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姑苏台》第三部分 梦碎五湖(41)

一切都好像大不相同了。一路之上,虽然曾经被战火烧毁的城镇村庄依然残垣断壁,但大片的大片的田野已经不再荒芜,即便是隆冬季节也能看到整齐的田畦阡陌;虽然路上碰到的行人仍然衣着朴素,但他们的脸上却都带着高亢和自信,他们的表情是幸福的、是充满了活力的。不难看出,他们对生活满怀憧憬。这一点和西施此刻的心境截然不同。她被允许私回越国,按照她自己的心思,不带军队,不带卫士,像一个普通的小媳妇那样只带几个随身仆人回娘家探望母亲。伍子胥已经死了,吴国再没有谁敢谋害她,而越国更没有人会加害于她。她虽然身处吴国,但她在越国的威望丝毫不亚于越后。越国人人知道西施是他们的救星福星,是他们的庇护神。近十年来,她象一轮不缺的明月,夜夜照亮越国,照亮数十万越国人的心头,替他们驱散对吴国的恐惧、对战争的恐惧、对死亡的恐惧,使他们心中充满生的期盼、活的渴望。西施一行远远地绕开越都会稽,她不想引起越国官方的注意。实际上,此一路,他们并没有碰到多少盘查。过边关时,守军是一色的吴国军队。一旦由吴国进入越国,一路就畅通无阻,仿佛依然行走在吴国的土地上。越国履行对吴国的承诺:对吴国毕恭毕敬、服服帖帖。吴国人到了越国,无论是官方的还是民间的,哪怕是吴国的叫花子和狗,一旦到了越国的地面上,身价都会高出一截,都俨然是上国贵人。越国好像果真没有军队,西施她们一路上似乎没有见到一个越国军人。有些险要地段,比如关塞要津,虽然也有几个拿刀的人,但他们都是平民打扮,而且见了他们这样的陌生人不是上前拦截盘问,而是主动回避闪藏。开始几次,西施还感到有些不解。一个国家,如果在这样的关口都放任随意,这个国家还有安全可言吗?可是,一路行宿,母国确是夜不闭户、路不拾遗。他们没有发现盗贼横行、民不聊生的亡国惨景。这稍稍减轻了西施近来对吴王的消极情绪,同时也增加了她对越王君臣治国有方的喜悦和钦佩。向南行进,诸暨山从地平线一点点升起,渐渐巍峨苍茫起来。冬季的诸暨山花草凋零,云少雾薄,青黑色的石头裸露出来,象苦行僧嶙峋的肩胛和脊梁。但他依然俊秀高大、挺拔伟岸,骨子里暗藏着高傲不羁和桀骜不驯的气质。一旦冬尽春来、云播雨撒,他会一改容颜,立刻变得青翠葱茏、气冲霄汉。这种气质,这种性格特征极像这里的人,极像越国人,也极像西施自己。越到诸暨山下,浣江遥遥可见。浣江北岸,有一个不太起眼的村庄,那是有名的鹭鷀湾。隆冬季节,鹭鷀湾里见不到鹭鷀。它们飞到哪里去了?谁也不得而知。鹭鷀湾里没有了鹭鷀,就像鹭鷀湾村没有了郑旦一样,令人十分痛心。然而,令人更加痛心的是,鹭鷀湾里的鹭鷀在春暖花开时还会飞来,而鹭鷀湾村的郑旦却永远不能再回到鹭鷀湾。郑旦去世了,她的英年早逝使鹭鷀湾失去了光辉。西施远远地、默默地注视着这个黯淡无光的村庄,想象着它昔日的辉煌。她把一撮土撒在村头路口。这把土是她几天前路过黄茅山时特地到郑旦的坟头上抓的。那是郑旦姐姐的魂灵,是侍外越女对家乡亲人的思念,是背井离乡的在越人对祖国的一片情意。西施流着泪将土撒尽。她不想进村,不想勾起鹭鷀湾对逝去儿女们的悲思。渡过浣江,再转过一个山脊,老远就能听到宗宗流水的声音。“若耶溪哦——”西施情不自禁地叫出声来。她让车轿在溪水边停下来,她想好好看一看这久违了的、几乎涵盖了她全部无知童年和美丽少女时代的小溪。若耶溪象一位娇柔朴素的乡间美人,隐藏在大山之后的山脊之间。千百年来,她本来就是这样静静地流淌着,不为人知,怡享天年。当终于有人发现她时,她的命运就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但这种变化是不是她心中想要的,却是谁也说不清。在没有见到湖泊大海之前,她们未必就会那么贪恋湖泊大海;在未曾走出深山幽谷之前,她们是那么地深恋大山幽谷。湖泊和大海波澜壮阔,却也触目惊心;湖泊和大海气吞山河,却也会吞没象她们这样的柔弱小溪。“若耶溪……”西施流着泪,忘情地叨念着这个山涧小溪的名字。她深深地觉得,这脚下缓缓流淌的美丽温柔的小溪,多么象郑旦,多么像她自己。西施他们沿河逆水步行而上,边走边看,边走边听。渐渐地,便能够看见一些汲水的人,但这些汲水的人不是男人,而全都是女人。以往,冬天到溪边汲水的多是男人。女人的身影只在暖季才会在小溪边看到。那时候,她们总是唱着歌哼着曲儿,浆衣的浆衣,浣纱的浣纱。调皮些的常在水里嬉戏打闹;而爱美图俊的不免以水为镜,梳妆打扮。那些幼时相好的女伴儿里,东施就喜欢嬉闹,郑旦却迷于妆扮。她自己则最为文静,但也有沉思妄想的时候,每当此时就常常望着一泓清水出神,望着水里的鱼儿出神,水里的鱼儿受到惊扰,沉入水底,羡艳崇拜她的人就说出一些夸张宣扬的话。久而久之,这种话传扬出去,人们就以为果真是她的美丽羞沉了溪水里的鱼儿。事实上,她自己对水中的鱼儿更为了解,它们是被她惊扰才逃离水面的。但无论是羞沉还是惊扰,都是她打扰了鱼儿平静安逸的生活,她为此感到不安。因为在她对着鱼儿出神的时候,她常常把鱼儿想像成她自己,或把她自己当作鱼儿。她喜欢鱼儿那活泼可爱的天性,她羡慕鱼儿那无忧无虑的生活,她更向往那些精灵儿无拘无束无思无想的自由自在。到家了,西施能听到母亲家里狗儿的吠叫了。西施心中又悲又喜,她不由得加快了脚步。她没有让人提前去通报,她想看见一个真实的母亲。当虚掩着的大门被推开时,西施果然看到了她真实的娘亲。华发的母亲正倚在正门前的一张老藤条躺椅上打盹儿,一个小丫头也好像在旁边的椅子上睡觉,刚刚被狗儿的叫声惊醒。她没有看到有人进来,揉着眼睛又想睡去,直到西施的身影挡住了太阳光线,她才抬起头惊异地站了起来。西施示意她不要声张。母亲颇为不满地开始嚷嚷道:“死丫子,你挡住了我的暖暖。”西施让开光线,俯身端详着母亲安详的衰老的面孔,不禁热泪盈眶。“妈妈,”西施轻轻地叫了一声。母亲仍然闭着眼睛没有反应。“妈妈——”西施大声了一些。母亲动了动身子,迷茫地睁了一下眼,她以为自己是在梦里。“妈妈……”西施的眼泪流下来了。她离开母亲太久了,母亲已经意识不到有她这么个女儿了。抑或是母亲的神志和耳朵都不行了,听不清或感不到自己的女儿的到来了。西施将双手轻轻搭在业已老去的母亲的肩上,轻轻地想把母亲摇醒。母亲终于慢慢地睁大了双眼,当她终于看清了站在自己面前的美丽女子竟是她朝思暮想的女儿时,浑浊的泪水立刻填满了她干瘪的眼眶。“西施,西施,我的宝贝儿。妈妈就在等你。你回来了,妈妈就能走了……”“妈妈……”西施悲切而又愧疚地将头依附在年迈妈妈的胸前。“女儿不孝,不能每天侍奉在您的身边……”“傻话,你贵为娘娘……不过,你要是越国的娘娘就好了。”母亲说完这句话就不再怎么开口了。显然,母亲的身体状况大不如前了。三年前,母亲还能为她作菜做饭,这回,她老人家却连站起来都比较困难了。人老起来可真快。仅仅三年时间,一切似乎物是人非了。村子里的人似乎少了许多。东施几天都没有到母亲家串一串门儿。西施打发人去找东施,回来的人说东施家没有人,门锁着。母亲听见了,絮絮叨叨地说:“她家没人了……”西施吓了一跳:“东施她……”“她家的人都走了。”“走哪儿了?”西施吃惊地问。“走哪儿了?谁知道,谁知道。村里多数的男人都走了。一些女人也走了……谁也不知道他们走了哪里。大王要他们去。他们是大王的臣民,大王让他们去哪里他们就得去哪里。他们该是去……勤王了……”西施的心抽紧了。她意识到了事情的严重性。伍太师的预言或许已经成真了。西施不顾母亲奄奄睡去,使劲儿摇醒母亲,急切地问:“村里走了多少人?”“嗯?”母亲被摇了醒来,“什么多少?哦,人么……十岁以上,五十岁以下的男子都走了。我也要走了……我的西施回来了,我也要走了……”母亲竟是处于弥留状态。西施左右为难。她不能离开弥留之际的母亲,但她更不能耽误了吴国的大事。越国在征兵,越国全民皆兵了。而,她的夫君——吴王夫差还闷在鼓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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