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姑苏台》第一部分 忍辱含羞(9)

从下午就抹在天穹的一层薄云渐渐散开,露出了一轮皎洁的圆月。持续了整个初夜的狂欢结束了。中秋节的另一种气氛浓重起来——静静地赏月开始了。大街小巷,家家户户敞开门扉,挂上桃符,在门口或院庭支起香案,摆上熟鸡蒸鸭、茶果大祭和大大小小薄厚不同的各式月饼。样式各异、形状迥然的各色灯笼也点着并张挂出来,把街道照得五光十色,绚丽辉煌,弥补了人群散去的冷清。然而,并不是每一个地方都有彩灯可以填补冷清,并不是每一间屋子里都有嬉笑欢颜。在这个普天同庆的日子里,在这个欢天喜地的都城里,就有那么一个地方,就有那么一间屋子始终冷清,倍加凄凉。在那个地方,在那间屋里,有那么几个人:他们屈于一隅,蓬头垢面,破衣烂衫,面目凄惶,愁眉苦脸。他们是谁呢?不用猜测。他们就是败军亡国,背井离乡,抛家离子,入吴为奴的越国国王勾践、越国王后刘氏和越国军师兼大将军范蠡。他们被关在都城一所专为各国贵族奴隶建造的、封闭的、戒备森严的奴隶营里。所谓贵族奴隶,就是被战败俘获的敌国君臣将领等。这些人在战败前当然是敌国的贵族,既然是贵族就与普通俘虏待遇不同,普通战俘一般在战争结束之时就或殉葬或劳役、或赐给下臣或赠送给邦国,剩余的则统统杀掉。贵族奴隶因身份不同,不可轻杀,就关在这种专设的贵族奴隶营里。这种情况在争战频繁的春秋战国时期各国都有,非常普遍。吴国的这个贵族奴隶营位于姑苏城东南拐角。三丈六尺九寸高的城墙挡住了东南两面。城墙上有护城兵士昼夜换班巡逻。西北两面则用石头砌成。石墙上只开一道小门,供奴隶们进出。石门通常向外锁着,由禁军严密把守,没有吴王的命令任何人不能随便打开和进入。奴隶营里有三十多间茅草屋,一间或两间一隔,供奴隶们居住。勾践君臣三人就住在紧靠外墙的两间茅草屋里。其他屋里还住有楚、宋等国的贵族。因为城高池深信息不通,平日里,这些人靠着月圆月缺判断日期。这次文种探视时告诉了他们具体的时间。可对于他们来说,不知今夕何夕、今年何年或许还更好一点。知道了,心里反而倍觉凄凉。望着天上迟迟而现的满月,听着墙外人声鼎沸的喧闹,想着往年铮嵘岁月的风流,再看一看此时此地的惨恻怆楚、落寞冷清——怎不叫人悲从中来、肝肠寸断……越王勾践抹了一把酸心泪,又端起一碗兵士送进来的劣质米酒,一气饮尽。酒上心头,悲亦上心头,便忘了几日来越后、范蠡和文种的劝慰,双手捂面、默默饮泣。纵使越后和范蠡再怎么理智克制,此刻,他们也难以作为。悲戚同样沉重地压在他们的心头。在这圆月当空的美好时刻,在这万家团圆的美满时间,理智难以抵挡相思,克制难以克制渴望。情感之水决堤而下,三人不禁相拥而恸,大放悲声。哭声惊动了城墙上和门外边的士兵,他们粗鲁无情地高声断喝。几个偷偷在城楼上吃酒的兵士还骂骂咧咧、不厌其烦地掷下一个破酒碗来。酒碗擦着下面三个相拥而哭的人的头顶,“噹”的一声摔碎在茅草屋前的空地上。“混蛋,你们下来杀了我吧。我不想活了!”勾践一跃而起,大声喊着,冲着石门迎头撞去。越后范蠡大惊失色,急忙扑上前去拦腰抱住。拖的拖、拉的拉,哭的哭、喊的喊,君臣三人乱成一团。范蠡为了止住勾践,自己向石墙撞去,顿时头破血流。明亮的月光照亮范蠡的鲜血。鲜红的血液惊呆了勾践,他软软地瘫坐在血迹斑斑的土地上,不省人事。那夜,三人不知怎么进到了茅草屋里。那一夜,三人都醉了。

西施离去后,夫差觉得了无情趣,命人即可去接郑旦过来。郑旦前些日子里身子不爽,近日来又专心排练舞蹈,故有一月未得吴王垂爱。方才看见西施刚一下舞池就被急急抬了去,自然认为吴王已经移情西施。她正在独自伤怀,忽听吴王侍女前来唤她陪寝,顿时心花怒放,春意荡漾。她也顾不得退妆,即上辇而去。

伍子胥崇兵尚武,冷酷无情,对歌舞音乐、儿女情长从来就不屑一顾。今日仲秋,普天同庆,他不得不放下军务,陪吴王群臣娱乐一番。他看不懂舞蹈,听不懂词曲,只是坐在吴王身边喝酒吃肉。前半场时,尚且悠然,待到伯邳喊出越国献舞,他的神经便忽地收紧。越国向来是他的一块心病。凭他大半辈子的直觉经验和一个政治家兼军事家的敏锐,他可以断定:越国的投降决不是一件幸事。越王勾践鹰啄狼视的貌相和奸险阴柔的性情暂且不说,仅是范蠡、文种和诸暨郢等忠心耿耿的文臣武将的存在就可看出:越国虽死而未僵,勾践虽败而无伤。留着这几人在,越国终会起死回生,东山再起。但他身为忠义之人,他又不忍残杀忠良。而且他这个人还有一个弱点:爱才如命。不管什么人,只要是个人才,哪怕明知是个歪才坏才,他都舍不得剪除。当年留下伯邳,就是一个明显的例证。

早先伐楚时,伯邳兵败地失,先王要斩伯邳,他拼力保救。先军师孙武退隐告别时,曾建议他剪除或驱逐伯邳。他却认为此人有才,机智灵通,暂时可用。未承想先王一死,伯邳立刻瞅准夫差自高自大、喜好吹捧且贪淫好色的性格,极尽阿谀奉承之能事。终于讨得了夫差的欢心和信任。今天宴席间,他看到伯邳与大王嘀嘀咕咕、耳语心会、浪笑纵情,知其又在为大王物色新欢。

越女《大王舞》一出,他便知道伯邳为大王物色的又是越国贡女。且想一想,吴越世仇未解又添新恨,仇家送上门的女人岂能不防。一个郑旦已将大王迷醉,现在又添一个西施。听说西施是越国的第一美女,是范蠡发现并准备选送给勾践的。后来,越军败仗,勾践深知自身难保,入吴前将西施赐予范蠡。这分明是勾践收买人心、嫁祸于吴的阴险勾当。伯邳愚蠢,不识计谋,几次三番将此“祸水”引向大王。大王眼里,只有美人,哪知防备,眼看着让勾践奸计得逞。适才,伯邳先行告离,大王也半宴而退,分明是冲着西施郑旦等美女去的。如果大王再被西施迷惑,吴国后宫可就是越国的天下了。这是何等的凶险。他本想席间直言,怎奈群臣在场,众目睽睽,且正值佳节吉日,他实在不好开口薄大王脸面扫大王兴致。现在,大王一去不回,想必已与那西施妖女“合股成交”,阻之不及矣。想到这里,伍子胥不觉心头火起。他“咕嘟嘟”喝下一大斛酒,便不告而退,留下一帮庸才俗辈夸谈胜利,枉自尊大去。吴王夫差撇过西施,与美人郑旦折腾了半夜,子时时分方力竭睡去。两个人直睡到第二天晌午才醒来。早朝自然未上。夫差此人虽然贪淫,但他身强力壮且胸有高志。所以一般情况下,不论夜间白里如何纵欲贪欢,却很少误朝。今日睡过头耽误了上朝,他便生气地唤来侍女申斥:“尔等该死,为何不按时叫寡人起床?”侍女见大王面有怒色,吓得跪在地上叩头说:“叫了三次,大王直是深睡不醒……”郑旦慌忙起来,一边为夫差穿衣一边好言相劝,为侍女门开脱。

吴王想起昨晚欢乐,便不再责斥那些可怜的侍女。“已经误了,干脆再躺躺吧。”夫差丢开衣服,又搂住郑旦体贴温存了一回。“大王昨夜未幸西施,却是何故?”郑旦出于一丝妒意,也出于一丝好奇地问。夫差平躺下来,道:“西施晦涩,寡人不甚喜欢。寡人就喜欢郑美人这般激情奔放的女子,哈哈哈哈……。”郑旦听了这话,心中自是一喜,同时却又想到为越君等说情的事,不免一忧。上次求情释放东施出宫和释放越君等出狱,她已向吴王说过两次。这次本想让西施开口,未承想西施坐失良机。

郑旦是一个软心肠的女人。文种丞相的祈求放在心里,实在不好受。但她还有自己的事要求大王——她想为大王生一个孩子。前几次怀孕无故流产,她已隐隐觉出原因所在:她是敌国贡女,有人不允她生产。这个人很可能是吴后,甚或就是吴王本人。她早就想探探究竟,一恐于初来乍到,又恐于她和大王的感情未到深处。从昨夜大王在她身上的用力用心,以及适才大王对她和西施的态度,她感到大王对她用情已深。于是就娇声软语地问:“大王,大王可愿意臣妾为您生一个王子宝宝吗?”“哦,为何不愿意?”夫差不假思索地说,“美人能为寡人生一百个儿子,寡人就让他们去占领一百个国家!那时候,寡人称霸天下,也封你做王后。哈哈哈哈……”“嗯~,”郑旦在夫差怀里撒娇道,“臣妾生不了那么多孩子,也不敢妄想做什么王后。臣妾只想生一个两个孩儿,一为爱大王一场有个结果,也为自己留条后路。不然,待臣妾人老珠黄时,上见不到大王、父母,下看不着儿女骨肉,让臣妾如何为生?”

郑旦说的是真情,所以说着说着眼泪就“叭嗒叭嗒”地滴了下来,一颗一颗地落到夫差毛丛横生的胸膛上。夫差虽是那钢铁英雄,内心却也是充满儿女柔情。他见自己心爱的美人如此情深意重,怎能不动心在意。于是就小心翼翼地把郑旦放倒,正经八百地附在郑旦身上,严肃认真地看了郑旦一会儿,便再次搂住郑旦那丰腴娇嫩的身子,道:“寡人现在就让你为寡人、也为你自己怀上一个孩儿。”郑旦喜且嗔道:“大王如有此心,也不在这一时。只要有大王做主,臣妾早晚定会为大王生个象大王一样英明、强壮、威猛的好儿子。大王累了一夜,现在应好好休息才是。”“不行!说做就做!昨夜寡人服了些药物,虽然用了力,但劳而无功,不曾撒籽播种。今番一定不会让你闲宫空怀……”夫差一边说着私房话,一边就轻重缓急、“精耕细作”起来。

郑旦情有所依,心有所系,便款款倥倥、纾纾洽洽,也十分尽心用意。所以,这一番的缠绵交合就与那平素的寻欢作乐大不相同。两人抱着生儿育女、传宗接代、情投意合、爱情结晶等的共同信念,慎重甜蜜地做着这件人间的美差妙事。(待续)

本书首发来自17K小说网, 第一时间看正版内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