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七章 聆听者

月亮隐逸在云朵背后,不见了踪影,旭日取而代之,挂在碧蓝无垠的天穹,祂同样注视下目光,不过这些目光并不偏袒,而是无私地照在每个生物身上,带来海洋般的温暖。

马孔多的确已经是个很大的小镇了,皮埃特罗·克雷斯皮一行人走了一整个夜晚,才终于来到了布恩迪亚的家门口。

第一眼望过去,是一片五彩斑斓的大花园,高低错落有致的各色花朵铺满了大地,晨曦洒下,花粉在空中舞蹈,看过去,令人好像闻到了紫罗兰的忧伤、郁金香的热情、玫瑰的高贵,仔细一听,又是微风拂过花海的声音,把白色的香甜、红色的鲜美、绿色的清新带入耳中,听啊!那些风像精灵一般,愉快地穿梭在点缀于花园间的走廊中,自南向北,团团圈圈,演奏起轻快的华尔兹圆舞曲。

视线穿过花海和走廊,有一座双层的喷泉。淡蓝清澈的泉水缓缓而流,现在还不是喷泉的时候,神圣的圣徒雕像屹立在喷泉顶端,如果说,空中的圣像端庄正义,那在水中的倒影,就是多么的慈悲和蔼。

在视野的尽头,终于看见了那座白房子。纯白无暇的大房子像一座不灭的灯塔,或是宏伟的教堂,矗立在大地上,完美对称的美感和闪烁着彩虹的玻璃光泽让它显得高雅端庄,它像害羞的姑娘,隐藏在花海之中,又像高挑的女王,无论处在多远,人们总能第一时间看见她光芒万丈的身影,赞叹她的美丽。

“多么美丽的地方!”皮埃特罗不自觉地咽下口水。

马格尼菲科笑道:“无论哪一次来看,我都想感叹,这里是整个共和国最美丽的地方啊!”

“奥里雷亚诺!你们的钢琴来了!”马格尼菲科大声朝里面喊到。

白房子的左前方有一座新修了的小炼金铺,房门被打开,奥里雷亚诺精神抖擞地走了出来,可以看出,他已经起来不短时间了,奥里雷亚诺走过来给了马格尼菲科一个热情的拥抱。

“给你介绍一下,这两个人是从意大利那边来的技师,钢琴置办下来后,记得新家舞会可不能忘了邀请我啊!”马格尼菲科哈哈笑道。

奥里雷亚诺拍了一下他的肩膀,与他一起笑了起来。

“朋友,这位就是奥里雷亚诺,布恩迪亚家的次子。我先走了,有事找我!”说罢,马格尼菲科摇了摇还在睡懒觉的米拉,米拉嗯哼几声,翻了一圈继续睡,他无奈地笑了笑,俯身把娇小玲珑的米拉抱了起来。

奥里雷亚诺送走了马格尼菲科后,才认真打量了一下面前这个年轻人,不禁叹道:好不错一个小伙!

即使是走了一夜的路,皮埃特罗依然精神抖擞,双目有神,深灰色的瞳孔里仿佛有星辰在闪烁,这是有神的一双眼睛!

奥里雷亚诺绝不因为他们是技师就摆起架子,他热情地邀请两人走入花园,甚至因为马车进不去花岗岩石板铺成的小道,他还帮忙提起钢琴走进去。

一阵忙活过后,钢琴被放在了客厅的尽头,旁边就是一扇田字格窗户。

除了还在梅尔吉亚德斯家的阿尔卡蒂奥、夜出办事的尤尼尔,布恩迪亚家族的人都出来了。

他们从未见过钢琴这般复杂的机器,黑漆漆的外表却闪烁着白银光泽,好像里面藏了什么宝贝一样。

调试钢琴是个很复杂的事情,老李在一旁为年轻的克雷斯皮打下手,克雷斯皮则一丝不苟地拨弄着内部的器件,心无旁骛的状态足以与在金银器作坊里的奥里雷亚诺媲美。

何塞·阿尔卡蒂奥·布恩迪亚聚精会神地盯着克雷斯皮操作,叹道:“好精美的机器!最重要的是,上面没有被诅咒的痕迹,是纯粹的技术造物,这就是尤尼尔所说的,智慧的力量吗!”

乌尔苏拉在一旁悄声说:“相比之下,我倒是感觉那个金发的小伙子更精美,你看他的样子,即使是工作的时候依然这么优雅。”

一听这话,他挺直了身躯,鼓起夸张的胸大肌,不屑地说:“要我说,那个孩子就是个凉凉腔,一点男人气都没有!”

不管夫妻两叽叽喳喳说着什么,阿玛兰坦和丽贝卡同时目不转睛地盯着克雷斯皮的背影,马孔多从未出现过这般优雅帅气的男子,而恰好两人又都到了恋爱的年纪,克雷斯皮的背影在她们眼里无限拔高。

只是丽贝卡稍微显得矜持点,她转眼看向钢琴,顿时一股比爱情更加有力的大手握住了她的咽喉:多么美丽的东西!她仿佛看见了一只只眼睛长在琴键上,白色的是空灵的眼白,黑色的是深邃的眼瞳,它们在召唤着丽贝卡,把手放上去,就会响起时间绝妙的音乐,那是比黄鹂鸟的歌声、弗朗西斯科的吟唱、天理学童子班的歌咏更灵动的声音!

门被敲响了,回过神来的丽贝卡越过还在发花痴的阿玛兰坦,打开了房门,正是尤尼尔回来了。

尤尼尔看起来有些疲倦,而且丽贝卡依稀记得他出门时穿的是黑白悠闲装,现在却变成了蓝紫条纹衣。

谁知他进来第一句话就是:“奥里雷亚诺,刚才是不是马格尼菲科·比斯巴勒过来了?”

奥里雷亚诺看尤尼尔眼神不太对,紧张地点了点头。

尤尼尔笑了,笑得有点森然:“好,你要是再遇见他了,让他来找我一趟,我跟他有点话要说!”

说罢,他终于发现了房间里的不对劲,对面正有两个心无旁骛的技师正调试着钢琴,即使尤尼尔走了进来他们也没有回头看一眼。

“呼~客人,已经调试完毕了。”克雷斯皮爱抚地最后摸了一下钢琴的骨架,向众人说到。

尤尼尔看着他有点眼熟,这不就是当时改变了梅尔吉亚德斯既定命运的年轻人吗!他注意到了克雷斯皮的小动作,笑道:“且慢!孩子,你能否为我们弹奏一曲钢琴曲,万分感谢。”

克雷斯皮受宠若惊地说:“我真的可以吗?这是钢琴,音乐之王,你们不介意我使用它吗?”除了作为钢琴技师的缘故,他在培训的时候使用过劣质的钢琴,其他时候,他根本没有机会接触钢琴,也不知道当初引以为傲的技艺生疏了没有。

“当然不,事实上,我们还不知道钢琴用法呢,请你为我们演示一遍吧。”尤尼尔邀请道。

克雷斯皮庄严闭上了眼睛,认真整理起花缎紧身马甲和厚厚的深色呢绒上装,把纯白的衣领耸起,擦干额上的汗水,最后如同朝圣一般敬畏地坐在钢琴前的皮椅上,轻轻地点上第一个琴键。

呼——好像有一阵凉风吹来,窗边的帘子缓缓飘动。

叽叽喳喳喧闹着的世界突然安静了下来,众花像是崇拜王者一般,向白房子的方向俯身弯腰,蝴蝶停留在花朵上,天光刺破云霭,万物都在倾耳聆听。

一颗晶莹无暇的玉珠点在了镜面般的水面,波纹一圈又一圈延伸,它们穿过花海、越过山川,马孔多小镇上的人们不约而同地看向东方,连阴暗中的梅尔吉亚德斯,都停止了咳嗽,他终于,能有一次难得的安详时刻。

克雷斯皮的修长手指在钢琴键上舞蹈,叮铃铃声中,仿佛把众人带到了大海边。

初阳自天际线升起,光辉聚成了一道线,洒在波澜起伏的大海上,遥望过去,一行海鸥展翅高飞,它们在飞向太阳,去拥抱光明。潮汐涌上沙滩,敲击在贝壳、砂砾上,发出哗啦啦的响声,又在退潮之后,渗入大地,滋滋作响。温暖自脚下的沙滩传来,仿佛再说,去奔向大海吧,一望无际的大海,让光芒照耀每一片角落,那是在阳光下奔跑的时光......

沉入海底,陷入阴暗,视野之中,不见踪影。

窒息,死寂,黑暗,未知,死亡......水下的暗流汹涌无比,自己就像是一块落石,不停下沉,任水波摆弄——若真是只是一块落石,那该更好!但,我是血肉生灵,阴影之中,或许很远,或许很近,它盯上我了!是长满利牙的鲨鱼吗,还是庞大无比的章鱼?气泡的声音在海底咕咕作响,最后怦然爆炸!冷流填满了耳朵,就像有手指塞了进来,不是听不见其它的声音,而是脑海尽被颤抖的声音填满!

快逃,快逃!越靠近黑暗,越能发现那一抹亮光,荧光点点,布满四周,啊,是宇宙星辰!

如果闭上眼睛,那么光明会靠得更近,如果屏住呼吸,那么生命的律动会更加清晰!无边银河彪彪落下,如同一条银色的丝绸,来自无尽,伸入无尽。且让无形的引力,引领我,踏上银河之路吧!宇宙漫游啊,它很空旷,也很充实,填满了虚无的,是无尽的浪漫!太阳清晰可见,赤红的表面不断翻腾着,它像一颗鼓动着的心脏,时而鼓起,轰隆隆,时而收缩,淅沥沥,目送我远行!

星斗挪移,银河变换,尽头上,是一座漂浮在太空中的白色宫殿,在它的背后,宇宙只是一片幕布,星辰不过几粒糖豆!越是靠近,越是喜悦,越是恐惧,越是不知所措......看呐,原来宇宙的一切奇迹,都诞生于其中,俯身看去,透过窗户,看见了一位王子——在他的手指下,拨弄着一根根琴弦,涌出黄昏和黎明,浮出落日与晚风,跃出飞鸟与鲸......

他闭着眼,他睁开了眼;我闭着眼,我睁开了眼——我是谁?

马孔多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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