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是杏花烟雨江南。
空气中都弥漫着潮气,到处都湿漉漉的,衣衫披在肩上,都感觉与往日不同。
何关楼一楼桌椅都空荡荡的,供说书人说书的台子也空荡荡的,掌柜的站在柜台后面拨算盘,小二哥趴在桌子上打哈欠。
在靠窗处坐了一位老妇人,不饰华服,简简单单挽了个髻,头发已斑白了,掺杂着丝丝缕缕的黑。
还有一个侍候老妇人的粉衣侍女,头发扎成两个丸子,戴了粉红色的发带,站在一旁,垂着头。
下午的光并不是很强,有些暖暖的打进厅里,落在老夫人身上,忽然就有种凝滞的哀戚。
不知不觉,掌柜拨弄算盘的声音也歇了。
门口传来牛车扎扎声,一个高扬的女音传来:“掌柜的在不?”
来人是杨三姐,她头上戴着金丝绞的钗环,身上穿着压银丝的薄袄,站在那儿爽朗地笑着,见马掌柜来,大力拍了拍旁边的牛车板,道:“且来一壶清茶,两碟鲜花饼,一蛊银耳羹,哎呦,累了我大半晌,可得吃些好东西。”
“哈,”马掌柜摆了摆手,吩咐小二上吃食,一面牵了牛,道:“三姐辛苦了!又有些好生意?”
“是啊,”杨三姐拍拍手,朝店里面走去,说,“山那边过来送柴的给我说,他家捡了个人儿,请我瞅瞅——可花了我五两银子!”
“五两?”马掌柜讶异道,“这么贵?”
杨三姐丝毫不见晦气,反而大笑着往牛板车上一指,道:“你请看,请看!这样样貌,十五两都要买!不出一个月,盈利准翻倍!”
她大笑着进店去了。
马掌柜抻着头看了一眼,咋咋舌,可不是,生的沉鱼落雁闭月羞花,穿上戏服不消开口就有人争着养活——可惜是个男子,还不知人家会不会一气之下撞墙而死呢。
再瞅一眼,那男子发丝湿哒哒沾在了前额上,颇显落魄,但也龙章凤姿,器宇轩昂,不似常人,罢了罢了,马掌柜叹了口气,暗道,撞上我也算你好运,我且帮你一把,成不成就看天意喽。
他紧好了缰绳,甩甩手,也进店里去了。
杨三姐坐在门口处,一抬头便看得见老夫人和侍女的背影,她正吃着茶,鲜花饼摆在一边,银耳还在后厨煨着。
掌柜的缓步走到柜台后倒了一小碟瓜子,又走出来,到杨三姐面前,顺着她的目光看了看,不动声色的坐下,将瓜子递给她,道:“三姐,看什么呢?”
杨三姐“唔”了一声,嗑了个瓜子,问:“那两个人谁啊?”
掌柜的侧目看了一眼,轻轻说:“怎么?”
“那个侍女,”杨三姐又捻起一个鲜花饼,“挺合我心意,想打听打听。”
掌柜的手一滑,茶碗应声而落,摔成碎片。
他忙起身,往老夫人与侍女那儿看了看,见惊了她们,便慌张点头欠身赔礼,道:“老夫人对不住,您且吃菜。——小二,给夫人上一碟云片糕,把地给收拾喽!”
店小二连忙过来收拾,掌柜的亲眼见云片糕送了过去,才欠身坐下,看向杨三姐,道:“三姐,您莫唬我,真看上了?”
杨三姐见马掌柜反应这样大,已觉不对,若有所思地看了眼老妇人,压低了声音道:“掌柜的这般惊吓,可是有哪里不对?”
“太不对啦杨三姐,”马掌柜小声道,“您可知道那是谁?怀公子家高堂!您招惹他头上去?”
“怀公子?”杨三姐也吓了一跳,看也不敢看那老妇人了,低声道,“怀公子家高堂那样朴素?”
“那还要怎地?”马掌柜说,“怀公子本身也不喜张扬,怀老夫人这样作风也没什么。”
“确实,”杨三姐点头表示赞同,又叹了口气,道,“马掌柜可是真真运气好的人,哪像我,连与怀家搭条线求个荫蔽都不能。”
说话间,杨三姐的脸上已经有了些感伤,风花雪月秦楼楚馆是从古至今的风流,但这风流后面还要加上个“债”字,去做客的还能被说一句年少轻狂风流倜傥,但是做主人的,谁不被人戳脊梁骨骂一句黑心肝肠?
旁边的马掌柜觉得有点儿意思了。
“诶,杨三姐,”马掌柜指尖点了点桌面,道,“哪儿是荫蔽?风险也大的很呐,一旦老夫人在我这里有个三长两短,那我不得被……”
马掌柜打了个寒颤,没有说下去,但杨三姐已经意会了。
杨三姐笑着摇头,说:“有得必有失嘛,所以说只做他一桩生意,然后摆清干系,那在江左这地界可了不得。”
马掌柜捋捋胡须,满意的笑了笑,暗道,听三姐这说法,有向怀家示好的想法,我何不推波助澜一把,将这事儿定下来,牛车上的那位也算有了个好归处。
便道:“杨三姐若想,我这儿倒有桩怀家的买卖,只是不知道杨三姐舍不舍得了。”
“当真?”杨三姐讶然,放下茶碗,道,“我虽有些金银,但也知道自己做的不是什么正经生意,素闻怀家治家严谨,怎么会与我扯上关系?”
“怎么不会?”马掌柜道,“听说怀老夫人想要给怀公子找个知根知底的人照顾。怀公子风流在外,却一直无红颜在侧,这可是老夫人一块心病,我可问过老夫人,要哪等样貌门第的女子。你道老夫人回我什么?”
“什么?”
“男的女的都好,门第却不要太高——估计老夫人着急了,看怀公子久不成亲,莫不是断袖分桃?我不敢妄加揣测,却也不敢妄自推荐,今日见了您牛车上那位,心道,哎呦,可不就在这儿了嘛!”
杨三姐一听,笑将起来,将瓜子往碟子里一扔,道:“我说马掌柜绕这么大弯子,原来惦记我牛车上那位!只是看中了还好,看不中或者冒犯了老夫人,我有几条命可赔?不行,不行!”
“欸,什么赔命?”马掌柜慌张劝解道,“怀老夫人不是不讲理的人,你想想,看中了,你就在怀老夫人跟前混了个面熟,看不中,老夫人说不定还会觉得过意不去,令怀公子多加照拂哩!就算,就算到时候老夫人看中了怀公子看不中,也有老夫人压着呢,怎样也烧不到你身上,这可是桩稳赚不赔的买卖!”
杨三姐皱着眉头嗑起瓜子来。
话是这样说没错,只是牛车上那位不知道什么来历,放在自己这里还能压着,万一到老夫人那里扯出个什么惊天大案倒是不得了,况且,那男子生的极好,在存意斋扣着一个月也能净赚五百两,若一次就卖了,这价钱也是亏了不少啊。
她正想着,小二悄悄地将银耳粥端了上来,杨三姐正要伸手去拿,却被掌柜轻轻按住。
她愕然抬头,道:“掌柜的,这什么意思?”
“没什么意思,”马掌柜“嘿嘿”一笑,说,“杨三姐,三姐姐,老夫人不时便走了,我见老夫人今个儿没什么心情,也不知明日来不来,您若想做这生意,我就将银耳粥端上去,给您说和说和,您若不想,就当我什么都没说,请您速决,过了这村没这店儿啦。”
“掌柜的莫催我了,”杨三姐见说,无奈的笑笑,须臾便下了决定,“还是烦请掌柜将这银耳粥送去,将我引荐引荐是了。”
掌柜的暗喜,起身,执起那碗银耳粥,道:“诺。”
“夫人莫忧心了,”清河见老夫人只是发呆,忍不住劝解说,“车到山前必有路,船到桥头自然直,您不若告诉家君,想必家君定有方法。”
老夫人叹了口气,又将茶碗放在了桌面上。
“老夫人,奴婢听说后几日文济寺有庙会呢,您若……”话说到一半,她忽然住了口,停顿一下,细声说,“马掌柜来了,似乎有话对您说。”
老夫人抬了抬眼,见到了站在两尺外的掌柜,轻轻点了点头。
清河站直了,上前两步,对掌柜屈膝行礼,道:“马掌柜有话请说。”
马掌柜脸上带着笑,将手中的银耳粥递与清河,说:“前些日子夫人不是托我打听打听可以照顾怀公子的人?我今日碰见了,与那人一说,那人也有些意向,便请我送一碗银耳粥给夫人,望乞一会。”
“寻见了?”清河脸上的笑真了些,端着瓷碗,道,“我去与夫人说,您且稍候。”
“哎。”马掌柜连忙点头躬身。
旁边的老夫人也听见了,抬起头,直接问马掌柜,“是什么人家?品行如何?”
“这……”马掌柜脸上显出点儿为难的神色,四处看了看,摄衣上前两步,答,“是章台路杨掌柜家的,但是连章台路都没进,就被我拦下了,地位着实低贱,还是个男子,但胜就胜在容貌是一等一的好,干净,好拿捏。您想想,怀公子日理万机,那儿还能让怀公子为后院琐事操心?若是男子,进了后院日后有多少的娇妻美妾,他也不是没话说?要是看不中了,随便给个侍从的名分,跟在怀公子左右侍候枕席也好。——这其中的便利多得很,至于品行,小人不敢妄言,相信老夫人慧眼如炬,一看便知。”
“哦?”老夫人厌恶他的油滑,却不得不承认他说得有理,旁人不知道,她自己可是知道自家“儿子”可是个实打实的女人,男人在旁人眼中是缺点,但在她这里可是个加分项,索性点点头,问,“不知主人何处?”
马掌柜喜上眉梢,这是有戏啊,若成了,这不也是极有脸面的事?他忙不迭回答:“就在此处,就在此处!”
又回头喊:“杨三姐,怀夫人想见您!”
在门口的杨三姐正坐立不安,听招,忙扬了笑,趋行而前,深深行了三个万福,口中说着:“夫人,小人便是杨玉桂,人称杨章台的是。”
一股子风尘气扑面而来,老夫人不喜,皱紧了眉,碍于涵养,只点了点头,请杨三姐和马掌柜坐,说:“我想令人看看您那位,不知应允否?”
杨三姐有些受宠若惊,像他们这些商贾竟然能得这些人一声“您”,可不得了,不得了!
于是忙躬身道:“自然可以自然可以,人就在外面的牛车上,您看?”
怀老夫人温和的笑笑,道:“让我的侍婢,清河去看看。”
杨三姐有一刹那意外,反应过来,又连忙堆满了笑,站起身要拉清河的手,道:“原来是清河姑娘,久仰大名,久仰大名啦。那什么,我带您去看看?”
清河不着痕迹的收回了手,转头去看老夫人。
老夫人点了点头,说:“去吧。”
外面的细雨已经停了。
清河见到赵元略时,他也已经醒了。
清河一见赵元略,先是惊心动魄于他的样貌——少有男子有这般骨相!若形容他家怀公子是骨体清英雅秀,那这男子便可以说是俾睨天下龙章凤姿了。
再定睛一看,好家伙,一双剑眉星目,内涵万丈寒冰,化成冰锥,直直朝她射来——这等威压,连自家公子都没有!
这是何许人也?
她心里惶惑,慌慌张张后退了半步,扭身就要去会老夫人:
这人不简单!夫人切切慎重!
一旁的杨三姐也吓了一跳,但混迹秦楼楚馆多少年,什么色厉内荏狐假虎威的没见过?很快便镇定了下来,却不料清河只看了两眼便回身跑开。
满意?不满意?杨三姐不知道。
于是她挺直了腰,仗着赵元略浑身被缚,瞪了他一眼,骂道:“都这样子了还凶什么凶!当自己是什么贵公子啊!把尾巴给老娘夹好喽,待会儿老夫人来看,出了什么乱子,有你苦头吃!”
赵元略眉峰紧皱,常年的庙堂渲染,让他觉得这些话刺耳的很。
我还是皇帝呢,他想,若不是着了道,怎么轮得到你这草芥吼我?
但毕竟是着了道的皇帝,虎落平阳被犬欺,龙搁浅滩被虾戏,他只好默默咽下了这口气。
墙角处很快传来了一阵喧哗声,是有人来了。他见刚刚还柳眉倒竖的杨三姐立时挂上了一张热情的笑,扭身回去盈盈一拜,道:“老夫人万福,小人刚刚已经调教了一番,冒犯了您,和清河姑娘,实在对不住。”
赵元略抬眼去看,见到了一男一女簇拥老夫人而来。老夫人装扮朴素,一举一动却自有规范,绝非小门小户出身。
他皱紧了眉,江左何时有这样人家?郡尉府?还是青州豪右?
那老夫人再近前来时,却让赵元略一下定住了魂——那老夫人右耳边有一个小小的,米粒大小的缺口。
还有那眉梢的朱砂痣。
是她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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