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章 无题(一)

“我曾经做了一个梦。

“第一次,我全部失去。梦到太平洋淹死了蓝鲸,沉船填满了大西洋,印度洋传来小丑鱼的哀嚎,企鹅沉入北冰洋不再浮起,大象从冰封的南冰洋里冲出。于是我喝了一口海水,所以大海干涸,我淌进江流,所以江流断截,我捧起一掌心的淡水,然后湖泊蒸发。等我闭上眼,再撑开眼,只看见沙漠,哪来的什么骆驼?

“第二次,我全部毁灭。梦到太阳沉入西方,卷起无边的热浪,从西到东,由远及近,大地开始龟裂,树木统统燃烧,那些冰块、败叶、泪水、发丝、云朵、羽毛,沉入无底的深渊,随着一切燃烧着的燃烧。如果阳光有形状的话,那一定是一把刀,捅瞎了我们的眼睛,让我们看不到除阳光以外的东西。

“第三次,我全部改变。你知道吗,锇是密度最大的金属,所以无论什么都承载不了它,除了太空;锂是密度最小的金属,所以它什么都承载不住,除了太空;钨是最耐高温的金属,所以哪怕把它丢进太阳,它也不会有所动容;汞是最不耐高温的金属,所以哪怕给它一丝温暖,它都承受不住;铬是最坚硬的金属,所以用它剃下头发的时候不需要拖泥带水;铯是最柔软的金属,所以哪怕把它紧紧捏在手中,也终究没有触感!

“第四次,我终于睁开了眼,我看见了我的母亲露出笑,我的父亲皱着眉,我的哥哥咧着嘴。这一场梦,终于不再孤独。

“我的母亲很爱我,但又爱得小心翼翼。母亲的心总是敏感,或许是我小时候未曾收敛,让她略有点害怕,为了我曾说过的斗鸡,她痛哭了一整个夜晚,我听到了风传来的消息。她想让我成为个什么样的人呢?每到失眠的时候,我都站起身来看看窗外的明月,那时明月还是那么的皎洁,我会想着,我是谁?我从哪里来?我又要到哪里去?我说出去,他们不理解,理解的人感到恐惧,我会想,我是自己,因为别人都有人做过了,我从阴沟里来,我往星空里去。离开的那一晚,我的母亲爱得小心翼翼,但是她很爱我。

“有时候,我挺害怕我的父亲的。听说,他曾认为我有猪尾巴,但是他给我洗澡时却只是盯着我的眼睛,我能记住他的眼神,所以他能记住他的儿子。不得不承认,我继承了他很多个性,比如,从不打女人,以及,老是开一些并不那么好笑的玩笑。他还在斗鸡吗?他这么菜,肯定一直在输吧......他付出了一切,早已经身无分文了,就在他的孩子离开他的时候。真的,我挺害怕我的父亲的,我甚至不敢回家看看,看看他的坟墓。

“家里有一株巴旦杏苗,曾经我和哥哥不知道什么时候一起种下的,我和哥哥现在都已经老了,它应该才进入青春吧,有时候,我真希望自己是一棵树,扎根了就不要离开,我真希望自己就是一颗流星,离开了就不要想念。

“呵呵,我真是挺多愁善感的,倒挺享受这种感觉,期待过,闪烁过,等待过,我的花,我的歌,我的散文诗,所有的纪念都要留下来啊,我多么害怕,忘记你们的那一刻。

“我最遗憾的是,没有陪伴过何塞·阿尔卡蒂奥,他走了,只留下了,留下加大了的椅子、被汗水浸湿的被子,我看着那些东西,就看见了他离开时的模样,遗忘就像洪水猛兽,他还记得我们吗?遗忘了来路,就是遗忘了终点......他可能永远不回来了,可能明天就回来。

“我最庆幸的是,我陪伴过丽贝卡成长,男孩子们,别相信她的话,这姑娘啊,好奇又调皮,最爱的就是嘟嘴生气,喜欢谁就会抱着谁的手臂撒娇......我为她骄傲,为她能对这个世界保持好奇,为她尝试过闭着眼睛走路——有时候,闭上眼睛反而能看清自己,为她能拥有表达愤怒的能力,甚至生气的时候也这么可爱,为她能在表达爱的时候并不退缩,孩子,我知道,有的话你想说就说吧。

“这个世界本没有那么多好与不好,只是我们定下了坏与不坏。

“乌尔苏拉,或许你不是马孔多最伟大的女性,但你绝对是布恩迪亚家族最伟大的女性,不过,稍微休息一下吧,在能起身的时候,和在不能起身的时候,躺在床上的感觉是不一样的;

“普鲁邓希奥,拿的起放不下,不过至少想得开;

“庇拉尔,我虽然并不赞同你,但我理解你,认可你,佩服你,二十元老之名,你当之无愧;

“梅尔吉亚德斯,我一直在想,为什么你这么伟大和无私呢?你就像马孔多背后的推动者,所以说,请你睁大眼睛看看,你我为之付出一切的马孔多,今日该是多么美好;

“尼卡诺尔,也是位老人了,我依然记得第一次见到你时,你背后的那些孩子们,我当时就明白了,你是真正的神甫,以神之名;

“弗朗西斯科,你说游侠是不可能被困在一个地方的,我想,既然你留在了这里,那就让整个世界都朝你奔来吧;

“奥里雷亚诺,如果哪天你又被孤独包围,我一直在这里,如果大海的尽头有一座灯塔,那么即使是在深沉的黑暗,也只会让光芒更加耀眼罢了;

“马格尼菲科,不错的孩子,左手向外,右手向里,长长的路得慢慢地走;

“赫里内勒多,秉持着你的信念,一个人可以被毁灭,但绝不会被打败;

“阿利黎奥,虽然你不在这里,但我对你印象还是很深的,当初你像一只受伤的刺猬,孩子,不放下刺,你又怎么拥有拥抱呢?

“阿玛兰妲,越是汹涌的火,毁灭的越彻底,我挺害怕的,害怕你哪天封闭了自己赤诚如火的心灵;

“阿尔卡蒂奥,笑一笑吧,你想要的就在眼前;

“卡塔乌雷,奇怪,我不知道你是谁,但就是想起了你的名字,你迟早会回来的,在百凤齐鸣的那一天;

“比西塔西翁,哦,是你的姐姐,一个勤劳善良的人,你我都是背井离乡之人,有时间,就回去看看吧;

“堂阿波利纳尔,你这家伙,在外面少耍点小聪明,可不是处处都像马孔多这般包容的;

“蕾梅黛丝,我在想,你该是个怎样的孩子呢?短暂,而又绚烂,窗外的流星终究会坠落......我可是护花使者啊,要是哪天奥里雷亚诺欺负你了,跟我说,叔叔揍他一顿;

“这一场梦,终于不再孤独,谢谢,谢谢这个世界为我留下的存在感:斗鸡兴起人,荒野探险者,智者,旅行家,丧家之犬,传奇,神话,老赖,校长,资深教师,香蕉之父,魔鬼,背锅侠,弑神者,救星,史官,失眠大师,双体人,让人省心的家伙,嘴强王者,护花使者,少见多怪的人,谈判专家,土皇帝,代表,榜首,管家,预备神父,媒人,依旧少见多怪的人,大人物,二十元老,幕后黑手,勇者,聆听者,东道主,酒仙......

“有些名字我已经忘了,有些名字好像不只属于我,有些名字好像取得有些粗俗啊,呵呵,谢谢赋予了我这些名字的你们,谢谢你们一路陪伴着我走到现在,以前的一切,都由我们见证过。

“只是,有哪个人,愿意来与我见证以后呢?

“太阳追着月亮,从东边升起,月亮却从西边落下;星辰密密麻麻,却永远不会互相靠拢;大海的潮汐不会重合,大地上的树木保持着彼此的距离,白蚁的翅膀拍着拍着,就折断了.......让日蚀,给月亮和太阳一次相拥吧;星辰点缀在星空,永远不会彼此远离;大海的浪潮会在奔涌一千千米后,在岸边汇合;地底下的植根彼此交织,越是黑暗,越是结实;白蚁失去了翅膀之后,才能踩在大地上真正的拥抱吧!

爱情,不是在什么时间来,而是在该来的时候来,我已等了许久了,该有多大的缘分,多大的运气,我才能耗尽半生终于等到你——”

他伸出手。

“你的男人考虑好了——我爱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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