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到酒席开宴了好大一阵,西施才从起初的激动中回过神来。从勾践君臣进入大厅,到现在乐起开席的这段时间,对于她来说是一个相当漫长的过程。且不说文种丞相如何地低眉下眼,也不说越王勾践怎样汪凉凄惨,这里只说那灰头土脸的范蠡范将军。本来,随着时光的流逝,西施对范蠡的那一点儿藕断丝连的情意已经被时间的尘埃抚平淹没。自从她自己被吴王封为贵妃以来,她已经从内心毅然斩断了那份牵念和挂怀。范蠡也好像明白她的心思,多年对她避而不见,就连她省亲的那一次绝好的机会,范将军也没有去会她一会。在她想来,范蠡也必然是和她一样,将那份不能开花的爱情蓓蕾搁置心底了。他们都是为了维护彼此的前程命运,而不惜将那一点点曾是昙花一现的情爱本真人为地削平剪尽。可是,奇怪的是,那本真的爱情就似那被烈火烧绝的离离塬上之草,更如那萧瑟秋风扫秃的树木枝条,即便是在炽热灰烬的覆盖之下,纵然是在严冬冰雪的笼罩之中,那看不见的小草的嫩芽,那瞅不着的新叶的嫩芽也依然存在于土壤和枯木的深层。西施现在对范蠡的感情(不仅仅是怜惜),就像那土壤和枯木心里的新芽,在她自己都无法相信的状态下,又开始蠢蠢欲动。经过这么多年的尘封闭锁,耗费了那么多心痛悲情,今天,当她再一次见到她的范将军时,尤其是当她看到一身污渍,满脸沧桑的范蠡范将军时,她的心不由得怦然而动。而且岂止如此,当她对范将军一人怦然心动时,这对一个人的怜惜一下子就变成对整个越国、对越王勾践夫妇、对文丞相乃至对所有她看到过或她听见过的身披不幸的人或物的大悲悯大同情。这份情怀对于她来说无疑是相当沉重的包袱,几乎使她当时差一点儿晕厥过去。但在这样多的众人的面前,她不得不坚强的支撑住,只是泪水却不止一次地像泉水一样愿源不断地涌出来流下来,擦也擦不干净。泪眼模糊中,她看到文丞相畏畏怯怯地读贡单,看到越王战战兢競的举止投足,也看到范将军闪烁凄迷的目光表情。范蠡依然是不敢正视于她,但她能感觉到范蠡和勾践都在偷眼看她,她看到他们看她时那满眼的凄苦和惶惑。这凄惶源于她的美丽。她今天真是太美丽了。她今天是被吴王当作吴国的王后打扮起来的。她头上挂着金冠,身上穿着镶金披玉的衣裳,浑身珠光宝气,金光灿灿。她今天气质高贵,风韵盎然,仪态袅袅,宛若仙人。更加上她今天满心的欢喜,满怀的同情。她欢喜的不是因为自己做了准王后,她欢喜是因为见到越王君臣都来贺礼,而且归还了粮食。归还了粮食说明越国已经度过了蝗灾难关。她满怀同情是看到勾践范蠡文种艰苦跋涉,历尽千辛。欢喜和同情同时展现在她这样一个美人的身上时,她的美丽就在不知不觉中增大了几倍。当然,她心中还有难以表达的情感。那就是她对范蠡的情感。本来,她的美丽有范蠡的一部分。现在,范蠡近在咫尺,却不敢大大方方地正视她一眼。她觉得这对范蠡是一种残忍。对越王也是一种残忍。她善良的心禁不住这些残忍的折磨,于是,仪式刚一结束,歌舞刚一登场,她就推辞不适离开了宴会大厅。西施在后庭闺室静坐了一会,心情复杂,感情激动。眼泪就不时地流下来,一会儿流的是喜悦的泪,一会儿流的是辛酸的泪,一会儿又流出了莫名其妙的泪。吴王夫差没有跟着她下来,夫差正豪情万丈地与来宾畅饮,他豪爽洪亮的笑声不时地传进西施的秀房。西施能够想得到夫差今日的自豪和气派,也能想到勾践和范蠡今日将会以怎样的心情面对吴王的这种充满自豪的欢笑。他们一定如坐针毡,一定苦不堪言。在吴王的嘴角流着美酒,她眼里流着热泪的时候,他们的心里一定是在流着鲜血吧;在夫差开怀大笑,她悲喜交加的时候,他们的脸上挤出的一定是难过和痛苦吧。但不管怎么说,他们的心里已经没有了仇恨了吧?他们已经把自己和吴国当作一家人了吧?他们的痛苦只是兄弟之间的、情敌之间的、自己人之间的情感吧?想到这里,西施就有点内疚,她觉得是她的缘故造就了吴王和他们之间的这种紧张关系;是她的存在影响了他们兄弟间的和睦;是她的美丽使他们成为情敌的。这样想着,她忽然又联想到伍太师。伍太师今天没有来参加这个盛会,他不知是病了还是被吴王冷落了。伍太师没有来或是被冷落,也都是因为她。伍太师仇视她,并因为这个缘故行刺她,搅乱合欢舟落成典礼,从而激怒了大王。如果没有她,伍太师和大王的关系也不会僵到这个程度。看来,她的存在正如太师所说,是吴国的祸水了。如果她真成了吴国的祸水,她宁肯悄悄消失甚至死去。她是为了爱和善才愿意活在人世,倘若她的存在不能给人世间带来爱和亲善,那么活着又有什么意义呢?美丽又有什么意义呢?“西施娘娘,大王请您献舞呢。”一个宫官进来传话,打断了西施乱七八糟的思绪。她忽然想起答应过大王在宴席上献一段“响廊高足舞”的,见到勾践和范蠡后就把这件事给忘了,现在大王来催,她不知该怎127么办。她一点儿准备也没有。前厅的鼓瑟音乐和大王的笑声一阵阵传来,大王正在兴头上,不跳显然是不行的了。但跳吧,此刻越君和范将军正在大厅,她不想在他们面前露美,她不想刺激他们的情欲。即便要跳,她也不想跳这样张扬的踢踏舞。她想起八年前与范将军离别时她在船上为范将军跳的那一段舞,今天当着范蠡的面,她很想再跳一回。那一段舞情真意切发自内心,那一段舞温情含蓄余韵悠长,直到现在还记忆犹新。是啊,这些记忆曾经模糊过,今日怎地忽然如此清晰地浮现。难道她与将军的那段情死灰复燃?难道她的心里还有昔日的范将军?这怎么会呢?她不是已经将他忘怀疏远了吗?她不是已经将那份情束之高阁尘封心底了吗?今天这是怎么了?宫女已经将舞蹈的衣服给她换上了,两寸多高的木跷也穿在她的脚上了。宫女们见她在发呆,不敢出声,焦急地站在一边等待她起身。“娘娘,各国献舞都已经结束了。大王和宾客都等着欣赏娘娘的舞姿呢。小行人已经报了娘娘的名儿了。”宫官又进来催促。“啊,知道了。”西施应着站了起来,可她的心跳的很厉害,步履也有点不稳。她几乎是踉踉跄跄地来到大厅的。来到大厅,她向吴王和来宾行礼毕,就径直向大厅一侧的响廊碟走去。响廊碟里,乐队和伴舞已经等候多时,不是可以听到姑娘们歇脚时不慎礚响地板的声音。响廊碟沿支柱的竹帘已经拉开,原先靠着这一边坐着的宾客都掉过头观看。勾践和范蠡文种原先就坐在这一边的最下手,离舞台最近。西施来到舞台上时却看不见他们三人。原来他们三人听到西施要登场献舞,托辞离席了。吴王夫差本来不想放他们三人离开,他想让西施的娘家人看看西施的欢乐和自由。但伯邳为他们开脱。勾践等也确实显得精神萎靡、疲惫不堪。最后,夫差同意他们提前歇息去了。西施上台后没有看到勾践范蠡,心里难免有点儿失望,但更多的还是释然。就在刚才,她还担心勾践和范蠡会不会挺得住,同时她也担心自己能不能撑下来。现在,紧张情绪稍稍缓解了些,她感到腿上有了些力气。容不得西施多想,响鼓已经敲开。西施一顿足,只听“咚”的一声,地板下发出极响的回音。接着众舞女们一起顿足,叮咚踢踏之声便响成一片。叮咚之声在悠扬的乐曲声中铿锵有力,踢踏之声在优美的旋律里顿挫有致。铿锵顿挫的舞步在如花美女们的脚下移动,叮咚踢踏的节奏随彩云般的长袖飞扬。来宾为这奇特的音响效果称奇,更为西施的优美舞姿和绝世美貌陶醉。不时有人趁了点酒兴大声呼好,还有人因为过于陶醉而失落了手中的酒槲。他们不知道那绝妙音响的秘密,更不知西施美丽的秘密。那音响原来出自木板下铺设的一排排的缸罐碗碟,不知是那个独出心裁的乐师的奇思妙想,他在舞台下面按照音律音阶排列了一些盆盆罐罐和碟碟碗碗,舞女穿上木屐在鋪了这样的木板上跳舞,就发出了这样神奇独特的响声。乐师还为这一段回廊取了一个别致动听的名字“响廊碟”。西施擅长于跳木屐舞,这条响廊碟其实就是吴王特意命乐师挖空心思为西施跳木屐舞搞的一个创意。西施今日献舞,果然反响巨大,震撼了宾主的心灵。许多男人恨不能立刻拥有她。无耻的晋国公此刻就满怀着这个心思,这个男人就像大多数北方男人一样厚脸皮,他不顾上次遭拒的尴尬,一定要来亲眼目睹西施芳容娇姿。不看则已,一看倾城,再看倾国。这一刻,他不只是想拿盟主的空头衔交换西施,而是想拿整个晋国换西施。“哪怕一夜之欢也行。”他自己对自己说。这一趟回去之后,他就真的不再满足原来那些“瓷实耐用”的女人了。他找到子贡,拖子贡无论如何为他弄到西施,“俄就是倾家荡产也在所不惜”。越王勾践和范蠡文种三人刚刚走出大厅,文种忽然站住。“大王,我们这样仓促离开,甚为不妥。这样会引起夫差和来宾的注意和猜测,这样对还粮之计不利。”“适才为何不说?现在已经出来,怎好回去?”勾践抱怨道。128文种思忖片刻,道:“大王随侍从前去歇息,臣与范将军再去应酬到宴会结束。”“如此也好。”勾践说完看了看范蠡,然后心有不甘迟疑不决地走了。范蠡此刻心绪烦乱,无所适从。文种拽了他一把,他便又跟着文章回到宴会大厅。西施正跳得乏力无趣,忽然看到范蠡和文种到来,心里不由一紧,脚下就失去了控制,一个趔趄跌倒在舞伴怀里。“要是倒在俄的怀里该有多好。唉!”荒唐的晋定公暗自荒唐地叹息着。宴会就这样匆匆地结束了。夫差告别来宾,慌忙来到西施的宫室。只见西施一只手捂着胸口,一只手拿着娟子拭泪。夫差急忙上前道:“美人,美人,都是寡人不好,硬要让美人跳什么‘蝶响舞’。美人受累矣!”“西施丢了大王的面子,西施对不起大王。”西施有些痛心地说。“哪里哪里,丢什么面子。美人能让他们开开眼已是给寡人挣足了面子。让寡人看看跌伤了哪里没有?”夫差说这就摸西施的腰腿和脚腕子。西施被摸得隔喽起来,忍不住破涕为笑了。夫差见西施没有伤着,也就放心地哈哈大笑起来。天已过晌,客人们都已回各自的馆驿歇息,等待下午参观姑苏台。夫差在西施身边趄了一会儿,缓足了精神,便一同下浴盆沐浴。夫差今天情绪特别的好,精力也特别的好,他为这一天斋戒了好几日。今天就有重入洞房的感觉。西施今天虽然心绪复杂,但想想大局,还是好的。越王君臣总算按时赶来,进贡丰厚不说,还归还了夏季借粮。借粮一事颇多争议,现在勾践又一次用事实证明了自己的真诚守信,也又一次用事实击破了伍太师、太子和华元这些反对者们的猜疑。只是这么大的盛典,没有太师的出席,让人多少有些过意不去。即便他老人家真如大王所说老病不起,抬也应该把他老人家抬来。姑苏和姑苏台从无到有,有他老人家一份心血。太师反对修造馆娃宫,只是因为这个宫殿是给她这个越国贡女造的。再就是范将军,他来的突然。她没有想到他会来。长期以来,西施一直以为范蠡是在有意躲着她。他那样躲避她,在她想来,并不全在男女之情,而是担心他对吴国心存芥蒂。现在看来,她的担心是多余的了。他来了,误会不解自开。他来了,忠心不言自明。误会解开了,心意表白了,她就放心了。可是,人心真是奇怪,当她对他放下一颗戒备之心后,另一种怀旧之心又油然而生了。这种心情让她今日就无法专心于夫差,看着夫差火急火燎的样子,她真不知该如何是好。但想到夫差为了这一天诚心斋戒,她便努力驱开杂念,尽心尽意迎合他……(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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