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西施上次所请,施母已被送回竺罗村。所以这次省亲,西施没有进国都会稽城,而是直接回了诸暨施家渡。母女久别相见,十分欢喜,相拥而泣,述说别情。西施觉得母亲胖了,母亲说女儿胖了。两人你看看我,我摸摸你,没完没了。母亲已经不住原来的茅草土屋了。越王勾践命人在竺萝山下若耶溪畔为施母造了一院宫殿式的住房。派了许多奴役侍卫伺候老人家。施母住惯了村里的茅屋,多数时间还是住在村里,与邻里乡亲啦话解闷儿,有时还帮他们浣纱浆衣、摘桑布蚕,指导小姑娘们织锦刺绣。施母是远近闻名的刺绣高手。曾交给西施一手刺绣绝技,一般人望尘莫及。西施上次回来,没有见到母亲,与乡亲们也没有相见叙话。这次回来,情况大为不同。乡亲们知道她对越王有救命之恩,还救国人与水火之中,都十分敬仰她。她回到乡里时,成百上千的村民从四里八乡赶来迎接她,敬拜她。人们都跪在道路两旁,叩头呼喊,场面十分感人。西施到家的第二天,越王勾践就带了越后和文种等大臣前来拜谒。西施和施母感到惶虞不安。越王是她们的大王,她们怎敢受大王如此大礼。但勾践不敢不来拜见,因为西施现在是吴国的贵妃,是吴王的新宠。另外,他还想借拜见之机,目睹西施芳容。西施虽是越国所献,且曾是他的选妃,现在闻名遐迩美誉中原,他自己却还没有见过一面。吴国为奴期间,曾也与西施有过一面之缘,但当时他吓得头也没敢抬,当然就没有看见西施长什么模样。今天,他叩拜完毕,便大胆地抬起头来端详西施。不看则已,一看之下,勾践身不能动,目不能移,整个人象是被钉在了地上——西施——他送给死敌仇家的女人竟是如此貌似天仙美轮美奂。勾践一回去就躺倒了。与失去西施相比,入吴三年的奴役、虎丘饲马的辛劳、尝粪问疾的耻辱、甚至亡国败家的痛苦又算得了什么呢。与西施相比,国家、尊严、人格、荣誉都算个屁。早知西施如此美貌,即便丢了性命也在所不惜。勾践陷入深深的悔恨之中。悔恨之中,他几次拔出“钝钧”宝剑,要去杀死那些吴国卫士,抢回西施;极度的悔恨之中,他想杀了当初劝他投降而将西施拱手让人的范蠡;无边的懊悔中,他独自要死要活、恨不能投井上吊一死了之。范蠡这次没有随勾践一同拜见西施。他回国后一直在民间走访:调查民情,征集供品,刺探民间高人,选择秘密习兵练武场地。越国要振兴,仅靠种粮,生育,养猪不够。还必须振兴军事。而现在军队解散,军事荒废,兵器埋藏生锈,兵书焚烧殆尽。吴国碟人奸细充斥会稽,重振军事谈何容易。他是军师兼大将军,肩负着越王勾践复仇强国重任,不得不殚精竭虑费尽心思。他不知道西施回国省亲,更不知道越王见到西施后发痴发癫要死要活的可笑情状。他以为,有了败军亡国和入吴为奴的惨痛教训,越王会一门心思用在振兴国家上面。勾践糊涂了几日,渐渐清醒。清醒了的勾践比悔恨时更觉痛苦,但清醒中的痛苦增加了悲哀和理智的成分,所以便不再像开始时那般暴躁痴狂。他一遍遍地安慰自己:西施只是个女人而已。一个女人,岂能与国家社稷人格尊严相提并论。生命多么宝贵啊,当初放弃西施入吴为奴忍辱含羞,不就是为了保住一条生命吗。只要有人在,美女会有的,一切都会有的。他安慰着自己,他不想死了,他要继续活着,他要富国强兵,他要报仇雪89他要把西施从夫差手里夺回来。他想来想去又转回到西施身上。他除了想西施就是想自己,一点儿也没有想到陪他受了三年罪忍了三年辱的他的王后,更没有想到此时还在为他为越国建功立业风餐露宿奔前跑后受苦受累的范蠡将军。西施自踏上回乡之路就一直没有忘记思念她的初恋情人范蠡。她的心里现在装着的只有两个人:母亲和范将军。虽然她曾也对范蠡有过成见,虽然她知道她与范蠡之间已经没有了可能,但范蠡在她心中还像那竺萝山山下暗自流淌的若耶溪水一样,与无人时弯旋翻滚叮叮咚咚。在她纯朴善良的心灵里,诸如国家和越王等庞然浩然之概念已经象日月星辰一样因为遥远而变小,因为事过境迁而淡漠,因为使命的完成而卸却。回来已经十数日了,范将军既没有与越王一起来见她,也没有单独来看她。许是他已经将她忘记。先前,他大概只是为了忠心保主才对她殷勤有加吧。作为一个大将军,他应是将国家的前途命运放在首位。她已经是吴国的人了。无论是她的身子还是她的心,现在都已是属于吴王夫差的了。从越王勾践被放归的那一天起,从吴王将她正式封为嫔妃的那一刻起,她——越女西施——就已经不再是越国人了。不管是越王将她送给了吴王,还是范蠡将她送给了夫差,吴王夫差现在已经从心底里完全得接受了她,并十分隆重地娶了她。吴王喜爱她在乎她,为她盖房置院筑宫造船,为她注册封号。吴王不拿她当一般的贡女看待对待,而是把她当成了他的正式妻妾。那么,她就是吴王的人了。吴国就是她的家了。越国只是她的娘家,越王勾践和母亲只是她的亲戚,吴王夫差才是她现在的主人。至于范蠡范将军,那就更是雨后的一道彩虹啊,是一个只能供她醒后回想的、甘苦参半的、空洞无物的虚幻之梦了啊……村子里来看西施最勤的人是东施,几乎天天都来。实际上,自姑苏回来后,东施认施母为亲娘一般,郑戈不在家的日子,她几乎有一半的时间陪在施母身边,和文种派来的侍女一起照顾施母的生活起居。从东施的穿戴打扮上看,这位儿时的玩伴已经是一个典型的乡村女子了。她留散发,着大练,不粉不饰。但从气色可以看出,她对自己目前的生活是满足的。她愉快幸福,无忧无虑。她现在最大的幸福是她的四个孩子。她四年三胎,生了四个儿子。或许是为了响应越王的鼓励生育的政策,她第三胎竟然一突鲁就生下了两个儿子。“最小的两个孩子是双胞胎,官养。”东施掩不住喜悦地对西施说,“一年一百斗精谷,年初所赐的两头子小母猪已经各产了一窝猪仔,共十九只。前天走失了一只,估计是被山鹰叼去了,还有十八只。我打算卖掉几只给他爹郑戈织一件冬衣。部队生活很艰苦,只管口粮不管衣服。”“军队不是解散了吗?”西施惊疑地问。“哦……”东施吓了一跳,她两眼盯着西施,依然像先前一样单纯天真,“我忘了对你保密。郑戈不让对任何人说的。军队确实解散了,但还悄悄留下了一些,养在深山里。郑戈是军官,也在深山里,半年才能回来一次。”“妹妹休怕,我不会乱说的。”西施急忙安慰东施,“一个国家怎能没有军队呢。一个国家若没有军队就像一头犍子牛没有了尖角……”“姐姐勿要再提那尖尖角……”东施红着脸低下头。西施的脸也红了。其实刚才话一出口,她就觉着不太对劲儿。在乡下人的眼里,女孩儿的贞操是何等的珍贵,她们对人生“第一次”的向往是多么浪漫,记忆会是多么深刻而久远,几乎是一生一世。而她们这些贡女的贞操和第一次却是被那尖尖的、冷冰冰的牛角无情刺破。即便是为了人君,即便是为了大王,那样的粗暴和残忍也是不堪回首、不能言传和不可原谅的恶行,是对女性人格和尊严的肆意践踏。那是一种摧残,是一种伤害,是一种极端的自私自利。“那么,你是说,郑戈半年才能回来一次?”西施叉开话题。“是。”东施抬起头,脸上又露出幸福甜蜜的微笑,“不过这也比有些女子呆在宫里常年见不到大王强。”“你……还打算继续生孩子吗?”西施摸着东施的那两个官养的小儿子的头问。“生,当然生。”东施兴奋地说,“郑戈让我多多地生,而且多生男孩儿。可是,我生的孩儿比石榴的少,南庄的石榴一连生了两个双胞胎,而且都是男孩儿,得了五只犬,石榴男人带着犬去打猎,经常能猎到大鹿和野猪,而别人通常只能猎到一些兔子山羊什么的。不过,她也有害愁的事。”西施见东施突然打住了,不禁问:“她有什么害愁的事呢?”“她担心男孩儿长大了要被征兵。石榴不想让孩子们再去当兵打仗。石榴的那个招上门的男人杜垣当兵时被吴军的箭射瞎了一只眼,左手也没有了。他打猎全靠他那几条猎犬。”东施忧心忡忡地说,“我也不想让我的孩儿去当兵。可是,孩子他爹……”西施听出东施的意思了,可她还是由不住问道:“郑哥哥,你是说郑哥哥想让孩子们长大了都去当兵……”东施看了西施一眼,点了点头。西施忽然愤怒了,大声嚷道:“当兵干什么?!还要打仗吗?!他们男人还没有打够吗?!”东施被西施的声音吓了一跳,她怀里的孩子也被吓得想要哭泣。东施急忙解开衣扣,把自己盛满了奶水的丰满的乳头塞进孩子的嘴里。西施不再说话。她气嘟嘟地坐在那里,一双妩媚的眼睛盯着开着的门口。他们还想打仗。她想。他们还要打仗吗?她想不通。他们打仗打死了她父亲和千百万的人,他们打仗打死了两个大王,他们打仗差点儿打得国破君亡。他们还没有打够吗?是谁还想打仗呢?她想。是郑戈他们,还是越王范蠡他们?或者都是。老百姓肯定不想打仗,那些当母亲的更是不想她们的骨肉去送死。那么,就只有他们了?对。只有他们。如果他们还想打仗,她就不会再帮他们。如果他们还想打仗,她会恨他们。谁想打仗她就恨谁。东施不知道西施在想什么。她忽然想起了一个故事,立刻就告诉西施:“姐姐可知道石榴男人有个弟弟叫杜野的吗?”“哦……不知……”“听石榴说,她的那个小叔子在姑苏行刺过吴王……”“哦……是石榴的小叔子吗?“西施惊得好大一阵说不出话来。东施见西施很大一会儿不说话,以为西施对这个故事不感兴趣,就冒冒失失地又问到了孩子:“姐姐……也想生个孩儿吗?”西施一时没有反应过来。待她反应过来时,便声音冲冲地回答道:“不想!”东施的话又让她想起了郑旦的死。郑旦的死不也还是打仗的罪过。如果当初不是越国打了败仗,郑旦就不会被送到吴国,吴后也就不会把她当敌人防着不让她生育。郑旦也就不会那样凄惨地死去。一切都是打仗的错,一切都是战争的罪孽。西施忽然很想见一见范蠡,当面问一问他,是不是他和越王还想打仗。西施想见范蠡,所以就多住了一些时日。一个月过去了,吴王派人来催。西施未有动身。两个月了,吴王又遣人来。西施还是住着不走。她让来人带话回去:望请大王保养身体,爱护王后,收回卫姬。又过了几日,范蠡还是没有来。范蠡不来,或许是担心吴王猜忌。范蠡没有来,实际上是越王勾践对他封锁了消息。勾践对范蠡心中有气,这一点范蠡自己早就知道。作为忠臣,许多时候不得不做。91些吃力不讨好的事情。这是忠臣们永远的悲哀。奸臣只挑主子喜欢的说和做,所以奸臣们永远都会得宠。西施等到快三个月的时候,施母也不敢留她了。她只好起身。没有见到范蠡,是西施此行的一个遗憾。不管她曾经或是现在对范蠡有多少误解,她依然不能把他从心中抹去。她觉得她欠范蠡一点儿什么。可究竟欠了点什么呢?她也着实说不上来……在她回返姑苏的路上,忽然得到一个噩耗:吴后去世了。(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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