傍晚,奥里雷亚诺一身疲惫地回家,蕾梅黛丝为他换了一件衣服,他坐在餐桌上,心不在焉,脸色憔悴。
吃完饭后,趁几个女人去做清洁了,尤尼尔对他说道:“今天晚上,还有之后几天,你去你岳父那里睡。”奥里雷亚诺惊讶地说:“可我,叔叔,我首先是布恩迪亚家族的人,然后是摩斯科特家的女婿。”
“但是他们更需要你,不是吗?”,尤尼尔凝视着奥里雷亚诺的眼睛,“你能感受到吧,有人要来了,不管是谁,人已经在路上了。”
“是的,”奥里雷亚诺站起身,沉声说,“我已经听到风的讯息。”
“叫孩子们做好准备。”尤尼尔闭上了眼睛。哪怕是恶魔阿吉斯坦丁闯入马孔多的时候,他也没这么紧张过,现在的局势,已经不是力量能够解决的了,一不小心,马孔多将万劫不复!
继阿尔卡蒂奥·布恩迪亚的流言之后,又传出了奥里雷亚诺是个懦弱保守孤僻分子的流言,而且广为流传,人们都认为,是因为奥里雷亚诺的原因,他们的东西才至今没有还回来。身为马孔多报刊主编的里伽岑决心为好兄弟讨回公道,他已经打好了草稿,正准备批判阿利黎奥一行人,这时候尤尼尔找上门来,说:“停刊吧,直到风波平静以后。”
“对不起,我不能,”里伽岑紧握着草稿不松手,“哪怕所有人都不认可我的话,也没有人有权利剥夺我发言的权利。”他已经是成人了,见识过或阴暗或正能量的故事,他有自己的主见,而且,他才是主编。
尤尼尔叹了一口气,他突然想起了哥哥曾经说的话,他无法控制舆论,更无法控制人性,既然好言难劝,他便也不多做纠缠。
之后,以阿利黎奥·诺格拉为首的地下自由派人员开始大肆宣传自由派思想,在马孔多掀起了狂潮般的自由热情,因为马孔多报与自由派多有舆论上的争锋相对,里伽岑隐隐间被推向了保守派的位置,他自认为自己不属于任何一派,可惜在当下是没有中立一说的。
阿尔卡蒂奥敌视与保守派做对的里伽岑,他与一些朋友们讨论着击毙神甫尼卡诺尔、军事化管理学校、枪毙里伽岑等等,他越来越狂热,甚至随时做好了准备,他已经是个魁梧的少年了,继承了他父亲的体魄和冲动。谁知他们向阿利黎奥推荐斩首计划时,被他怒斥:“胡闹!自由党不是屠夫!”
“他太软弱了,不适合做我们的领袖,”阿尔卡蒂奥私底下跟朋友们说,“自由是什么!朋友们,我们需要自由!自由是狂风暴雨,给予死寂的沙漠以沉重的痛击!自由是利刃,披荆斩棘则百炼成钢,封剑入鞘则不见光日!自由是我们的理想,是我们的意志,更是我们的武器!让我们去夺回本该属于自己的自由!”
他刚拿起私藏的猎枪走出门,却见粟树下尤尼尔正与苏醒过来的阿尔卡蒂奥·布恩迪亚下棋,尤尼尔朝他一招手,他突然就出现在棋盘面前,身后只传来尤尼尔逐渐远去的声音:“外面太危险了,你不要出去,等你下赢了你爷爷,你就可以出去了。”
阿尔卡蒂奥已经不在乎他的猎枪为什么消失了,他呆呆地对被绑在树上的何塞·阿尔卡蒂奥·布恩迪亚说:“他刚才说什么?”
他笑眯眯地回答道:“孙子,我是你爷爷。”四周插满了时针,只有掌握了时间规律的人才能躲开时间的险境,找到正确的时序,而时间的规律,就在面前这一盘棋局中。
天空很明亮,一眼过去看不见云朵,阳光就这么直直地烘烤着大地,一支全副武装的小部队突然冲进了镇子,他们像是终于得到放松了,他们踢开马孔多的大门,射杀叽叽喳喳着的金刚鹦鹉,他们已经迫不及待地享用大餐了,一场放纵的饕餮大餐!上百个士兵分散入大街小巷,可令他们奇怪的是,传闻出车水马龙、盛产美女的马孔多街上如今却一个人也见不到,每一家的门户也关得严严实实,他们一家家地踹门,一路踹过音乐用具店、卡塔利诺的店、教堂大门和路遇的所有门,却一点回应都没有,就好像这是一座死城。他们气急败坏,朝着门窗里疯狂地开枪,等到了走入贫民区,到了一个破旧的木门前,他们终于踹开了一扇门,一个脏兮兮的贫困女人正惊恐地缩在角落,害怕地看着他们。
“女人?”一个士兵不管她多么丑陋和肮脏,只管脱下皮带,压身上去。女人尖叫着跑出门外,四个士兵不想放过她,一把抓住了她沾满油渍的破衣服,把她死死按在地上,正准备欺身而上,一个戴着上尉军衔的男人走了过来,厉声呵道:“你们想背叛主的旨意吗,基督已经赋予了女性保护贞洁的权利!”
四人向他敬礼:“是的,罗格·卡尔尼塞罗上尉!”他们迅速回到大部队,卡尔尼塞罗未曾看过趴在地上的女人一眼,也没有军规处置四个军人,他的教养只允许他做到这种地步了。
那些士兵稍微收敛了一点,他们接管了堂阿波利纳尔·摩斯科特的办公室,可怜的里正一家只能挤在不大的裁缝店里睡觉了。他们对镇子实施军事化管理,挨家挨户地收缴一切尖锐的东西,把军队驻扎在马孔多学府,要求学校必须接轨保守派规定的课程安排,尼卡诺尔神甫试图凭借腾空的神迹吓退军人们,谁知一个年轻军人拿起枪托就往他脑袋上砸,弗朗西斯科不知道什么时候出现抓住了他的手臂,顿时间,上千只黑黢黢的枪口指着他,他没有丝毫畏惧,瞪着眼睛看着他们,他们可能还不知道自己面对着怎样一个怪物。
尤尼尔从后门走进来了,淡淡地说:“我以前的一位学生,泰积斯,保守派的议员之一,给我信件说保守派不会干预学校内务,怎么,你们想抗令?”
“当然不是,”最前面的一位上尉低头说,“我们只是忘了泰积斯先生的吩咐,走!”
看着散去的贪狼般的军人们,尤尼尔眯上了眼,尼卡诺尔神甫叹息说:“神的使徒拿枪指着神甫,真是可笑!”
保守派从未这么憋屈过,这座城市就像早就做好了全副武装,让他们无从下手,士兵们苦战这么多月,不就是为了进城这一刻吗?如今伤痕累累的狼却吃不到羊肉,平静了几星期后,有几个憋疯了的士兵不管不顾上司的指令,闯进了一个被疯狗咬过的疯子女人家中,完事后,不知道出于什么目的,他们把癫狂的女人从家中拖出来,当街用枪托活活打死,鲜血流了一地,深沉近似黑色的血流一路沿着地砖的缝隙,流到了站在远处的奥里雷亚诺的脚下,他看在眼里,什么也没有说,什么也没有做。
几天后,他找到了阿利黎奥的藏身处,阿利黎奥警惕地看着这个保守派人,谁知奥里雷亚诺只要了一杯浓咖啡,小抿了一口,尝尝这苦涩的滋味,他脸色没有任何表情变化,但他接下来说出的话却饱含威严与愤怒:“叫小伙子们准备好,我们要开战了。”他接着说:“不要通知马格尼菲科·比斯巴勒,他已经有家室了。”
“用什么武器呢?我们甚至连牙签都被没收了。”阿利黎奥似乎期待这一刻很久了,可他又紧接着陷入失落中。
“用他们的。”奥里雷亚诺回答。
疯女人死后的第一天,奥里雷亚诺心事重重地找到尤尼尔,庇拉尔说过的话一直在耳边回响——只有他能帮到你。尤尼尔仿佛早就知道奥里雷亚诺会过来,学校听课了,他就端坐在家里弹奏钢琴,他弹得很差劲,甚至还没有丽贝卡弹得好,奥里雷亚诺闯了进来,却看见尤尼尔眼都没睁开,而是静静地说:“慢一点,想清楚,你为什么而来,又有没有足够的决心。”
尤尼尔就像故意吊着奥里雷亚诺一样,他不说话,只是让奥里雷亚诺坐下来静静思考,奥里雷亚诺已经不是小孩子了,不是提着他看一堆照片、讲一堆道理就可以教导的了。他并不试图把自己的想法强加给奥里雷亚诺,而是引领他自我思考。尤尼尔看着面前的羊皮书,上面写着一串未知的音符。
“叔叔,”奥里雷亚诺说,“用暴力摧毁的暴力有意义吗?”
“当别人给你一拳头时,你还一拳头回去,对于变得更好的确没有意义,但它能防止一切变得更糟,对你而言,”尤尼尔说,“任何战争都要师出有名,只有正义之师才能获得最终的胜利。”
奥里雷亚诺低头说:“谁知道谁是正义之师呢?最终获胜者可以随意编排。”
“不,我不是在说一个因果问题,而是陈述一个事实,只有正义之师,才能胜利,赢得了战争可不算胜利,”尤尼尔弹完了这一曲,转身面向奥里雷亚诺,发现他已经满头大汗,他接着说,“如果你是为了弥补过错而前进,那这一路你走不远,如果你是为了争得一切美好的事物而前进,那便是——行者无疆!”
黄昏的阳光从窗边斜射进来,落在奥里雷亚诺的脚下,尤尼尔递给思索着的他一张地址,拍了拍他肩膀,说:“走吧,家里还有男人。”
另一边,布恩迪亚有一个男人,还在抓耳挠腮地跟他爷爷下棋,他气得不行了,说:“真是不可理喻!既然双方都同意遵守这下棋的规则,我无法理解两个对手还如何争斗!”
何塞·阿尔卡蒂奥·布恩迪亚呵呵笑道:“或许是吧。”他一翻眼,瞬间睡过去了,徒留下阿尔卡蒂奥在原地无能狂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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