,这凡物怎么能压得住天机,这道士怕是个江湖骗子。却也罢了,她也并非诚心。她不太懂这些,不过所言之天道,凡人不可观,更何况她心不诚,更是不能窥见了。
迷雾障路,也都无妨,只要不掩盖她的耳目就好。
李岚川又上马向着将军府去了,她偶然回首,看见一只被戏班子拴着的白鹤,她在塞北见过白鹤,翱翔万里,来去千年,最是惊鸿一瞥。但这只不同,它被束缚着,白羽染上了污物。那人对着它呼来喝去,磨灭了白鹤桀骜的神采,它形销骨立,它可能快死了,它定然是不愿意在这里的吧。
殷玉郎有些事务要找李岚川,她早出了门,他就在主屋这等着。两人这才方进门稳坐,暮雪便来通报“将军,老爷来了。”
李岚川没什么表情,只应声站起身来向外迎接,李毓林身后只跟了两个小厮拎着东西,他穿一青灰色的斗篷,带一身清寒。“岚川。”
天下之人可能没听过李毓林的名字,但一定都听过《浩国赋》。上至耄耋老人,下至黄口小儿都能背出一两句来。其文才可见一斑。这是殷玉郎第一次见李毓林,其人儒雅出众,自带一身书香墨气倜傥风流,姿容苍劲如松。使人并无他想,只一眼便觉得这才是九州第一文人该有的样子。
“爹。”李岚川躬身请安。
自从李岚川二十岁被绶了爵位,李毓林便搬到别苑去了,别苑清净,他也乐的清闲。“有些事要与你商量。”小厮拿出来一个油纸包“福顺斋的点心,我路过那儿,记得你爱吃的。”
“嗯。”本来她应该很高兴的,但此时却实在高兴不起来,只叫桃儿把东西收了。
他们父女之间的关系并不太亲密,却也算不得生分,只是自母亲过世之后,总有些隔阂。
“这位就是你收的门客?”李毓林目光落在殷玉郎身上,据说是国子监的学生,那才学应该差不到哪儿去。至于其他的......李岚川喜欢就好。
“是,玉郎,你先回去吧,晚些把武部的折子送过来。”李岚川知道父亲鲜少管她这些事,见过了殷玉郎一面也就算见过了,李岚川是个有分寸的孩子,有些事不用他这个做父亲的多言。
“是。”殷玉郎向两人行过礼就下去了。
李毓林对平常用度并不在意,但是却极爱品茶。冬日里没什么新茶,李岚川便叫人去挑些自家的茶叶,热腾腾的泡上一壶。李岚川第一次受赏的时候,其中便有五斤恩施玉露,据说千金一叶,有市无价。却被李毓林批的一文不值,说这茶叶,满口都是铜臭,辱没了清茶的口感,到不如去采一把杨树叶子。这事情被皇帝知道之后还特意召见了李岚川。好像那个时候的她,并没有这诸多烦恼事。
“怎么了?”李毓林见她出神不解的看着她。
“没,没有,爹,这个茶叶怎么样?”
“可以。”李毓林不是那种附庸风雅的人,他觉得好,也不会去过多夸奖,他说可以,那就是可以。
“那就好。”她想起父亲刚才说是有事情要商量的。“是家里有什么事情吗?”李家的子嗣少,李岚川是嫡长女,自然是要当家主事的。
李毓林淡淡的看着对坐的女儿“是你母亲的事。”
果然,李岚川眉头紧皱起来。本就抑郁的心情更是阴云密布。
“林尚书的意思是要将你母亲的尸骨带回林家。”李毓林继续道。
林尚书,李岚川的舅舅。“那父亲的意思是?”李岚川低头盯着茶杯,一片茶叶慢慢舒展着浮沉,她的眸子也跟在水里浸过一样。其实只要父亲不同意,舅舅那边自然有她出面。
“你母亲是林家的家主,按着道理......”
按着道理,应该是回去的,回到林家的陵地去,成为林家过了世的家主。那李家呢?就当没有过这个夫人?那他李岚川呢?一个当家的外人?“让我母亲回去?这就是父亲的意思?”
“是。”
“可是母亲是主母,是入了李家的族谱。”
“林家本家子嗣凋零,你母亲生前官居一品,仍可荫蔽林家。”林家自高祖父起皆为武将,如今姨母入宫,母亲去世,舅舅身子孱弱,自幼从文。这将军世家的门楣也终究是暗淡下来。
“我娘当年,舍功名,弃家业,她做到如此地步也不曾有怨言。如今她魂归高天,父亲你舍得叫她......叫她在九泉之下还要受这奔波劳碌之苦?”李岚川有些哽咽,但她自小就是这样,越是失望悲伤难以自持,就越会狠下心说些难听的话。这字字句句都并非她本意,却偏要这般逼迫自己。
“岚川,你母亲......”
叮~~~~~~李岚川的那只茶杯掉在地上,发出清脆的一声撞击。不知道有多少人羡慕李岚川有这样的父亲,名门望族之后,又是那般惊才艳艳的文才,可是有些事情只有她自己知道,她的父亲,并不爱她的母亲。不如说,他爹是不得不娶她娘。
他爹不喜欢女人,二十多岁的李毓林喜欢上了自己的同窗,对方只是一个穷书生,两人结伴游历,日久生情,李毓林不惜与家族闹翻也要与他远走高飞。奈何李家人用那人的性命威胁才拆散了这对亡命鸳鸯。李岚川的母亲彼时已经是林家的家主,成为当朝最年轻的女将军,李家人为了稳固根基,逼着李毓林与她成亲。李毓林失去爱人,茶饭不思形销骨立,任由他们折腾去,总之这门亲事最终还是定下来。
李岚川小时候并不知道这诸多事,只是看着父亲并不太亲近自己,觉得十分委屈。后来母亲去世,也是由师父带着她。后来知道了这些往事,也是十分的别扭,可是她实在无法怨恨父亲,那个抱着她叫她乳名的人,是他血脉相连的父亲,她如何去恨呢?只是平常相处的时候总是带着些小心翼翼。这一点小小的委屈与不满,此时在她心里酿成一场飓风
“叫母亲回林家,然后呢?给那个男人打个牌位让他进祠堂?”李岚川能接受父亲并不十分亲近她,能接受李家人只是傍着她的权势,甚至能接受父亲曾经爱过男人是被迫娶了母亲,他都能接受,可是她母亲做错了什么?她没逼着父亲娶她,更是放弃了声名地位委身下嫁。结果呢?他李毓林什么都好,只是不爱她。这么多年累积的委屈一下子涌现出来,李岚川替母亲感到不值,也替自己难过,哪怕什么都没有呢,只要她娘还在。她便不会觉得自己才是那个多余的人。
李毓林向来是好脾气的,也没料到李岚川会这么激动,听她说这话也是有些不悦“岚川,你听你说的话!”他本想解释些什么,可是却不知道怎么说,在他心里李岚川还是个孩子,即使对天下人来说,李岚川是战无不胜的将军,可是那是她的女儿啊。
世人说他是古今名士,可他这一辈子偏偏不懂一个情字。所以他哪里算得上的名士呢?面对李岚川的愤怒,他也不知道如何说,更不知道那冗长的故事该从何与她讲起来,只是满心无奈。“岚川......”
“好了,这件事情不必再说。无论如何,我母亲,是入了家谱的家主夫人,若是送回林家,怕是会惹得别人非议,还望父亲三思。”李岚川执拗的不去理李毓林,她几乎从没哭过,现在却委屈的几乎落下泪来。母亲去世的时候。拉着她的手告诉她,悠儿,娘要变成星星了,以后悠儿想娘了,要抬头看星星。不过悠儿也不要怕寂寞,爹爹以后会一直陪着悠儿的。
她母亲不知道的是,李岚川那时候就已经知道了生死,可是她娘说的那么温柔,让她一点也不害怕生死。
“爹不是那个意思。”李毓林知道李岚川误会了,他们父女一个是文臣,一个是武将,看上去大相径庭,实际上骨子里像的很,都是十分执拗,但是他女儿比他强太多了,不像他,犹豫着害了别人一生。
“将军。”皓月突然叩门道“急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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