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姑苏台》第三部分 梦碎五湖(42)

从诸暨搬到会稽城外的旧营房,越王勾践不顾隆冬的寒冷,他像南方丛林中一条蛰伏的蝮蛇,体内聚集了充足的致人死命的毒液,当大地略有一点春的气息时,他便迫不及待地开始蠢蠢欲动。将近十年的忍耐,他的须发苍白了,他的双眼更加深邃了,埋藏在心底的仇恨和羞辱随着日月的推移腐化为沉默和冷漠,象冰窖中的那股冷气,从地缝中不时地渗露出来,使他整个人看上去像一个道行高深的圣人,使大家不敢正眼看他。几年来,他舔食过的苦胆,猪的、羊的、牛的,不计其数,连专门为他提供苦胆的内臣苦成也记不清了。各种苦胆的胆汁渗透到他的全身,渗透到他的各个器官,使他的面貌变得青黑刮黄,即便是家人和侍妾也不敢目睹。他此刻正端坐在简陋的旧营房中粗糙的席榻上,用他阴森冷鸷的眼神审视着他的几位大臣。这些大臣里有丞相文种、司徒计倪、太子勾晸和宣布勾无苟等。“伍子胥死了已经一个月了,你们为何还认为不能攻吴?”越王勾践强压住怒火道。“难道要等到我老死了以后再进兵不成?”“大王……”文种等慌忙跪地俯首。“速派人命范蠡、泄庸回来商议进兵东吴之事!”“大王,范将军认为可以攻吴了,但并不是说马上就能进兵。吴国的军队还在吴国境内,夫差还在吴国,且有王子地、王子姑曹、巢门胥等大将。另外,出使楚国、晋国和齐国等的使臣还没有全部回来。此时用兵,情况不明,胜负难料啊。”“那你们今天一起跑来干什么?”“今天……今天另有一件大事禀报大王。大王听后一定要沉得住。”文种毫无把握地说。勾践和往常一样做了一个深呼吸,定了定神,然后尽量装出心平气和的样子说:“何事?寡人好了。”“大王,”文种往前跪行了几步,压低了声音道,“西施回来了。”“哦?”勾践怔怔地坐在那里,仿佛什么也没有听见。文种只得提高了点声音:“大王,西施回到越国了。”西施这几日心绪更加烦乱,心情焦躁不安。她感到两面为难。母亲自从她回来后就突然躺倒在床上,今天更是气息奄奄。见到了女儿,她老人家了却了最后的心事,心气劲儿就一下子泄了。村子里留守的老族人都来了,吩咐叫准备后事。西施却犹豫不决。有人建议报官,可她不想让官方知道她回来。她担心一旦越王和范蠡得知她回到了越国,事情就会变得复杂而难以预料。以女人的直觉,她已经明显地意识到了越国目前的态势。越国分明有进攻吴国的意图。她已经相继派了两三个人赶回吴国报信。她自己实在走不开,不然她也早已回国了。她迟迟疑疑不让人给母亲穿寿衣,她希望母亲好起来,至少不要在这个节骨眼上出事。看来,她的希望要落空了。今天一早,母亲昏迷不醒,寿衣不得不给穿上。官方也得知母亲病危的消息,派人送来银钱棺木等。但令西施既惊疑又宽慰的是,官方好像并没有注意到她回来。她派出去的人也没有被挡回来。更令她疑惑的是,村子里的男人们好像一个一个地都回来了。他们前来探视帮忙,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他们私下里说越王的好话,说今年的勤王并不苦也不累,只是为吴国收集和运送这一年的贡品。那么,越国并不是在征兵。是母亲年迈昏聩,误信了一些谣言?或是母亲思儿心切,兀自胡思乱想?西施就是在这种烦乱、悲痛而又侥幸的状态下看着母亲断了气并给母亲办完了丧事。既然官方没有注意到她,既然派去报信的人没有出意外,西施就不能那么太急于离开。她要按照族规给母亲守墓。守一年是不可能的,三个月也显然做不到,但三七是必须要守的。三七二十一天,西施必须尽做女儿的这份孝心。二十一天结束了,她命人收拾回国。东西都已装上了车,忽然有人来报,诸暨一带发生匪乱,过不去。族人担心她的安全,不敢放她出行。因为他们知道西施的重要性,一旦西施出事,他们都难脱干系。再者,西施也是他们施姓一族的靠山。这些年,全族人因西施获益不浅,他们要为西施操心。西施只好等待。半月过去了,年关又到了,又该给母亲烧纸添坟。西施在娘家过了年。按理,她应该回吴国过年。又十天过去了,匪乱还没有平息。人们都说越国军队有限,剿匪十分困难。“那么,吴王为什么不来接她回去呢?象上次那样,象三年前那样。”西施心想,她的情绪转变让她自己吃惊。离开姑苏时,她压根儿不想让吴王插手她的越国之行。那时间,她正因伍太师的死对吴王伤怀失望,对吴国心灰意冷。这才刚刚一个多月,她又一心扑在了吴国和吴王身上。她也不是要背叛母国,她只是希望吴国对越国能有所提防而不要让事情发展到不可收拾的地步。她不愿意看到吴越两国开战,不愿看到杀戮和流血。吴越两国一旦开战,无论原因在谁,对于她来说,都是痛苦和灾难;吴越两国一旦开战,都会彻底葬送她这十年的艰辛努力和执着期盼,都会要了她的命。她死了没有什么,不能使千千万万吴越人民避免战死的悲剧,即便她死了,也难以瞑目。“吴王不喜欢西施了吗?我的执意离去让吴王寒心了吗?还是杀伍子胥使他变得更加心肠硬如铁石了?”西施这样想着,焦急得如热锅上的蚂蚁。“或是越国的匪乱阻止了吴王前来迎接的人?那样的话,吴王就应该派兵来帮助越王剿乱。啊不!吴王不能派兵来!吴国的兵不能来到越国杀人,哪怕是乱匪。那么,我只能……我宁肯死在乱匪手中……也要……”西施不顾一切地上路了。她不再惧怕乱匪。她要只身返回吴国。西施上路了。一路上,她没有碰到乱匪。她只遇到一群一群修路架桥的人。通往吴国的道路被乱匪破坏了。她只能在路上一等再等。道路修复得很慢,这样,一个月又快过去了。终于,最后一截桥梁在黄昏时分修通了。驶过刚刚修复的残桥,西施看到吴王的车马军队就驻扎在断桥的另一端。昏暗中,西施一眼就认出了高大英武的吴王夫差,她不顾一切地跳下车,哭着投入了自己丈夫的怀抱。“西施,西施,我的心肝儿……”吴王也急切地拥住西施。“大王,你总算……”西施忘情地不知该说点什么。“西施,你走了两月有余,也不捎信回来。你心里果真没有寡人了吗?”“捎信?”西施疑惑地说,“我捎了呀。臣妾派了三个人回来呢。大王没有见到他们吗?”“没有,寡人一个也没有见到。寡人只以为你想离开吴国一些日子,想与你的母亲一起过一个年,所以也就没有派人来找你。寡人不好,寡人让你受惊了。”吴王自谴自责地说,他忽然注意到了西施身着孝衣,惊愕地问:“西施,你这是……”“母亲去世了……”西施流着泪答道。“对不起,寡人实为不知。你……”“大王是说没有见到臣妾派回的信使?”西施打断夫差惊疑地问。“实是没有……怎么……”夫差也很吃惊。“那么,他们是被乱匪……”“好了好了,且不管乱匪不乱匪。咱们先回去。乱匪的事待寡人派姬地前去帮勾践剿灭。”夫差十分温和地将西施抱上辇车。“不过,臣妾一路并没有见到一个乱匪,抑或是越王已经自己剿灭了匪患。大王不必为越国匪患担忧,倒是……”西施话到嘴边忽然收住,她不能将母亲临终前告诉她的话随便地报告给吴王。现在,她对村子里的传言已经没有那么敏感了。勤王的事并不像她当时想的那样可怕,乱匪的事也不象村里人说的那么严重。看来一切都只是一场虚惊,是没有见过世面的、善良本分的乡下人的自惊自扰而已。事情远没有那么严重,她所有的担心也只是防患于未然,而不是大惊小怪。幸亏派出来的人都没有见到大王,否则不知会掀起多大的波澜。西施心中很是后怕。不过,她也不是那种头脑简单到忽然一点儿都不在乎的人。越王勾践的为人,范蠡的神秘不测以及文种的闪烁其辞她早有注意。只是她总是一切往好处想,一切往好处做而已。这次越国之行,她还是非常留心在意的。她本来想从东施和石榴口中打听一些事情,但遗憾的是这次没有见到东施她们。尽管她对母亲临终所说的事不那么全信,但没有见到东施总是叫人生疑。东施她们究竟去了哪里呢?为什么村里人都对东施避而不谈、讳莫如深?东施曾经对她说过,郑戈希望他们的儿子都去从军,现在,她是不是跟着丈夫和儿子们一起到部队上去了呢?大家都知道东施是个心不存事、口无遮拦的人,如果把她一人留在村里,久而久之,难免她不说漏什么。仅从这一点判断,越国还是需要探究的。只是今天她刚与吴王久别重聚,此事暂且不提。夫差见西施沉默不语,以为路上收了累、受了惊吓,便将西施揽进怀里安抚。忽然,他又想到西施母亲辞世的事,便道:“岳母的丧事寡人要为她重新办理?”西施默默流下泪来,她告诉了夫差她母亲去世的一些情况。“为何不报告与寡人?”夫差大惑不解地问。“不是说过报信儿的人被乱匪阻挡了吗。”西施擦着眼泪解释道。“为何勾践和文种他们也没有报告?年前文种还来进贡,只字未提你母去世的事。”“臣妾没有向越王告知母亲谢世的消息。”“这是为何?他们理当为你母亲治葬!”夫差又追问道。“当时的情形……臣妾以后慢慢向大王详叙,今日臣妾累了。大王请……”“什么……”夫差温情地拥住西施想要亲热,打断了西施的话。“寡人就在这儿陪陪你,美人就在寡人怀里好好睡上一觉吧。”吴王迎接西施的车队在边关的一个哨所停下歇息过夜。沐浴用餐之后,吴王和西施同卧一塌。久别如新婚,吴王也不顾西施重孝在身,急不可耐地与西施几番交合。西施也想夫差,但多日的焦虑忧郁和颠簸劳累使她已精疲力竭,当夜只是疲于应付,身体和精神两方面均无太多快感。夫差见西施不很欢实,知道她心中悲伤,就好言好语抚慰:“美人,这次回去如果你觉得姑苏让你烦心,我们就再到鲁国的句曲桐宫住上一些时日。”“句曲……”西施心里昏昏沉沉、迷迷糊糊地睡去了。夫差却还在说着:“句曲实在是个好地方——泰山之南,泗水之东。春季肯定风光旖旎、气候宜人。前年寡人伐齐匆忙,只是小住。今年寡人要带美人前往多住些时日。今年五月正好有黄池大会,寡人打算早点去,夺得霸主回来,然后一定封美人为吴国王后……”夫差絮絮叨叨、兴致勃勃地独自说着,忽觉好像没有回应,转眼瞅看,见西施早已酣然睡去,不觉十分好笑。(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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