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冬，姑苏的第一场雪来得异常得早，也异常得大，好象是专为祭奠一个人。不用说，倘或祐护吴国的上苍果真有情，那么这个发自苍天的祭祀仪式只能是为了刚刚被吴王赐死的对吴国忠贞不二的贤臣伍子胥的。大雪连降三日，东吴大地一片银装素裹。西北风凌冽呼啸，将棉絮一般的初雪凝冻在地面上、屋檐上、树枝上。吴胥山一带湖面，波高浪激，涌潮崩岸。一群当地土人冒着凌冽的寒风在湖面上中打捞一样东西。他们终于捞到了一件棕色皮囊。“大人，打捞到一件鸱夷子皮。”一个土人气喘吁吁地跑上来报告。“打开看了吗？”坐在轿子里的人低声地问。“没有。”“快看！”“是。”那人又跑了下去。不一会儿功夫，他再次跑回来。“报告大人，是一具无头尸体。”轿子里的人沉痛地低下头。不久，他拿出一袋东西交给那个土人。“用这些钱买一副好棺木将尸体埋了吧。”“是。”土人战战兢兢地接过钱袋，“大人，当官的追究怎么办？”“拿着这个，没人敢追究。”轿子走开了。土人们围过来争看那件黄澄澄的东西。他们不认识那个东西，但他们知道那必定是个贵重的大有法力的东西。他们胆壮了些，一起回到水边将那件鸱夷子皮囊抬上了岸。轿子里的人不是别人，是吴国太子姬友，他从西施那里得到了师傅伍子胥被赐死的消息。他瞒着他的父王来为师傅收尸，虽然他了解他父王的脾气，但让自己的恩师、吴国的功臣，抛尸五湖他怎么也于心不忍。当然，这也是西施娘娘的意思。适才，他交给当地土人的那件黄色器物就是西施让人交给他的。所以，这件事即便父亲知道了也会网开一面的。父王在暴怒时可能会责罚甚至罢黜他这个太子，但对西施父王却绝不会动怒。父王就是这样一个人：残忍时分外残忍，温情时又特别温情。是的，夫差就是这样一个人。当有人来报伍子胥的尸体被人收埋时他大发雷霆。“谁人如此大胆？！”来人呈上器物，夫差接过来看了看，愕然地道：“这是寡人赐给西施娘娘的东西，怎么会在你们手里？”来人将事情的来龙去脉讲了之后，夫差的火气才稍稍平息了一些。来人又对夫差低声说了几句什么，夫差顿时又火冒三丈：“将他的眼睛挖去，头颅挂在盘门之上，让他连个屁也看不见！”“是！”来人回答后退下。“老贼咒我亡国，真是可恨！”吴王夫差余怒未消，使劲儿摔了手中的令牌。夫差又猛喝了几斛酒。“再斟！”斟酒的侍女不慎将酒滴在夫差的手上，夫差怒不可遏，一抬手将酒泼向侍女。侍女吓得连忙跪在地上。其他侍女急忙为夫差擦手整斛不迭。侍女擦去几上的酒水时，慌乱中将刚才武士交来的西施的那个物件碰到了夫差坐的塌上，夫差将那物件捡握在手上，忽然命道：“去唤西施！”一侍女急忙跪下答道：“西施娘娘病卧在床已三日……”夫差闻言，气哼哼地又独自喝起闷酒来。酒慢慢地浇灭了夫差心中的怒火，他的情绪渐渐地平伏下来。“去……去看……西施……”夫差有些醉了，他想起了西施的好处，忘了几日的不快。辇轿来到西施寝宫时，忽有歌声隐隐传出，歌声低回哀婉，动人心扉。只听那歌唱道：四牡騑騑，周道倭迟。岂不怀归？王事靡盬，我心伤悲！……夫差向来对歌曲十分敏感痴迷，此歌声忧伤凄厉使他忽然酒醒了几分。不禁问道：“谁在歌唱？”“大王听不出吗？这是西施娘娘的声音。”“西施何……曾唱这等悲伤曲调？”夫差不信，道：“再说，她不是病了吗？”正说间，歌声又随风传来，声音较适才更加清楚一些：驾彼四骆，载骤骎骎。岂不怀归？是用作歌，将母来谂。夫差酒已全醒，他急忙下辇，不及回报，推门而入。“西施，西施——”歌声戛然而止。西施头缠丝巾锈带附在琴上，不胜娇乏。明眼人不难看出，她的疲乏不仅仅是身体上的，主要是精神上的。那是一种极端的情绪消沉，是一种近乎绝望的心灵疲惫。这跟她平时因惊恐、劳累或羞怯所导致的那种乏力、那种娇喘微微大不相同。然而，向来就粗心的、狂放的、自以为是的吴王夫差却看不到这一点。他以为西施只是累了、病了、哪儿不舒服了，只是由于病了或年关将近而思乡念母了。“西施，病了治病，想家了寡人放你回家，何故如此悲切？”西施听到夫差如此亲切的问询，本已冰凉的心忽然一阵温暖，但这一句话的温暖怎能抵消她淤积多日的满腹的悲戚。她的心随着伍太师的死也死了，她对夫差和吴国的希望也随着伍太师的人头落地而夕阳一般陨落了。夫差关怀的温暖象那惨淡的晚霞，很快就被接踵而来的沉沉黑夜取代。甚至，在西施看来，这份不中要的的关怀比没有更糟。这轻描淡写的关于生活上的关怀从某种程度上更加深了西施的绝望。她抬头看了看夫差的脸，这张脸的表情是平淡的、无所谓的，虽然里面掺杂了关切体恤和温暖，却唯独没有悔恨、悲痛和不安。难道他果真就不把伍太师的死放在心上？难道伍子胥这样一位肱股之臣的失去他就真的不当一回事？伍子胥的死无异于吴国长城的垮塌倒掉，伍子胥的失去无异于吴国大厦的栋梁摧折。他难道就真的意识不到吗？这个男人的心是石头做的吗？他还有人情味吗？他的脑海中还有正义良善和国家社稷吗？难道此刻他只在乎美丽的女人，只在乎她？想到这里，西施感到心里一阵寒心。是的，这个疼她、爱她、迷恋她、专宠她这么多年的英俊豪气的大王此刻让她感到有一些寒心。看着夫差满含关切、和蔼可亲的脸，西施的感觉就象一个饥渴难耐的人面对着一杯马尿便溺。“大王啊……”西施无限悲痛地俯下头来，眼泪汩汩地流进身下的楠木琴弦之中。她的心象她身下绷紧的琴弦，她想用自己的手将那琴弦扯断。她使劲地拽扯着，那天麻丝制作的琴弦终于被她扯断了。随着“嘭”的一声爆响，她感到自己的心弦也断裂了，西施痛苦地叫了一声，晕倒在那张精致的、高雅的、和她一样美轮美奂的楠木琴身上……（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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