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元夜,阆苑繁华,衣乱鬓影,五云呈祥。
那年他才九岁,还未受宠,热闹的朝宴上独自一人在宫中飘荡。
而就在这天晚上,隔着错杂重叠的树杈的黑影,他看见了那盈盈浅笑的女子,听人说,那是新任侍御史怀大人的妻。
两人伉俪情深,育有一子一女,毫无侍妾通房。
有人拿着当笑话听,说是怀大人忍不了河东狮吼,不敢寻腥,有人拿着当佳话传,说是怀大人为妻画眉,两人比翼双飞。
赵元略并不管这许多,只是怀夫人像极了他的母妃,不是那种外观的像,而是那种气质的像。
温婉又可爱,细致又耐心。
他真是想极了他的母妃,竟然就这样直直的冲出来,扑上前抱住她,哭着喊着母亲。
喊完之后,他就吓坏了,男女七岁不同席,何况这样冒犯的举动?
他猛地撒手,蹬蹬蹬的后退,慌乱中一下摔坐在了地上。
完了,他想,一个是有治国之能的贤才,一个是废弃后宫的皇子,再加上裁决者是利益至上的皇帝……他几乎可以想到自己沦落到连冷宫里的一棵草都不如的下场。
但这不是最关键的,他最害怕的,是那个像娘亲一样的人甩手便走,再带一群人来,用厌恶的批驳的衡量的目光看着他。
于是他战战兢兢的抬头。
奇怪的是,坏夫人并未斥责他,反而带了几分好奇似得,浅浅一笑,安慰他:“你是谁家的孩子?家里人在哪儿?怎么乱跑?”
眼中甚或有些担忧。
左右顾盼不见人来,她索性就将手中的绣帕递与了他,还蹲下身,一步步指点着他将手心擦干净,最后歪歪头,笑着说:“我家燕儿也与你一般年纪呢,你家人在哪儿?我送你回去吧。”
小小一只的赵元略局促不安的拽了拽衣角,常年被忽略的他穿着一身破破烂烂发硬了的外袍,手中是记忆里除了母亲外第一次遇见的温度。
他听见了那声燕儿,但也无暇分心去想是燕儿还是言儿。
现在的他满脑子都是“我该如何回答?”“怎样才能显得我又乖又有素养?”
紧张的他手心都出汗了。
不知是幸或者不幸,遥遥的一队蜿蜒的灯笼行将来,他看见怀夫人敛容退至一旁,低头等候那队人马走过,他又看见了在四个宫女太监后,被众多乌纱帽簇拥的明黄色的人。
只一眼,吓得他又坐在了地上。
扑通一声,在一众人行走的脚步声中尤为明显。
几乎是顺其自然必然而然的,那队列停了,一个武将站出来,厉声喝道:“谁人在此?”
众文武随从也一起看过来。
小元略咽了口唾沫,强压着心头的郁愤与紧张,就要站起来,没成想怀夫人倒是先他一步,娴静的走出去,款款一礼,细细说了些什么,接着,一位玉面官员就走了出来,先向皇帝行了一礼,又在大庭广众之下牵住了怀夫人的手。
怀夫人不好意思的低头躲了躲。
——想必那便是怀大人了吧,小元略痴痴的看着,怀夫人那样幸福还有些娇羞的表情他也在自己母妃脸上看到过,那是他还不知道是什么给了两个迥然不同的人一个相同点。
后来的后来,赵元略才恍恍惚惚的明白,或许这便是爱情的魔力吧。
但当时的赵元略还没有功夫讨论这样的人生哲学。
他很紧张。他的父皇在看着他。
那位九五之尊的眼睛就像是夜明珠一样,很好看,但冰冰冷冷不像是有温度的样子,目光打在赵元略身上,他都能感到一层寒意。
忽然,那位九五之尊朗声一笑,大手一挥,说:“那是朕的十四皇子啊!不常出来,也难怪怀夫人不认得,元……元儿,来,出来吧。”
小元略受宠若惊,很快他就咬了下自己的舌尖,尖锐的刺痛感让他注意到了父皇语气中不太自然的停顿。
他这一辈的孩子辈份就是“元”。
他的父皇甚至不记得他的名字。
但这一瞬间的温情,还是让小元略有些恍恍惚惚。
来什么人推我一把吧,打我一下也行,他心里想着,让我知道这不是梦就好。
他直勾勾地盯着他的父皇,俯下身去,想行一个标准的跪礼,叩拜自己至高无上的君王和遥不可及的父亲,但他看到一个小小的光圈落在了他面前皇帝的衣摆上。
并缓缓上移。
变故只在一瞬间。
他猛地扭头,看到左后方高阁之上一点箭头的反光,来不及多想,下一秒他就扑在了皇帝身上,箭头裹着寒风穿过了他的肩胛,又刺向了怀夫人——还好他挡了一下,箭矢稍缓,只擦掉了怀夫人一点小小的耳廓。
他看见怀夫人花容失色,就很想跑过去安慰她,想跟她说,我这是担心你,因为箭头的走势会伤到你,我才不担心什么皇帝。
单身功德尔虞我诈又让他死死咬紧牙关克制住了自己,一下子将头埋进了皇帝的衣襟,嚎啕大哭:“父皇…….”
可谓是见者伤心闻者落泪。
于是所有人都以为他至纯至孝,于是他赢得了皇帝的第一份看重,于是他青云直上,逐渐羽翼丰满,最后成了九五之尊。
但没有人知道他其实想保护的是怀夫人,也只是怀夫人。
后来的朝朝夕夕赵元略都在想,要是当时找个时间告诉怀夫人,说请她再等一等,到时候他就做怀夫人的靠山——这样的保证要是在合适的时间说出来该有多好。
但是很遗憾,他没有。
更遗憾的是,他的世界里再没有怀夫人的身影。
只听说,庆阳公主下嫁怀侍御史,怀夫人与其女死于一场火灾。
而后,他彻底放弃了拐弯抹角的询问怀府消息,纵然怀承平已官至右相,纵然他是朝中支持自己的大臣之一,他也不喜看见怀承平那一张规规矩矩玉洁松贞的脸。
因为一看见他,赵元略就忍不住怨怼:你怎么就肯娶了庆阳公主呢?纵然怀夫人退居平妻,你怎么就不能护她周全呢?
于是他心绪难平许多年。
还好今日,念念不忘,必有回响。
早已分不清自己究竟是真情实感还是一种求而不得的执念的赵元略一直想把它当成个执念消灭。
有了执念就有了软肋,有了软肋就意味着有了威胁,而君王不能有威胁,也就意味着君王不能有软肋。
但是在看到怀夫人的这一刻他还是没有忍住,鼻子一酸,险些就落下泪来。
他等着湿漉漉的眼睛眼巴巴的看着怀夫人,不肯移开目光半分,再加上他浑身束缚,衣冠不整,发丝凌乱的经典形象。
——整个一个被遗弃的小狗的可怜模样。
还是受人迫害,自己却仍旧单纯善良的小白花狗狗。
清河眨了眨眼,完全不敢相信这是同一个人。
听说蜀地有一种变脸的绝活,这简直比变脸变得还快好不好?!
一旁的老夫人倒是很吃这一套,或者说全天下的母亲见到了会哭的孩子,尤其是那个孩子还很可怜,都会产生和老夫人一样的心理。
果不其然,老夫人一见这样的情形,当即就有了几分怜爱,急急上前两步,细细端详一番,嗔道:“这谁家孩子,这样……这得糟了多少罪啊……杨掌柜,且放开他吧,我要了!”
“夫人!”
“诺。”
清河和杨三姐同时出声。
两人对视一眼,还是清河压不住脾气,跺了跺脚,道:“夫人,万万不可!您是没看到他刚刚凶神恶煞的模样,……那真的要把人给吃了!夫人三思啊!”
杨三姐正高兴成了一桩大生意,一听这话,立马就不乐意了,双目一瞪,张口便说:“清河姑娘这是何意?这小伙子俊俏,身上也是细皮嫩肉的,哪里像个江洋大盗一样的皮糙肉厚?而且,我从山里面带他出来,他有没有什么案底我杨章台还看不出来?清河姑娘,我可是要做生意的。”
这话说得好听,但细细剖析下来无非是两句话:一,你相信我看人的本事。二,这人的底细我也不敢保证清楚。
“这么说那杨掌柜也不见得知道这小子的来路!”清河心里头着急,她思路敏捷,但又知道自己打嘴仗打不过这种天天迎来送往的人,索性直接对着老夫人规劝,“夫人,今时不同往日,您若是想帮一帮,那也无妨,送钱是帮,赎身是帮,就算让他利禄加身科考中第也是帮,但是夫人,这人千万不能安放在后院,天晓得这些人干出来什么事?!夫人,要是万一有个马高镫短,山高水长的,您在想想那……那客商……夫人,千万三思啊!”
这话说得不客气,几乎是把赵元略和杨掌柜的面子往地上踩。
清河一手被老夫人调教出来的,平常的时候知道进退,礼仪周到,说她是个大家闺秀,日后准备当秀女都有人信,像今日这般不管不顾的是几乎没有。
而此时,老夫人见清河急得眼圈都红了,心肠更是一点点的硬了起来。
是啊,今时不同往日,一点点的同情与怜悯能当饭吃么?能当保命符用么?
别是张催命符就好喽!
怀老夫人心里面叹息,看了赵元略一眼,心里还是有些不舍,又看了一眼,才端起仪态来对杨掌柜说:“杨掌柜莫怪,只是我家势单力薄禁不起折腾,这人,还是算了吧。——孩子,你也别怪我狠心,我家小儿平日里也很少在家,带你回去也是让你在后宅里受气,我家也不见得怎样好,你……”
这话说出口除了怀老夫人和清河在场的都知道是推辞,什么人怀家的制不住?要是惹了怀家,那不得把那人给剁成渣渣!
“夫人,”赵元略深吸一口气,有些疲惫的嗓音染上了沙哑,“夫人,可否允许我与您私底下一叙?”
“嗯?”怀老夫人有些讶异,细细看过去,却只见这位来历不明的男子眼神中满是真挚。
她信任自己的眼光,最终还是笑了笑,说:“那就进厢房里谈吧,外面寒凉,你还是要小心身体。”
一旁的清河的表情还是很不赞同,但也没说什么,只是在跟着怀老夫人走上楼梯的时候,悄悄拽着马掌柜说:“去找我家家君来,有赏钱。”
说着,给了马掌柜一个小荷包,马掌柜掂量掂量,沉甸甸的碎银哗哗的闷响。
马掌柜比了个了解的手势,三步两步又叫过来了闲着的店小二,从荷包里挑出一块碎银扔出去,压低了声音说:“去找怀公子,快着些,有赏钱。”
店小二飞快的跑走了。
慢吞吞跟在老夫人身后的赵元略清清楚楚的听着几个人的低语,叹了口气。
罢了罢了,赵元略想,自己现在一穷二白还没有身份路引相关证件,他们有所提防也是应该的。
江左郡外,一乌笠行客带着一十二个人策马疾驰,一路飞沙走石,直到江左郡城门之外三十里,乌笠行客速度不变,身后的一十二人四散开来。
据这一日值班的兵卒说,只有一个骑马的商人进城,其余没有骑马的了。
而城外,十二个人和十二匹马凭空失踪。
城内,加密暗号一刻半之内传遍了大街小巷。
地上的杏花瓣颤颤巍巍的抬了个边,很快又零落成泥碾作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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