师徒

大年二十九。次日便是除夕。

阿鼻寺内烟火尽熄,空荡荡的毫无新禧气息。这座千年的古刹,愈像一位孤伶伶垂暮老者,瑟缩在巍峨的山巅之上。

阿鼻寺所在的这座雄壮高山,名唤天荡山。山峰高耸入云,巨大的山体横亘在燕云大陆的最北端。每年冬始,南下的冷空气都得先跨过天荡山,迈过阿鼻寺,然后才能抵达富饶美丽的燕云大地。

可是,今年的冷空气和往年不同——来得特别阴沉、恐怖,而且空气里还充斥着血腥味。

这时阿鼻寺中,仅剩下一老一幼两位僧人。

年幼的小沙弥对老僧说:“方丈爷爷,山下闹哄哄的,何时才会重新安宁。”

眉须斑白的老僧垂目道:“重归宁静的时候,恐怕就是玄武国从历史上灭亡的时刻了。”

小沙弥惋惜地说:“称雄北域两百多年的玄武大帝国,想不到溃败起来竟似万里堤缺,一崩到底。算算从冥国起兵侵犯之日起至如今,才不足两月。”

老僧轻叹一声道:“嗯,战火曼延之迅速,的确令人咋舌。可惜的是和平安乐了两百多年的燕云大陆,又将沐于战火硝烟之中了。”

小沙弥咬着嘴唇,不甘道:“方丈爷爷,人人都知道战争如此残酷,为什么却无人制止呢?”

老僧淡然看着小沙弥道:“鲜活的生命总会走向凋零,又有谁能阻止呢?天下的分分合合,也是大抵同理吧。为师六十多岁的人了,也没来得及参悟透彻呢。不过,为师相信一筒将来定会比为师参悟得更多,因为一筒更聪明,更好学,更善良。”

小沙弥吐了吐舌头,调皮地倚在老僧怀里。

从冥国下令挥师南侵玄武国开始,已经过去了四十天。冥国军队已来到燕云大陆门口,开始作进攻前的最后休整。

在阿鼻寺脚下的山岙中,便是号称天下第一雄关的牧州关。

这座雄关踞险而建,是南北往来燕云大陆的必经关隘。历来各朝代,只要谁占领了这座雄关,南方的整片燕云大陆便再无险可守,一马平川。

牧州关外以北十里开外,聚拢了无数兵马,紫金色的冥国旌帜铺天盖地。连绵不绝的营帐望不到尽头,人马蹿动的轰鸣声雷动,地壳也仿佛在一起摇撼。燕云大陆终于直面玄武国宿命中最恐怖最强大的敌人——来自最北方冰域上的冥国侵略大军。大寨连营内,调度频密,战歌高扬,嘹亮的号角此起彼伏。

牧州关城上,玄武国军民们正抓住最后的时机,忙碌不停地加建城头防御工事。

牧州关好久没试过这么热闹了。

可是每一个身陷城内的人都很心情沉重,清楚这或许是玄武国的最后一战。城若破,世间再无玄武。

人们现在才明白过来,玄武国已非昔日的北方雄主矣。牧州关外数百万里的玄武领土,不到两个月时间便被冥国人尽数攻陷。目前龟缩在牧州关内的两万残军,便是玄武国仅存的全部在藉兵力,这是玄武国最后的倔强。

逾千年历史的阿鼻寺也躲不过这场人间浩劫。

古寺中没有香火,没有僧侣走动,原本供奉在佛厅大殿内的泥菩萨,被整座推倒,滚落到殿外,摔得肢离破碎。旦凡金属制成的器皿,被洗劫一空,满地是败瓦残垣。

老僧和小沙弥就这样偎依坐在佛殿前的柱边上,脸上难掩惆怅黯淡。

老僧木然道:“玄武国的国运恐怕这回走到头了。”

怀中那位的小沙弥,年仅五、六岁,生得秀气聪颖。一双乌溜溜的大眼睛,透着机灵清澈,却有同龄稚童没有的睿智与早熟。也许是常年清修的缘故,他长得甚瘦小,此时像小狗般蜷缩在老僧怀里。老人怀抱中的温度,使小沙弥暂时忘记了窘迫的困境。

“呼~世间的事情真可怕。”小沙弥轻吁了一口气。

老僧对怀中的小孩说:“琅琅中自有天意,我等山门中人无需徒生挂碍。”老僧脸容清矍方正,略显古板,平日必是位修学严谨的长者。然而在他深遂的枯目深处,隐约可见一种身为人师的慈祥。

小沙弥呢喃应道:“嗯,徒儿心中不安。方丈爷爷,您瞧这天空,明明已到正午时分了,天色仍漆黑如夜,怎会这般恐怖诡异呢?”

老僧看向天幕。只见今日乌云翻涌,遮天盖地,道道雷电似游蛇闪动,再加上隆冬岁末的寒流雪暴,空中发出阵阵号啸风声,天地间真的似地狱降临的景象!这种恶劣反常的天象,是小沙弥平生未见过的,自然生惧。

突然,一声惊雷爆裂,就在耳边响起。

紧接着一簇闪电劈下,巨大的弧光划过地上那颗硕大的佛头上,闪出一道凌厉的白光。

修为不浅的老僧亦被这声凶雷惊到,慌忙侧目低头,抬手便护住了小沙弥。

小沙弥颤声说:“方丈爷爷,这片天地怎变得如此异样!您瞧会不会有妖魔鬼怪跳出来作恶?”

老僧失笑道:“为师平生四出化缘,曾漂泊于大漠草原乡间,却不曾遇见过什么邪魅志怪。傻小子,那都是些迷信乱神的传说罢了。此刻你最该做的事,就是好好闭上眼睛,免得再胡思乱想。”

小沙弥又往老僧怀中钻进去了一些,说道:“可徒儿寻思,佛经上不也有降妖除魔的典故吗?我想佛祖自是不会打诳语的,既然经书上留下典故,说明佛祖定然是遇到过那些妖妖怪怪的。”

老僧竟无言以对。他无奈道:“这个嘛……你说的倒也没错,佛祖当然是不会说谎的。”

小沙弥兴致勃勃地又问道:“方丈爷爷,经书中可曾有记载过哪些应付妖魔鬼怪的功法吗?”

老僧不禁汗颜道:“为师不曾看过哦……”

小沙弥又说:“那猫大人呢?您说他会知道吗?”

老僧脸色即呈凛然,道:“猫大人……就难说了。他可是一位深不可测的人物。”

小沙弥皱皱眉头说:“那他怎么也逃了?几天前他说出去一会,就再没有回来过……想必他是听见冥国大军已经打过来了,也和其他师叔兄一样赶紧离开了吧,唉。”

老僧略显尴尬,即训道:“一筒,不许妄议猫大人。猫大人的行为可不是你这种小屁孩能够参得透的。”

小沙弥见老僧脸色不悦,便乖巧地轻叹一声,幽幽道:“方丈爷爷,俗话说大难临头各自飞。猫大人若是自个逃命去了,那也是人之常情嘛。徒儿并不是在怪他没义气。”

老僧闭目不语。

老僧法号烛如,是阿鼻寺的主持方丈。小沙弥法号一筒,是老方丈的嫡传徒弟。老方丈深知这位幼徒性情耿直,说话单纯,故听罢只是无奈摇头。

一筒轻声道:“方丈爷爷,现在山下到处都是悍兵流匪,寺中也被多次搜刮,不如我们也逃了吧?”

老方丈慨道:“为师身为阿鼻寺的方丈,性命早与寺院一体,寺在人在。就算要我舍弃这副老骨头,亦不足惜。倒是你这个傻孩子,执意不肯随大家一起离开,非要留下来……眼下玄武国的气数将尽,以后到处怕是乱世险境,你留下来只怕生死难料啊。”

一筒小手环腰抱着老方丈,脆声撒娇道:“我才不管那些。一筒自幼就在寺中随方丈修行,只知晓养育之恩不可不报。我肯定会留下来,保护阿鼻寺和方丈爷爷。倘若一筒今日背井离寺,纵使躲避得过兵荒马乱,他日佛祖也定会怪罪我的。”

老方丈眼眶渐湿,却佯作责怪道:“瞧你这小身板能保护得了为师吗?真是不知好歹的糊涂蛋……唉,不过你这犟脾气,倒是像极了为师。”

一筒抽了一把鼻涕,说:“俗话道物以类聚,只有臭味相投的人才会聚在一起,我们可不就是臭味相投嘛?您闻闻,我身上有一股正是您祖传的酸馊味。”

老方丈哑然笑说:“呵!果然和为师的一样,臭味相投,如出一辙。”

师徒相顾一笑。

本书首发来自17K小说网, 第一时间看正版内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