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分 花开异地(24)

郑旦死后,西施很是伤心了一段时间。给郑旦下葬那天,她哭得悲痛欲绝。一哭与郑旦的童年友谊:他俩既是同乡又是好友,从小一起玩耍一起长大。长大后,一起当选美人,又一起入吴,相亲相顾,交心颇深;二哭她们相同的命运:一同背井离乡,远离亲人;又一同忍辱含羞,侍奉敌人。所幸他们的付出没有白费,吴王总算释放了越君。她们的大王勾践总算保住了性命。范蠡范将军送她们来吴时说过,她们的使命就是讨好夫差,救国家救越王。现在,越国得以保全,越王得以归国。她们肩上的千钧重担总算卸下了。她们正要喘一口气的时候,郑旦却红颜薄命离世而去。这怎不叫人痛切,怎不叫人感伤。

三年多来,郑旦付出的努力比她多,郑旦本应得到越国的奖赏。可是,她却死在敌国。越国可否为她哀伤?越王勾践和范蠡可否为她哀悼和落泪?谁也没有看见。倒是吴王夫差有情有义,涕泪沾衣,极其伤痛惋惜。郑旦死后,吴王不忍相弃,命人将她埋在吴越交界的黄茅山,并立祠于山巅之上,让她既可以望见故乡,又可以看到姑苏。吴王用情之深,用心之细令人感慰。越王却并没有提出将郑旦的灵柩接回故国家乡安葬。由此看来,吴王夫差也罢了;由此看来,越王勾践只是将她们当作牺牲,仅为保全他们自己而已。于是由此更便能看出:在此世间,谁亲谁疏,熟近熟远。郑旦的现在,就是西施的将来;郑旦的悲哀,也必将是她西施的悲哀吧。西施每每想到此处时,都由不得落泪伤怀。悲痛时期,吴王来看过她几次,算是慰问,算是恤抚。慰问也罢,恤抚也罢,都让人心里暖暖的。在这个他乡异国,在这个举目无亲的地方,能得到一点一滴的关怀,能有一个过问她的心情的人,也算是不幸之幸了吧。哪怕这一点儿的关怀来自曾经的敌国,哪怕这个表示关怀的人是国家的敌人。西施有时候觉得自己对不住吴王夫差。来吴三年,她没有一次真心对待过夫差。先是敌视排斥,之后是搪塞敷衍。多少次,夫差乘兴而来,无趣而归;多少次,她不冷不热,使性事半途而终。吴王不但不怒,反倒更加珍爱她,加封赐赏屡屡不绝。夫差贵为大王,她不过一贡女。吴王待她,算是仁至义尽了。现在,越王得释,使命完成,她也应该对吴王上一些心思了。西施思想发生转变。虽然这个转变历时三年,分外漫长,虽然这个转变还时常夹杂着一丝丝的自我谴责,但她毕竟分毫日渐地转变了。她像一个不大情愿的嫁到吴国的媳妇一样,在吴王丈夫的精心爱怃下,一点点地认同了这个婆家,一点点地认上了这个丈夫。

西施的转变正发生在吴王夫差准备对她进行情感攻势的时间。这就注定了他们之间将有一段撼天动地的故事,将有一段如胶似漆的恋情。那一日,正值了七月初七——民间的七巧有情节。一早儿,天下了一阵小雨。这雨儿下得极好。相传,七月初七是牛郎织女一年一会的大喜日子。这雨儿就是那喜相重逢的人儿的情人泪。小雨停歇以后,就听那成群的喜鹊“嘎嘎嘎嘎”地叫得热闹,随后就相继飞走了。它们必定是在此聚齐然后一起飞赴鹊桥喜迎渡那一对孽缘情人去了吧。且不管这个传说含有多么大的悲剧色彩,今日,人们总都脸上带着些许的喜气。仿佛这个日子不仅仅只是牛郎织女二人的节日,而是全天下的情人节了。西施在每年的这一天,有着与别人更不相同的感受。因为这一天除了是情人相会的喜日外,七月初七还是她的生日呢。这个与众不同的生日仿佛预示着什么似的。村里的相术先生当初就说:这个妮子日后必是一个“花仙情种”。因那农历七月,正是荷花盛开之时,所以村里人就疯子扬土地认为她是“荷花仙子”。更有迷信的老姥和姐妹们干脆地就叫她“芙蓉妹子”。“夷光”这个她爹爹给她取的小名儿反倒被人遗忘了。至于西施这个名字,那是外人为了区分她和东施而叫出去的。就她自己而言,她还更喜欢“芙蓉”这个名字。她觉得这个名字更娇艳妩媚,更女儿味。还有就是这个花种有“出淤泥兮而不染”的美誉。殊不知,正是这个“出污不染”的美誉本身却更隐藏着“污浊”的基础,也更宣示着淫奢不节的人生命运。

因为刚下了会儿小雨,外面翠园里空气清新、潮湿滋润。西施就唤了旋波和枚萱一同到园子里来。一进园子,一股荷花的香气先是扑鼻而来。雨后的荷花叶叶青翠朵朵娇艳,真正地让人赏心悦目。旋波和枚萱都是在会稽雅鱼宫时结识的,她们不知道西施的小名儿,更不知今天是她的生日。在这吴宫里,她的生年八字只有造册登记的吏官们晓得。因为来到以来,一直心情不佳,她也未对任何人提及她的这些个人情况。今天,不知怎地,西施感到自己的情绪从未有过的好。她一来到荷塘边,就叫着要荡舟采莲。园丁摇过一叶扁舟,西施她们就争相跳了上去。枚萱调皮淘气,嬉笑打闹,将一只绣鞋掉进了水里。她用手去抓,又弄湿了衣袖。还是划船的园丁用橹桨把鞋子给她捞了上来。小船荡到池中,西施伸手采了一朵粉白色的荷花,拿到鼻前来闻。花香浓郁,沁人心脾。她深深地呼吸着,陶醉其中。“芙蓉。”她心里想着。“我就是这鲜艳美丽的芙蓉哦。”她被自己的美丽和这荷花的美丽陶醉着。同时,她也第一次从内心深处感到了宫廷生活的美丽,第一次感到这里的生活是舒适而惬意的。这里没有生计的忧虑,没有做活儿的劳累。这里锦衣玉食,受人尊敬。还有大王的呵护和宠爱。这里已是人间天堂了。她过的已是神仙的日子了。一切都是美好的。如果吴国和越国不再打仗,如果勾践和范蠡文种君臣能把国家治理好,如果母亲能放弃前嫌来到姑苏,那么,这世上的事可就完美了。

西施今天特别想吃母亲为她做的长寿喜面——那种独特的家乡风味儿的长寿面,那种饱含着骨肉亲情的长寿面啊,想起来也叫人陶醉。那陶醉跟现在的陶醉似有不同,又那么相同。反正,都是让人感到幸福和愉快的。西施想得十分投入,陶醉得十分深入,几乎忘记了自己此刻身在何处、魂在何处。

忽然,她好像听到有人叫她:“姑娘,姑娘……”“哦……”西施疑疑糊糊地应了一声。她看见旋波和枚萱都在焦急而诧异地冲着她叫。“姑娘,太宰大人求见呢。”西施终于明白怎么回事了。她回过神问:“在哪儿?”“那边。岸边。姑娘是被这荷花迷醉了。叫了老半天都听不见。”西施顺着旋波手指的方向看去。果然,她看到太宰伯邳站在岸上正向这边招手呢。她便急命园丁把船儿划过去。船儿到了岸边,伯邳现在岸上施礼道:“娘娘今日开怀,伯邳看了十分欢喜。娘娘康健愉快乃国家之福、大王之福耳。”“太宰大人请起。西施不知大人到访,让大人久等了。”“哪里哪里,伯邳非常愿意多看一会儿娘娘赏花的风姿。娘娘在花丛之中,恰如那荷花仙子一般姣美脱俗。如果不是要传大王口喻,伯邳再也不敢打扰娘娘雅兴。”伯邳奉承道。“大王有何口喻?请太宰告知。”西施上岸后问道。“大王今天下午要在这里专为娘娘举办一个宴会,特地派伯邳来通知娘娘并负责操办。伯邳已拉来鲜花造景和一些珍宝器物。”伯邳起身,指着远处的几车东西说。“大王为何今日为西施办宴?”西施的心怦怦地跳起来。

自来到吴宫,大王从未在她的寝宫这样大张旗鼓地举办宴会。“这个伯邳不知。伯邳只是按大王的吩咐行事而已。不过伯邳猜想,今日一定是娘娘的好日子。大王十分看重这个日子。伯邳虽不知今日何日。但还是提前恭祝娘娘吉日快乐。”西施望着那几车东西和围着车子站着的一群丫头媳妇,一时有点儿惊异。难道大王知道今天是什么日子?还是今天正巧大王高兴才这样兴师动众博她开心?不管怎样,人和东西都已经来了,那就让他们着手操办吧。反正她也寂寞了几日,正想热闹热闹呢。伯邳得到西施的允准,就吆五喝六地安排人众布置摆设。那些侍女宫娥们得令,即刻三五成群地散开忙碌起来。一时间,西宫院内人马兀起,宣萱嚷嚷,十分喜庆。西施喜欢这种喜庆气氛,也饶有兴致地跑前跑后,帮这帮那,指挥策划。旋波和枚萱更是兴奋异常,随着大家伙儿嬉笑奔忙。两个时辰的功夫,庭院宫廊、室内室外已被装点得美轮美奂、焕然一新。

西施前后左右走着看着,似像做梦一般。庭室刚刚布置停当,吴王又命人送来酒肉饮食。伯邳告辞暂退,侍女也都退去。西施留下几个嫔妃陪她吃饭。吃过午饭,闲人均退,让西施安静午休。西施哪里能睡得着。她兴奋得还在欣赏各种珍玩花卉盆景彩带。伯邳真是会做,眨眼儿之间,本来已经十分美丽的西宫更是锦上添花美不胜收。大王今日到底怎了,如此地排场铺垫。平日里,他可是开门见山,直来直去,从不这样造景做秀,渲染气氛。大王这样行事,真正让人心旌动摇,未饮先醉矣。西施正要去采一些荷花装点几个刚刚送来的大花瓶,忽然太阳从云隙中探出头来。七月的骄阳分外炎热,一会儿时间西施就感到浑身汗津津的了。她热得受不了了,赶快回到屋里歇凉。旋波问她要不要洗个温水澡。她摇摇头,因为她还想等太阳钻进云里的时候再忙活一会儿。现在洗了,待会儿出了汗还要洗。“大王如此安排,必是午后要来的。姑娘还是洗一洗歇了吧。”西施没有回答。她知道大王一会儿必是会来的。正因为大王要来,她想摘几束荷花献于大王。大王为她设宴,无论出于什么心思,今日她都是喜欢的感激的。她想在今日用心迎合一回大王。西施把几个花瓶插满花朵的时候,宫吏来报大王到了。不及西施进屋梳洗,夫差已带伯邳等一班近臣进了庭院。

夫差见西施发髻松散汗流满面地在那里亲手整理花卉,心里十分地怜爱,一把将西施揽进怀里:“美人为何如此辛苦?”西施连热带喜,脸儿红扑扑,嘴儿喘吁吁地道:“西施想亲手为大王采几朵花儿。”“为寡人?哈哈哈哈……”夫差闻言高兴得大笑了起来,一边笑一边把西施搂得更紧。西施今日的欢乐情态真是让他开心。自西施来到吴宫,他这是第一次看到她如此欢乐快活,第一次看到她眉宇间没有了那丝虽然独特唯美却总让人敬而远之的微颦愁绪。他不由得瞅了一眼站在一旁的伯邳,心想这伯邳可真有一套,一出手就搞到这样出人意料的效果。“美人,你可知今日寡人为何为你设宴?”“西施不知。”西施目光迷离地看着吴王。“果真不知?”吴王目光炯炯地望着西施。“实是不知。”“哈哈哈哈,”夫差回头对伯邳说,“让他们进来。”“是。”伯邳迫不及待地向门口跑了两步,高声叫道,“鼓乐进场——”随着伯邳的话音,大门外立时响起激扬欢快的鼓乐之声。继而,从门外涌进来一群嫔妃宫娥。她们来到西施和吴王面前,齐刷刷跪地,然后一起叩首欢呼:“请娘娘就位,祝娘娘寿。”西施一回头,发现早有宫人在她身后竖起一面绣着一个斗大“寿”字的锦帐,锦帐下放着一把高大的莲花座椅。西施还在迟疑间,夫差一把将她抱到座椅上。他自己也在紧靠的另一张龙椅上坐了。伯邳带头和其他大臣急忙过来,跪在女宾们前面。大家一齐为西施叩头,欢呼祝寿。“祝娘娘寿。祝娘娘千岁。祝大王万寿无疆!”

西施坐在寿椅上有些儿局促。她转脸对夫差道:“西施年方二十,怎地敢劳大王兴师动众为我祝寿。西施承受不起。”“美人年龄虽小,却是贵妃。受得起,受得起,哈哈哈……”夫差拉着西施的一只手说,“寡人平日政事繁忙,粗心大意,对美人照顾不周,美人切勿计较。今日特为美人设宴,不仅祝贺美人生日,还要正式宣布美人贵妃名号。”“西施不想要名号,西施不想招王后卫姬和太师大臣们的反对。”听到名号的事,西施有点儿不安。“美人无需担忧。今日太师远在淄博,王后也已同意,至于卫姬,她要是再敢刁难你,寡人就将她送回卫国。朝臣无有再与寡人作对者了。”“臣妾以为,伍太师也并非与大王作对。他与王后都是为国着想。”“就凭美人这一点,就有资格封为贵妃。”夫差说完,命司仪道,“宣朕旨意。”司仪领命,走上台来,用尖细的声调唱道:“东吴夫差王六年,封越女西施为贵人,号莲妃——”台下一片欢呼。“本应在朝堂之上宣封,恐贵人心忧,故暂且在此宣布。待明日……”“朝堂之上就算了吧。”西施请求道,“在这儿宣布西施已经满足了。”“那也甚好。美人真乃贤慧女子也。”

宣封结束,吴王命人置办酒席。菜肴用料多是从御膳房拿来的熟料成品,只在这里切盘加热过油浇汤即可。酒席就摆在花园里的遮阳棚下。荷塘旁边靠假山的一片空地铺上了地毯竹席辟作零时戏台,伯邳带来的歌乐队开始奏乐放歌。吴王夫差携西施和大家一起一边赏景观花一边听歌吃酒。因来者是一帮近臣和后宫嫔妃,平日一起吃喝玩乐地惯了,所以也不避嫌疑,随便自然,其乐融融。西施今日心情好,兴致高,一会儿吃大王的敬酒,一会儿又吃了伯邳等人的敬酒,所以一个下午就迷迷痴痴,晕晕乎乎,仿佛身在云中人在梦里。

绍兴米酒虽是性情温和,却也有一股微妙力量,随着酒劲儿一点一滴地进入血液,西施渐渐地觉得耳热心跳,内里就有一种十分特别的欲望慢慢地产生蔓延。这是一种西施从未有过的欲望。就像有千百根银针在身体里穿刺,让人浑身麻麻酥酥、酥酥麻麻;又像有万千只小虫儿在身体内钻爬,令人搔搔痒痒、痒痒搔搔。身体的奇妙变化加上夫差的甜言蜜语,西施就觉一阵一阵的心潮起伏、春意荡漾。身心的欲望表现在脸上,内行的伯邳一眼看穿。他便向吴王暗使眼色。夫差会意,命侍女扶西施进屋歇息。他随后也离席尾随而去。西施被放倒在内室的卧榻上。她哪里躺得住,只身直在塌上辗转。此刻,身体已不再是麻酥瘙痒,而已仿佛是一团火了。这一团火直要将人的五脏六腑化作沸水,“嗞嗞”有声地从身体的各个毛孔和道穴向外流淌宣泄。嘴里情不自禁地唤着“大王”。

夫差一进门就听到西施的呼唤。他急急走到塌前:“美人,寡人来也。”侍女见吴王进来,便都悄悄退去。西施坐起身来,急切地投入夫差怀中。夫差感到怀中的西施像一团火,他自己的火便烧得更旺。他三下两下除去西施和自己的衣衫,两团火便霎时烧在了一起。两团火放在一起燃烧,那火焰就窜高十丈。西施的**象魔语,象号角,诱导和鼓动着夫差的千军万马在温柔乡中飞奔驰骋狂飙翻。

这是一股生命之气,青春之气。这一股青春生命之气不完全是来自她身体本身,还来自于伯邳的略施小计:伯邳在西施所饮的绍兴米酒中加入了一点东西。这点东西可以助长青春助长生命。就是这点东西让她今天如火如焱如烧如燎。也就是这点东西让她今天若醉若痴、若癫若狂。她不是她自己了,她也正是她自己。因为就年龄和身体而言,她正处在这个如火如荼如饥似渴的阶段。前些时候,她的畏缩迟疑,她的推避排斥,她的无臭无色以及她的清心寡欲,都不是她的生命本真,而是所谓国家使命使然,是道德责任使然,也是她自封自闭使然。现在,那些人为的障碍除去了,那些被强加在一个青春女儿之身上的重负卸下了,生命水落石出地露出本来面目,散发出美丽如斯的生命气息……(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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