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亡

狂风纠合了暴雨,来自天上的闷雷再加上愤怒的霹雳,穿过漆黑的天空形成震耳的巨响。

姜予之跪倒在正厅前。衣袍早已被雨水浸泡。一股令人发颤的寒气,侵入了她的瘦骨嶙峋的肌体,透过她像柳枝那样细巧的腰,窜入心窝。

【夫人,此案已结,大人命您回房。】

【此案已结?】姜予之猛然缩了一下身子,觉得四周阴森重重。

这话什么意思?

【小姐!】泰耀冲了进来,跪倒在姜予之身边。

【小姐…老爷…老爷他们…】

泰耀随自己嫁人一起入的李府,从姜家到李家,一直以来都是自己的心腹。

半个时辰前,他领命去宫门前等消息,看皇上是否有意开恩。

【老爷他们…没了。】

姜予之一怔,摇摇头,【不可能,明明是明日午时…】

【小姐,】泰耀扶住她肩膀【行刑时辰提前了,我回府路上亲眼…亲眼看到了,尸首已被收走…小姐!小姐……你不要再跪了…都怨他】

姜予之合上双眼,想静一下突如其来的崩溃情绪,驱散一下耳边的的滚滚雷鸣。

她曾以为自己只要肯跪,正厅里的人就会心软。

她不信短短两年,一个侠骨柔情的俊朗少年,会变成冷血淡漠的政客。

【不可能。】

任由泰耀在耳边念她姓名,她不回应,自己,没有家人了?

突然,她猛地挣开了泰耀,直直的冲进正厅,瞬息间匕首抵住那人脖颈,划出一道血痕,咬牙切齿道:

【姜家待你不薄,你为何如此狠心?】

李视之不紧不慢,提笔在奏疏上行云流水{ 谢帝恩,臣必善待公主,不服公厚望。}

继而慢悠悠转头,慢悠悠道【夫人,又所为何事?】

李视之未扣革带,层层单衣闲散的堆叠在一起,即使在青黑的幽暗中,脸还是稍显苍白,苍白中带有一丝忧郁的,容易惹动京中小姐爱怜的情态。

眼神中三分慵懒,七分漠然。

姜予之红着眼冷笑了一声,在笑自己的荒唐。

自己在正厅门前迎着暴雨跪了三天两夜,他丝毫没有共情。甚至,还一门心思研究如何攀附皇恩。

【救你于泥泞沟地,抚养你入仕途,助你走上高位的人,死在你手上了,你怎能做到丝毫不在乎?】姜予之嘶吼道。

一个身影闪过,李视之仅应对了三分力气,

身影被巨大的冲击力直直的甩出门外,

被撞断的竹尖还在随着刚才那股劲来回摆动。

泰耀被甩在屋外的石砖上。

嘴角的血渍很快被雨水冲刷走了。

姜予之惊叫一声,动了动自己又僵又冷的垂在身边的双手,快步到泰耀旁边,试探鼻息。

【老爷嘱咐过的差事,我都一一办妥,离府前,老爷让我照顾好您,我…】

李视之缓缓起身,握着姜予之掉落的匕首,手心一转,她深感不妙。

姜府上下连主带仆共百余人,悉数遭斩刑,她只剩泰耀一个家人了。

起身去挡,刀刃划过她的手心,直直的插在了泰耀的左背。

呜咽声骤停,一滩鲜血蔓延衣袍。

【这不是你房里那个车夫么,还以为是贼人呢。】

李视之走进了看,微微蹙眉。

他对这里一草一木都熟悉,他百米外就能知道来人是谁,他怎能如此随性给自己滥杀无辜找借口。

人命在他眼里,与鱼虫鸟兽别无二致。

姜予之跪倒在泰耀身旁,任由雨水贯穿她身体。

【你可还记得,七年前你落难,泰耀多次相劝,将你引见给我爹。那天,也是同样的雨夜。】

【是啊,】李视之语气平淡,仿佛这场屠杀与他毫无干系。【那得厚葬。】

/

盛荣公主下嫁御史大臣李视之。

满城吹鼓手高奏喜乐,整座京都张灯结彩,李视之在"送女客"的陪同下,拜辞了皇上及太后,尚书房为其十字披红,满城公子小姐迎着公主的花轿,将其送入了李府。

姜予之卧倒在寝殿榻上,连日高烧使她动弹不得。

她竖起耳朵听,外面很热闹。

自己的夫君,靠着凤表龙姿和文韬武略,夺得了当今皇帝亲妹妹的喜爱,一朝跃身为驸马。

下人识趣的关紧了房门,让这份喜庆小声一点。

【予之】

声音无比熟悉,姜予之抬眸去看。

【离殷,你怎么在这里?】

姜王两家世交,素来交好,出此变故,王离殷因求情,被皇上罚禁足。

王离殷看着她,瘦弱,寡淡,几缗鬟发垂拂在额头上,眼睛没有光,嘴唇微微颤抖着,脸色苍白,心里一阵发紧。

【我没能保住姜家。】语气暗淡。

【不关你的事。】姜予之扯出一点笑意,【还没来得及谢谢你帮我。】

姜予之与王离殷一起长大,相识相知,也正因为如此,极少寒暄。

【无从谢起,你不要乱说,我会救你出去的。】

姜予之一惊,赶忙道【李视之这个人你猜不透的,他的势力渗透到大齐各个角落。】

把住他的手臂【他如果要杀我早杀了,你不要轻举妄动。】

王离殷看着她绝美的脸庞,想到上次摸她的脑袋,还是三年前,她未成亲时。

抬手触碰了一下她耳边的散发。

【他活不过今晚了。】

他活不过今晚?他今日大婚,难道是安排有刺客?

姜予之来不及追问,门前响起了声音。王离殷最后叮咛她要喝药,然后翻窗而出。

/

李视之蹒蹒跚跚,开门,关门,脸上还有醉酒的绯红,几秒间便迅速淡去。

他穿着新婚的正红色玄袍,上面绣着皇帝特许的青绿云鹤,寓意白头到老。

【新婚燕尔,公主大人,拜的是哪位岳父?】

李视之早年双亲亡故,被姜老爷提携后,一直称其为义父。

姜予之继续道,【你可给我家人,布置了坟冢?】

她知道这不可能,又发问【听闻冤死之人会缠着债主,你昨夜睡得可好?】

她想不出,大婚之夜,李视之此刻来看她作甚。

安慰么?她一句也不想听。

他生性冷血,没有感情,他眼里没有爱恨,只有利益。

姜家百余条人命不过是他仕途上的蚊子血。

李视之冷眼扫过。

【我是来提醒你,明日早起梳妆,身为侧室,要跪迎正室入门。】

/

姜予之一夜未眠,几天未进食水,本就干瘪的身材已经瘦到皮包骨。

她换了一身干练衣服,一人爬上了乱坟岗。

几近傍晚,垒起了七座坟茔。

父,姜辉,洪州商人,文武皆精,一生为善,邻里称之。

母,姜氏,罗春县人,女工闻明,前王授‘工巧夫人’。

姊,姜氏,年十七,可怜娇贵,善骑射

……

姜予之始终找不到哥哥的尸首,

仅能找到他断裂的手臂。

上面还带着她熟悉的扳指,她摘下,环在自己拇指上,还是和三年前一样,空落落的。

还记得哥哥告诉自己女孩不带扳指,戴戒指。

回府,侧厅里两个主子四个仆人在等自己。

公主身着月华裙,纽褶十余,每褶各一色,轻描淡绘,色雅而淡。

新婚第一天,衣着首饰都不华贵,看来是刻意迎合了李视之的审美。

【回来了?】公主轻声说道,转头对着李视之莞尔一笑。

长眉连娟,微睇绵藐,也算是倾国倾城,李视之艳福不浅。

她不想回答,公主身边的女婢直接一个耳光甩了过来。

【公主是君,你是臣,君臣之礼,姜家不曾教过?】

姜予之知道,这个宫女是刻意戳她伤疤。但她已经心死,不愿纠缠。

【让你说话】说罢又一个耳光拍打在另一边脸上,脸上一阵烧灼。

李视之抬头,不言语,眼神中似乎也有责备。

【不妨,】公主眼里只有李视之【小事罢了,你若这般严苛,妹妹会怨你偏心的。】

姜予之长叹一声。

她与李视之早已没有感情,公主又何必刁难。

公主起身走到她面前,二人四目相对。

一人刚扒完乱坟岗,浑身臭气,粗布短衫,蓬头垢面。

另一人锦衣玉食供着,肌若凝脂,气若幽兰,举止投足间都是贵气。

反差之下,唯一相似的是:

两张脸,都极为俏丽俊逸,一人雍容华贵,另一人柔情绰态。

公主恨,恨那张柔情中透着娇弱的脸,那张每每被民间提及,总是排在头位的脸,不是她的。

姜予之回了一个礼,径直走了。

七拐八绕,进了李视之的书房。

李视之微微有些洁癖,尤其对公文书本。所以他的书房从来都是禁地,以前是,现在也是,包括自己在内,禁止任何人出入。

她坐在他常做的位置前,桌上还放着她送他的伯陵狼毫,是用列儿最柔顺的毛发做成的,笔杆上的每一寸纹理都是自己亲手刻上去的。

抄家时,列儿一齐被带走,这匹来自陇北的战马,本应驰骋在江河田野,沦落到开封府衙里拉囚车。

案上有一道熟悉的深槽,三年前,李视之用短刃在姜老爷面前起誓,护予之一世安稳,情谊变,人横死。短刃直穿李视之手掌,插进桌板中。

蘸墨,起笔。

墨太粗,哪个婢女敢有如此手法,在李视之身旁几条命也不够用。

除了公主,谁还敢有这般大气恣意的作风。

看来‘不许任何人’进入,还是有例外的。。

落笔,开刃。

过往一幕幕如走马灯般浮现。盯着窗外,月亮从东边慢慢爬上来,所到之处,星星惊散。

/

公主这两天浑身不适,脸色发青。

【那个人半死不活的,莫不是真的沾染了晦气。】女婢喃喃道。

见大人走来,公主赶忙呵停她。

私下里如何折辱都不为过,但在李大人面前一句话也说不得。

李视之与她互相行了礼。

正欲离去。【你可见到姜氏?】

公主并未遇见,但不想大人心中还能主动想起她。

【并未遇见,欸,荣儿听下人说,见到她在里厅周围走动…】

李视之点头,突然觉得蹊跷,为何要去里厅,里厅周围僻静,唯有书房。

姜予之一向守规矩,从不逾矩。

那为何去里厅,李视之调转了方向。

公主见他脸色有变,快步跟上。【里厅…她莫不是去书房?书房里众多朝中卷宗,她难道是要偷东西…抑或是毁沮奏折?】

李视之面无表情,加快了脚步,心中烦闷。

不能,每一步都算好了,这步若是错了,那一切都将没有意义。

真是让人劳神费心。

大手一推,门吱哈响了半天,

时间在那一刻停滞

公主慌忙跟上,连连推后三步,

女婢惊呼,急忙遮住了公主双眼。

【视之,我识汝八年,从汝三年,未有缘为青梅竹马,亦可谓情许和矣。

我慕汝半生,姜家与我皆不负汝,而汝负我。

若有来世,不求得显贵顺遂,但求不复相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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