虎丘最近也发生了一件说奇怪也奇怪、说不奇怪也不奇怪的事:越后怀孕了。为什么说这件事奇怪呢?原因很简单:勾践在四年前槜李战役时,为躲敌箭,曾摔下马来。战马倒拖着他在树木丛生的战场上跑了有十几丈远。一只睾丸活生生地被枯树桩挂掉了,另一只虽然尚存,但也失去了让女人怀孕生子的功能。这件事越国宫里宫外许多人都知道。四年多来,勾践也就再没能为越国培育出一个王子和公主来。这件事是勾践心中最大的痛。人丁不旺,子嗣不丰,怎么能统治国家。总不能将国土交给外人打理。槜李之战得胜时,越王勾践看到自己靠武力能够打败强吴,心中曾也暗暗做起了有朝一日灭吴攻楚、称霸一方的美梦。后来发现自己年纪轻轻却不能生育,他简直是痛心疾首。不能生育,后继缺人,即便打下来大片江山,何以寄托?三年后,夫椒之战一败涂地、沦为人奴。曾经滋生于心的美丽梦想也灰飞烟灭随风飘散。于此同时,无法生育的痛苦却也相应减轻。越后因丈夫绝育,从此也与后宫其他的嫔妃一样:老驴空磨、旷怀闲宫,无法单方面有所作为。眼看着后宫连片累畦的沃野良田有耕无种、有耧无播,越后心下每每着急上火。但有什么办法?
未成想这次侍寝归来,她竟怀孕了。使她怀孕的自然是夫差。她几次想着向夫君勾践坦白,可……但如果继续隐瞒,事情就会更加复杂。
在她想来,如果不尽早自首,事情可能被素来多疑的勾践怀疑到范蠡头上。你想想:勾践、范蠡、越后三人,两男一女同居一室近一年之久,难保范蠡不会擦枪走火,范蠡也是个年青的汉子呢。这个可能性虽说不大,但也不可能绝对没有。如果范蠡是个人面兽心、见色弃义的无良之辈,如果越后是个水性杨花、不知廉耻的风**人,那么,在这个不到十平方米的窑洞里,那种见缝插针、投机钻营的事完全有机会去做。勾践本性偏执,万一他张冠李戴,把事情误栽到范蠡的身上,范蠡可就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那时候,君臣必然反目。事情要是发展到了那一步,越国就彻底完了。这也正好中了伍子胥当初将他们君臣男女三人同囚一室的毒计。为了保护军师范蠡,也为了越国大局,越后虞丝未及越王勾践详查寻问,就将事情原委和盘托出,如实招供了。
“混蛋!”勾践狠狠地摔碎了手中的饭碗。他歇斯底里地用双手抓着拽着自己乱蓬蓬的长头发。他狂暴地将头向石墙上磕撞,鲜血立刻流盖了他的脸面。“夫君,你不能这样!”越后死命地抱住勾践的大腿。勾践的膝盖和脚狠狠地垫踩在了她的脚上身上,她一点儿没有感觉到。“夫君,你要是如此,臣妾也死给你看!”越后喊叫着,也站起来一头向石墙上撞去。越后的头撞在了勾践的一只手上。勾践回头抱住了妻子。两人一同抱头痛哭。范蠡闻声,跑了进来,看见勾践头上在流血,手上也在流血,一时惊呆了。他撂下手中的东西,一头扑了过去。“主公……你为何如此!”于是,三人又抱在一起大哭。大约一个时辰之后,风波渐渐平息下来。勾践的情绪也渐渐恢复正常。只有越后还坐在墙角那里低声啜泣。
范蠡跪了起来,含泪劝慰勾践道:“主公,古人曾有一句名言:‘能忍人所不能忍,方能为人所不能为。’主公今日能忍下这个耻辱,来日定能实现复国大业。夫差无德,终会遭受报应。臣范蠡一心追随主公,夫人舍死跟随主公,越国百姓、众王子以及文种、诸暨郢等文臣武将日夜翘首盼望着主公,主公不为自己着想,也该为他们着想,万不能再行方才之事。主公不存,越国不存矣。还望主公思之。往后日子还长,凶险羞辱之事随时有可能发生。主公定要……”“呃——”范蠡的话被越后的一声**打断。二人抬头看时,只见越后痛苦地滚卧在地上,一双手紧紧地抱着小腹。适才勾践发狂,他的脚胡乱地蹬到了越后的肚子。越后的下身开始流血。二人急忙爬了过去,却不知如何是好,只是吓得瑟瑟发抖。忽然,越后大叫一声,昏死了过去……待二人将越后弄醒,已是半夜时分。
越后小产了。室内:一盏麻油灯,昏暗沉闷,充满血腥。勾践和范蠡望着刚刚入睡的越后,凄惶无神,沉默无言。石室外面:一牙弯月,发出惨淡微光。月光照不进洞室,野狼的长嚎则声声刺耳地传了进来,令人毛发悚然。它们嗅到了腥荤,正从山上寻味而来……
第二天早晨,范蠡发现石洞门口放着几块鲜肉。原来昨日夜间,潜住在虎丘山上的处女听到野狼叫声奇异,便尾随狼群下山。眼见狼群竟朝着越王君臣三人居住的虎丘石洞围来,处女奋剑驱散狼群,割下几块死狼肉放在洞口。她又侧耳听了听洞里,未觉出有特别异常,才又悄然返回山上。越后卧床不起,勾践的头伤和手伤也都很严重。饲马的活儿就全得靠范蠡一人。不仅是饲马,因为越后不能下床,他也要做饭洗衣,抽空儿还上山挖点草药根茎为勾践夫妇医伤。勾践夫妇感激范蠡,免其每日跪拜之礼。但范蠡不从,依然每天早晚行君臣之礼。勾践为表心意,特在室内石壁上刻上范蠡劝慰过他的话语:“君子无时且耐时!”“谁能忍人所不能忍之忍,方能为人所不能为之为!”然后又在下面写上自己的最新誓言:“天不灭越,我当不死!”
清明节那几天,天天都下毛毛细雨。寒风吹着毛毛雨,气温比春节时下雪还觉得冷些。勾践夫妇每天大多索缩在洞里。马匹在每年的这个时候也最怕冷,最爱生病,最难伺候。有两匹马病了,其中一匹还是吴王平时特别喜欢的八俊之一的青鬃。所幸范蠡懂得医术,这两匹马才没有死掉。伍子胥想给勾践罗列罪状,与众王子一起前来扫墓并借机视察御马。当他看见有几匹马状态不是很好时,便唤来勾践质问。勾践无言以对。伍子胥就要押走勾践审问。越后听见伍子胥要拿勾践,不顾病情从石洞里踉踉跄跄地扑将出来哀求拦挡。那伍子胥脸黑心硬,不予理睬。太子姬友和其他王子王孙看见勾践夫妇皆白布裹头疾病缠身,尤其是越后,更是面色憔悴,眼窝发青,分明病得不轻,便有些心软。恰在这时,范蠡给马上料回来,言勾践夫妇皆被御马踢伤,并极力将罪责揽在自己身上。太子和众王子此行旨在扫墓,并没有要治罪勾践的打算,加上天气寒冷,所以都有些不耐烦。
伍子胥见众人都无意惩治勾践,也就只好放弃,恨恨地拨马回姑苏城去了。范蠡前日从无处女那里获知吴王的病情。根据他的判断,这种病乃是误食了山中的一种野猫肉所致。这种野猫常吃毒蛇,体内毒素较多,人如果不慎吃了这种猫肉,便会中毒,显得恍恍惚惚神志不清。乡下人迷信,把这种病叫“痴心疯”,意思是被这种猫的殃魂缠住了。所以大多采用驱鬼术治疗,当然就久治不愈。范蠡前日上山为勾践夫妇采药,顺便寻得医治夫差这种病的毒蝎,正准备找个时机献上,正好太子今天前来,他就将药物托太子带回交给夫差。太子正欲接药,伍子胥一边发话:“大王之疾自有宫内太医诊治,不劳尔等操心。”“太师莫非疑心范蠡加害大王?”范蠡看着伍子胥问。“加害大王,谅尔也不敢。只是大王怎会随便用药?”“范蠡可用项上人头担保,此剂服下药到病除。”范蠡立誓,他转身对太子道:“也可带范蠡面见大王。当面服用。”太子友看看伍子胥。伍子胥沉默不言。王子姬地插言道:“可先将范蠡带入宫中,让父王自己定夺。”“如此甚好。父王病急,不妨一试。”太子友说完便令范蠡随车进城。
范蠡见到夫差时,正值夫差相对清醒。病急乱投医,他倒不怕范蠡下毒。一剂汤药喝下,夫差只想睡觉。一觉醒来后,夫差果觉神清气爽,浑身舒服。他一骨碌翻下床,觉得腿脚也特别有力。他拔出佩剑到门外挥舞了几下,跟没病时一样灵活自如。夫差大喜过望。“哈哈哈,寡人好矣!”在场的人无不欢欣喜悦。“范蠡真神医也!”夫差感叹道。“家父生前乃是楚国郎中,家母也出身于齐国行医世家,范蠡耳濡目染,略懂一些偏方医术。”“嗷……范将军真是文武双全的人才。寡人赦你为自由人,如何?”夫差道。“范蠡罪孽深重,一剂草药难以抵罪。况越君尚在伏罪,范蠡安能独享自在。还望大王谅之。”范蠡婉言谢绝。“范将军忠心可嘉,可惜不能为我所用。”吴王颇为失望地道,“呃,你刚才说你的家母是齐国人?”“是的。家母乃齐国临淄人氏,随姜王后嫁入楚国。”范蠡如实回答。“唔……”夫差若有所思地目送范蠡离开。
范蠡走后,夫差望着其背影惋叹。“真贤才也!”“大王不必叹息。越国既已归吴,范蠡也便是吴臣矣。大王刚刚病愈,不可虑心太甚。”吴太宰伯邳随时不忘为越国开脱,“臣听说范蠡与勾践夫妇同寝一室,颇多不便。大王既然喜爱范蠡,可使其另住。范蠡必感激大王,日后或可留下事吴。”“嗯。爱卿所言正合寡人之心。”夫差点头,即命虎丘守军在石洞旁为范蠡另选一洞单独居住。吴王夫差病愈后第一件事是询问通鲁邗沟拓展情况。第二件便是挂念美人郑旦。闻知郑旦生产,夫差就急忙过去看视。待来到北宫时,夫差惊得目瞪口呆。昔日美丽活泼风情万千的郑美人一时间变得面目枯槁不忍卒睹。不但身体垮了,一些精神气儿也无了。夫差忽然想起孩子,郑旦只是落泪,摇头不语。她已经快不能说话了。
“孩子呢?”夫差追问郑旦身边的医师和宫女。“孩子没……没了……”医师和宫女慌忙俯身在地“你们这些废物!寡人的病你们治不好,郑美人的病你们也治不了,孩子也……来人!将这几个废物尽皆处死!”夫差愤而生怒。“不……不……”郑旦听到吴王要处死医师,挣扎着抬起头阻止吴王。“不怪……他们。他们已尽……力。是……郑旦命薄,不能……侍奉大王。我……”夫差抚摸着郑旦,抹去郑旦脸上的泪水。他是真心的喜欢郑旦,看到郑旦这个样子,他心里实在非常难过。“美人不要太过担心,寡人即召范蠡前来为你诊治。范蠡医术高超,定能医好你的疾病。”夫差说着便喝令随从:“速速到虎丘接范蠡来为郑美人治病!”“喏。”随从应声而去。夫差见几个医师还战战兢兢地趴在地上,一股怒火又起。“郑美人病成这样,为何不来报告寡人?尔等活得不耐烦了吗?!”“不是下臣不报告。是……是……”医师吞吞吐吐不敢说。“是什么?为何不讲?!”“是吴后……吴后说大王身体不好,不让报告……”“不要责怪他们……是贱妾……不让报告。”
郑旦既不想让吴王责怪医师,也不想让吴王迁怒吴后,事已至此,她不想祸及后宫,所以就极力袒护。夫差明白了事情的究竟,火气略消了一些,对待医师的口气也随即缓和了一些:“还不退下!”“喏……”医师们连滚带爬地退了出去。其实,郑旦生孩子的事范蠡早就知道。郑旦生病的事范蠡也都知道。当然都是西施派处女捎带的消息,但为避嫌疑,也不致招惹吴王后,他只能心里着急。这次吴王夫差召唤,他才急忙赶来进行医治。郑旦的病实是不轻,是典型的“产后风”。此为不治之症。据说当时只有一人能治此病。但此人却远在秦国。他不知夫差能不能请得此人来吴,但为救郑旦,也为越国着想,他便如实禀报吴王:“大王,郑美人之病叫产后风,罪臣无能为力。但罪臣曾闻中原有一位神医能治此病。”“何人?他在哪里?”夫差急忙问。“此神医名叫扁鹊。曾在齐国行医,因齐桓公生前不信其医术,故逃秦矣。”吴王夫差听说扁鹊在秦国,便沉吟不语。范蠡知道夫差为什么沉默。
秦国远在西陲不说,最主要的是,吴国与秦国存有隔阂。先王阖闾西征伐楚时,本可一举灭亡楚国,吴国十万大军在孙武和伍子胥的率领下已经攻占了楚都,楚昭王仓惶逃往随国。吴军正要灭随擒拿楚昭王,不想秦国竟出兵相助。吴军只好无功而返。那一趟出征除了给伍子胥出了一口恶气,搜刮了几个女人和浮财,实在没有占到多大便宜:既没有割取土地也没有获得人口,连战争赔偿也没有争取到。吴国白白折损了三万人马。这一切的原因都归于秦国出兵。秦吴两国虽未直接交手,仇恨却已结下。这种情况下,让吴国去向秦国要一名神医,恐怕难度很大。夫差觉得事情难办,故而沉吟不言。“大王,吴秦有隙,不便直接交往。但有一人可以出面斡旋。如果此人愿意帮忙,扁鹊自会主动来吴。”范蠡进言。“此人是谁?他在哪里?”夫差急问。“这个人大王知道,此间正好在姑苏讲学……”“莫不是西施天天都在说道的那个子贡?”“正是此人。”范蠡继续道,“子贡是孔丘的得意门生,名气远播四海。且孔丘与扁鹊都为名流,十分交好。若使子贡前去相请,即可避开秦国当局,扁鹊也不会推辞不来。”“先生所思极妙。”吴王兴高采烈地说,可他忽而又皱起眉头,“只是这子贡高傲不羁,不肯见驾,确需怎的?““子贡贤才,绝非那等恃才傲物之辈,他只是不想受制于人。他们搞学问的,喜欢自由宽松而已。”范蠡解释说,“请子贡出马,不需大王操心,范蠡可去相求。”“如此甚好。就请先生速速前去,郑美人已危在旦夕矣。”夫差催促道。“范蠡遵命!”范蠡告辞退下。
那一天,端木赐子贡正在讲经,小弟子来报:“先生,越国军师范蠡求见。”“谁……”子贡怀疑自己听错了,范蠡不是随勾践在虎丘喂马吗,怎么会到这儿来求见他呢?“范蠡。”小弟子说得真真切切。就是范蠡。子贡估计范蠡此来必定有事,便下了讲堂,急急来到书房。书房门口,果然站着一人。这人衣装朴素,神态严肃。这个人不是别人,正是范蠡。子贡在楚国讲学时认识范蠡。范蠡当初在楚国时,虽不是多大的官,确已是楚国年青名士之一。他以博学多才、广闻博记、善议朝政出名。后因一首诗辞,被人指责有讥讽楚平王杀子纳媳之嫌,激怒了楚平王。楚平王下诏,驱逐他出境。范蠡也并不觉得有多么冤枉,因为他的那一首《秦女*国殇》中确有“偷梁兮换柱”、“窃窃兮截色”等影射楚平王淫乱不正之言。
那时候,他年青气盛、血气方刚,纵酒放歌,不以为意,未承想因才得祸,弄了个母子分离、背井离乡。范蠡见到子贡,上前施礼。子贡请范蠡入内叙话。书童奉上碧螺春茶,二人品了一会这江南名茶,子贡便主动询问:“久未相见,将军别来无恙乎?”“范蠡不才,随越君虎丘饲马,已为人奴,不知先生还敢相谈否?”范蠡试探道。“将军何出此言。自古多少仁人志士先屈后伸,终建奇功。将军乃人中龙凤,今在危难之中,如有所求,但说无妨。赐当竭力相助。”子贡坦诚地说。“子贡先生真乃贤人。”范蠡甚为感激,“先生可知越君与范蠡以何活命乎?”子贡略微停顿,目视范蠡,似有不解。“我等君臣赖以活命的资本有三:一,吴王宽仁大度,不计前嫌;二是越君能忍辱屈人;三,这三……”范蠡说不出口。“三乃仰仗郑施二美人矣。”子贡替范蠡把话说完。“先生见笑。范蠡惭愧之至。”范蠡低下头道,他深知任何事也瞒不住孔家弟子。“此言差矣!‘人为活命,些些可行’。何愧之有?将军有何犯难,敬请相告,赐当尽力而为。”话到这份儿上,范蠡也就没有必要再遮掩什么了。他将郑旦的病情及他的意思讲与子贡。子贡听后沉吟片刻,便道:“此事不难。只是吴国距秦国,万里之遥,恐远水难解近渴。扁鹊乃神人,行踪不定,且已老矣。即便千里迢迢赶去,若寻之不到,或训导但其年老力疲不能来,却是奈何?”“先生所虑极是。可现在别无他法。”“军师精通医术,听说为吴王治好了顽疾。现在为何不亲自为郑美人诊治,是避嫌疑吗?”“先生有所不知,范蠡虽然略懂医道,但毕竟更爱军事。况郑美人之病乃绝症产后风,范蠡束手无策。”子贡仔细地听着,忽然抬身而起,走到经卷堆旁,抽出一个似是早就准备好的锦囊。“若郑美人得的果然是产后风,赐这里正好有一偏方,军师可以先行拿去施治。这是赐在中原时抄录的一副扁鹊的医方,按此方服药可暂缓病情。至于邀扁鹊本人来吴,待赐派人请告尊师。他老人家桃李广布,肯定会有办法。”子贡将锦囊递给范蠡,又道:“军师切勿说此方乃赐所献。”“这是为何?”范蠡问。“难道先生真的不想结交吴王?”“非也。只是目前不想惊驾而已。”子贡深藏不露地说。范蠡见子贡不愿深谈,就起身拜辞而去。(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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