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丽人宫,西施心绪烦乱。适才大厅之上,一幕一幕,历历在目。吴王的威严豪放,越王的卑琐怯懦,范蠡的隐忍沉抑,还有伍子胥的骄横跋扈,以及越后的低眉下眼和伯邳的奇声怪调,无不让她心潮起伏。从越王的情势看,他已是完全地臣服了。即便他心中不服,命系于人,又能怎样。范蠡英雄,饱读兵书,足智多谋,可现在他曲身敌国,也是一筹莫展。
以吴王夫差的谋略智慧和伍子胥的强硬敌视来看,越王君臣恐难熬过这漫长的三年。即使熬过了这三年的奴隶岁月,那时他们能否被放归,也是个天大的问号。难道确如伯邳所言,越国真的灭亡了吗?难道就真的能如范蠡所期,凭她一个女儿之身,可以换回他们的大王吗?西施觉得十分气馁。她对自己的能力毫无把握。她深知自己不会像郑旦那样在一个敌王面前卖弄风骚。她做不来,装也装不来的。使女端来午饭。西施一点儿也不想吃。思忖上午时的范蠡,大厅之上他连看也不敢看她一眼。在这样的强势面前,他们的情缘弱不经风。
实际上,自从一个月前的五湖分手,他俩之间的缘分就已被生生扯断。此缘已断,情寄何处?爱情无存,生有何趣?西施陷入深深的怅惘悲戚之中。昨夜一夜未眠,今日忧思难却,加上一个上午水米不进,西施直觉头晕胸闷,体力不支,躺在床上便昏昏睡去了。被唤醒时,已是黄昏时分。房间里已经掌灯,昏黄暗弱的光线使她提不起一丝儿的情绪。
她的头发长且柔顺,水浇在上面,立刻滑滑溜溜地顺着发丝流淌到她的身上。浓密乌黑的鬓发与洁白无瑕的肌肤形成强烈的反差,使黑的更黑,白的更白。使女们要给她搓身子,她拒绝了。今天,她不愿让任何人碰她的身子。可吴王应是个例外,因为吴王现在是万物的主宰,因为她现今是吴王的奴隶。越王和范将军都是他的奴隶。他可以随时要了她和他们的性命。所以,身子又算得了什么呢。简单地洗浴完毕,她走出浴桶,啊——这是一朵出水的芙蓉吧。是。这确是一朵刚刚探出水面的美丽的芙蓉花——含苞未放,娇艳欲滴。侍女们给她穿衣梳头净脸施粉。西施只是静静地坐着,任由她们摆布。
今天,大王要来垂幸她们的姑娘,她们也就马上要出人头地了。这份激动和喜悦,加上太宰大人派来的兵士里三层外三层地将她们住的地方围了个水泄不通的阵势和威严,就足以让她们紧张得连气儿也不知该怎么出了。她们看她们的姑娘,发现她一点儿也不紧张。相反,她还有几分冷淡和轻蔑呢。她们姑娘的那种不冷不热、不温不火的表情,让他们更加的肃然起敬。她们觉得她们的姑娘到底不同凡响。
吴王并没有来。侍女们有些站立不住了。西施也越来越感到身子疲惫冰凉。侍女给她加披了两次衣。终于,屋外传来兵士们跑动的脚步声。大家以为大王到了,赶紧打起十二分的精神振作起来。紧张的气氛浓到了极点。可是,就不见大王的身影。又过了一会儿,随着一阵细细簌簌的脚步声,一个看不出是男是女的宫官进来传谕:
“大王已去北宫,西施美人请自行歇息——”一听到这句话,西施身不由己地倒在了藤椅上。她感到自己晕晕乎乎的。几个侍女一起过来将她搀扶到卧榻上,替她揭去了衣纱,盖上锦被,便悄悄地退下。西施身心交困,一躺下就又昏昏入睡了。
这一觉,直睡到第二天天放大亮。几日的焦忧困顿一扫而光。入吴以来,西施第一次有一些儿心情聆听晨鸟儿的啁啾叽喳;第一次忘掉了心中所有的烦恼和忧愁。西施感到自己的脑海里空空荡荡,感到自己的身子清清爽爽。她懒懒地躺在床上,一动也不想动。她让侍女推开一叶纱窗。她深深地呼吸着清晨的新鲜空气,同时,她也闻到了自己身上的阵阵浓香。这是昨夜沐浴的留香。这香气象是从她的身体里散发出来,充满了被窝,也充满了整个闺室;这香气带出了她对昨夜差点儿发生却并没有发生的事情的回忆。那回忆隐隐绰绰、朦朦胧胧,她一点儿也不感兴趣。梳妆的时候,就有一个侍女翻翻嗒嗒地祥叙她刚刚打听到的小道消息:大王昨夜被北宫的人截了去,北宫并不是为了与姑娘争宠,听说郑美人病了。
“病了?郑旦姐姐病了吗?”西施关切地问。“姑娘总是惦记着她。可她就不把姑娘放在心上。姑娘去看了她两次,她还一次也没来过丽人宫看姑娘呢。”一个叫枚萱的贴身侍女有点不平地说。“那也怪不得她。郑姐姐现在贵为妃子,肯定身不由己。你瞧昨晚那阵势,大王一旦要垂临,马上就有士兵里三层外三层地围住,便是一只小雀儿也休想飞进飞出。”另一个名叫旋波的贴身侍女替郑旦原谅说,她是郑旦送给西施的侍女。“真格的。要是咱们以后也被那样整天整夜地围着,那真吓死人了,日子还怎么过呀。”枚萱很担心的样子。“围着就围着呗,也没什么可怕的。只要大王能天天来疼咱们姑娘,即使一辈子不见人,我心里也是高兴的、体面的。”旋波满怀憧憬地说。“你俩别再胡言乱语了。快替我收拾好。我们去看看郑旦姐姐。”西施催促道。“可姑娘还没有吃早饭。而且郑贵妃也不会像姑娘这么早就起来。”旋波是上次探视时郑旦送给西施的。她对郑旦很有感情。有人说郑旦送侍女来是为了监视西施,她们认为郑旦向来嫉妒西施,现在她在吴宫先得了势,肯定不会放过西施这个潜在的第一号情敌。但西施并不这么认为。她与郑旦从小儿是亲戚和玩伴儿。
郑旦的性情儿她还是了解的。郑旦是有一点儿嫉妒。但她天性善良,重情重义,绝不会做出伤害他人的事情。西施认为众人对郑旦的说法有一点儿言过其实。见到郑旦时,郑旦正在落泪。她头上系着一道红绸抹额。脸色较上次也显得苍白了些。西施上前问了安。郑旦往里挪了挪身子,让西施坐在身边。也许是念及同命相怜,郑旦今天对待西施的态度更较平日温和亲近了些。她拉住西施的手,眼泪越发多了。西施见她什么话也不说,只是流泪,心中很不受用。依郑旦的性格,没有特别大的事情,她是不会这样伤感的。难道她的病……西施心中暗自惊疑,她关切地问道:“姐姐一直好好儿的,这是怎么了,突然就病了?”郑旦低头不语,表情却是更加伤心。“也不是多大的病。”郑旦叹了口气轻声说道:“好容易有了身子……未成想……”“哦——”西施依稀明白了些什么,一时不知该怎么安慰她。“进宫半年,娘娘这已经是第三次小月了,故而才如此伤心呢。”小侍女插嘴说。“婉婷,还不快去给西施姑娘沏茶!”郑旦咄斥这个多嘴的小侍女道。“怎么会这样呢,”西施听到这种情况,便抚着郑旦的手说,“姐姐的身子从小儿老好的,进得宫来更是养尊处优,琼浆玉食,怎能……”“我们也都纳闷儿。”小侍女婉婷一边走一边又说,一幅怀疑的神情。
“唉,或是没有这个命……”郑旦抹了一把泪,欲说还休,“听说大王也已经去过丽人宫,但愿妹妹能……”“吴王没有去丽人宫,”西施怕引起郑旦更多的伤怀,赶忙说道,“大王先头说要来,可闻得姐姐病了,就转而去看姐姐了。”郑旦听得这样说,眼泪又涌了出来。“我虽然进宫时间不长,但已知道大王是个有情有义、志向远大的男人,所以就特别想为他生……可是,天命不遂人,实实地让人痛心。”西施默默地望着郑旦。郑姐姐可真是个重情义的女子。这才是真实的郑旦,这才是西施熟悉的郑旦。她盼望和自己喜爱的男人缔结爱情果实,本来也是人之常情。但或许这种愿望过于强烈和迫切,反而事与愿违。西施觉得应当劝慰劝慰她,于是就说:“这种事着急不得,姐姐尚且年轻,只要身体康健,不愁没有结果。姐姐应保重身子……”“本来我也不急。咱们本是贡女,以供大王欢娱为任。一旦生了孩子,奶养抚育,涎涕尿溺的,肯定不再招人待见。但反过来想一想,正因为咱们是贡女,如果不能在大王宠爱的时候为大王生得一男半女,待大王另有新欢的时候,咱们就什么都不是了。大王美妾数百,且不断有新人贡献,谁能保住能有几日恩爱……”郑旦这样真心实意地与西施交心,已经是很久没有的事情了。
今天的情景不能不让西施感动。西施不由得眼睛也湿润了。但听郑旦继续慢慢地说:“许多人可能认为我一直嫉妒妹妹,是的,我承认在小的时候和在雅鱼宫的时候,我确曾嫉妒过妹妹。可是,自从来到姑苏,自从进得吴宫,我就不再嫉妒妹妹了。我哪能嫉妒得过来呢?这里不同于越国,吴王也不同于越王。吴王并不是那等凶残暴虐之人,他是个英雄呢。他胸怀大志、能征善战。他爱他的江山,也爱他的美人。被征服的国家源源不断地进贡财宝和女人。能得到他半年的恩宠,我应当知足。现在,就盼着早日生育,好也有个退路。可如今……真是哀煞人也。”
郑旦说罢,失声痛哭起来。西施被郑旦真情所动,也陪着落泪。她很是同情郑旦。郑旦的话也使她为自己感到悲哀。但有什么办法呢。既然命运操在别人手里,那就只好任人摆弄。她一直以为自己多愁善感,一直以为郑旦只是要强好胜,没有想到郑旦也有善感多愁的一面,在前途命运方面甚至想得比她更远,而且更加深思熟虑。她敬佩郑旦的人品,也敬佩郑旦的胸襟和见识。郑旦远不是一个仅仅供人娱悦的贡女,更不是一个心胸狭窄的泼女,她是一个明大理、识大体、晓人知己的非凡女子。西施尽力把郑旦安慰了一番,直到侍女端来汤药给郑旦喂下,才起身告辞离开。从北宫出来,西施心里一阵阵难受起来。郑旦所忧虑哀伤的,不也就是她忧虑哀伤的吗。但不管怎么说,郑旦已经得到了自己想要的——荣华富贵。而自己呢,自己还没有得到想要的幸福——平静的生活和甜蜜的爱情,而她不想要的哀凄不幸已经明明白白地被郑旦说出来且清清楚楚地摆在那儿了。
同为贡女,她和郑旦的结局会有什么不同呢。纵然如郑旦所说:吴王是个宽仁有情的大丈夫,即便果能如传言和伯邳所赞的那样:她有沉鱼倾国之貌,怎奈亡国媵侍,连越王和范将军且已沦为人奴,何况她们等村姑民女。想到此处,西施也不禁又潸然泪下,胸闷气促起来。“姑娘才好了一日,切不可妄生悲情。姑娘和郑美人初来得宠尚且不满,枚萱等便无以活命了。”枚萱见西施悲伤,恐损了她仪容,便开口奉劝,“太宰大人让枚萱悉心伺候姑娘,一为姑娘早得大王青睐,二也为我等谋个前程。姑娘不看枚萱薄面,也当顾及太师厚意,不可妄自菲薄才是。”“也就是。姑娘是刚才受了郑贵妃的影响才突生不快。
其实,郑贵妃平日里并非这样。她可是开心得很呢。”旋波在一旁也道,“奴婢在那边的时候,常常看见她喜眉欢颜莺歌曼舞的。大王也正是喜欢她这一分活泼欢快才夜夜来寝、宠爱有加。只是不知这几日怎的就变了样儿了呢。”“你没听她说是小月不怀嘛。”枚萱说。“小月的事也颇蹊跷。”旋波翻着眼睛说,“我在那边的时候,常见吴王后派一个叫冬菊的丫头送汤来。说也奇怪,每次郑美人喝了冬菊送来的汤,第二天便流红。不过,后来郑美人就不喝那汤了……”西施听到这儿猛然心头一惊。“莫不是?”她不敢往下想了…(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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