范蠡从海上回来，见过越王勾践，又去单独拜见丞相文种，商议出兵伐吴大计。谈话间，文种提到西施回越葬母之事。范蠡毫不隐瞒地说：“西施回越之事我已听说。丞相处置得当。只是大王灭吴心切，念西施心切，丞相这次隐瞒西施省亲消息并放西施回吴，恐招致大王怨恨。”文种沉吟片刻，道：“出兵时机未到，扣留西施必然会激怒夫差。夫差必定伐越。越国灭吴计划也必将功亏一篑。大王入吴为奴三年，卧薪尝胆十年，岂会为了一个女人……况且，即便大王将西施留在越国，也断不能据为己有。大王已将西施赐予将军。这件事，越国上下都知道。那样的话，大王将何以自处，又将置将军于何地？”范蠡沉默不言。良久，才长叹一声，道：“向来君王，几人容让。当年楚平王连儿媳都占为己有，况西施乎？大王会比平王大量多少呢？赐西施与范蠡只是大王当时的权宜之计，不得已而为之耳。范蠡岂可趁人之危夺人所爱？我观大王，阴鸷寡恩，可与共患难，难以同富贵。丞相可早思量。”文种与范蠡自来交心，今日见范蠡如此感慨，知道都为西施。对于越王为人，他却没有范蠡那般偏激。“灭吴之后，将军作何打算？”范蠡把酒远视：“效圣人兮老聃，骑青牛兮隐遁！”文种以为范蠡酒醉，不以为意。文种担心范蠡酒后失言，派人送范蠡回家歇息。第二天，二人一同上朝，与越王商谈具体伐吴部署。越王勾践要范蠡制订出兵时间。范蠡答应五月。“五月份黄池大会，吴王夫差必然率兵亲往争霸。夫差一出，兵可趁虚而发也。”勾践仍不放心，道：“倘或夫差并不亲往，若何？”范蠡稍加思虑：“夫差不出，不可发兵。”“啪！”勾践将范蠡的上表书简重重地摔在案上。“如此，寡人必得忍到夫差老死姑苏，方才可以伐吴？”文种见越王发怒，急忙言道：“大王息怒。依臣所见，夫差不久就会离开姑苏。”“何以见得？”“臣派往各国的使者密探多已回国。据鲁国的密探回来报告，鲁哀公去年秋天已为夫差在句曲重修别宫，取名……梧宫。尾随西施车队的密探也报告说，夫差不久要携西施一同前往句曲梧宫消夏。”“为何取名梧宫？”勾践颇为好奇。“因宫殿周围遍植梧桐之故吧。”文种进一步解释道，“据说夫差酷爱梧桐。梧桐乃树中之王，且雌雄合生，绝五独长。取此名或有夫妻恩爱之意，似那合欢舟……夫差将此别宫取名梧宫，实为取悦西施耳。”“哼！”勾践因妒忌而嗤之以鼻。“他恐怕还有自立为中原之王之意。”“大王神明。夫差定有此意。梧乃吴也。梧宫即吴宫！夫差将吴宫设在中原，定有深意。夫差好高骛远，或者还想取代周天子未可知。上次会盟，夫差就以姬姓尊长自居，不但要求晋公禅让盟主之位，便把天子使者也不放在眼里。”8勾践强压住仇恨，半晌才貌似平和地询问范蠡道：“少伯，我军训练情况如何？射师陈音病情如何？另外，莫邪和钟离剑铸剑情况怎样？还有剑师越女最近剑伤可痊愈？”“越女已经恢复。陈音病势日趋严重，恐一时难以痊愈。莫邪和钟离剑已铸剑两万把，足够使用……”范蠡见越王情绪平静下来了，便又将水陵各军人数、操练及将领安排情况细细讲与越王，直到越王勾践满意为止。文种也将粮草后勤外交等事宜向越王做了复述。越王均表示赞同。此次伐吴，全要仰仗范蠡文种二人。他接受了夫椒之战的深刻教训，发誓绝不固执己见武断专行，更不越俎代庖意气用事。只是越近战期，他越是难以克制焦躁，难以克制对西施的渴望。会见结束，勾践回到寝室。天已晚，人难眠，辗转反侧，思绪万千，他干脆起来到越后雅鱼住处。越后尚未就寝，她正与那个假西施虞丝制作一面越国战旗。听见越王驾到，二人急忙收拾迎接。近期，大王已经很少在夜间临幸后宫了，今日见大王深夜造访，自然是情欲骤起、喜出望外。待勾践坐定，虞丝即刻吩咐摆上夜宵。勾践不吃不喝，眼睛却直直地盯着这位“西施”看。越后会意，温和地说：“大王想要虞丝，臣妾这就送她回去。大王一同过去歇息。”勾践低下头没有言语。越后便呼唤侍臣安排越王和假西施过夜。女侍进来后，勾践却只让将假西施送回，他则留在了越后这里。雅鱼心中十分感激，亲自动手伺候勾践宽衣。勾践拥住雅鱼，却并无心寻欢。他只想和越后说说话，以解除多日的急躁憋闷。雅鱼深知勾践的心情，也不求床第之乐。大王能这样常来找她谈心，她已是心满意足，感激不尽的了。他们已不是那种只知贪图欢娱恩爱的浅薄小夫妻了，他俩的情谊已远远超越了一般的同床共枕，他们是患难夫妻、生死同伴。自从入吴回来，勾践打心里改变了象先前对待一个女人那样对待雅鱼。雅鱼已经成了他生命的一部分、事业的一部分。十年来，每当他低落绝望、痛苦不堪甚至因难以忍耐煎熬而厌世轻生时，雅鱼总在他的身边。他知道，范蠡和文种几次几番从伍子胥和夫差的手里救了他的命，而王后雅鱼则是几次几番地从他自己的手里救了他的命。如果没有雅鱼，即便他能战胜敌人，他也无法战胜他自己。他对王后充满了感激，他要报答她。可是，战事越近，他对西施的思念却越强烈。夺回西施的欲望和消灭吴国的愿望象烈火一样炙烤着他。他不仅要战场上打垮吴王，他还要在人格上击败夫差。只有这样，他被羞辱的心才能平复；只有这样，积压在他心底十年的深仇大恨才能除祛。他忍受了常人不能忍受的，他就要得到常人不能得到的。可是这样一来，他又觉得对不起王后。西施对他来说，虽然更多的是精神层面上的，但西施的回归对越国后宫里的任何一个女人都是一个巨大的情感威胁。雅鱼此刻也是思绪万千。勾践今天的反常举动让她震惊。以往，她所虑心的更多的是越国如何振兴，是如何尽自己所能协助越王实现早日打败吴王夫差的梦想。对于西施，她还真的没有怎么放到心上。一来时间遥远，地点遥远，事情遥远；另一方面，她不觉得勾践会在这样艰难的境况下还念念不忘地想着西施、恋着西施。可今夜，就在刚才，越王两眼怔怔地看着“西施”虞丝，看着“西施”却又不要这个“西施”。她立刻就明白了：大王心里惦记的是那个真正的西施——那个西施艳压吴越名扬中原，那个西施真诚纯洁朴实无华，那个西施贤淑善良仁义博爱。那个西施不久前意外回到了越国，把自己送到了勾践嘴边却被文种放走了（这实在也是她越后的意思），那个西施本该属于勾践而现在却依偎在仇敌的怀里。这是不公平的！对于勾践来说，这甚至是残忍的。雅鱼觉得她有些儿对不起勾践。但为了国家社稷，也是为了越王勾践，她必须那样做！想到这里，雅鱼十分愧疚地说：“在西施的事情上雅鱼有罪于大王……”勾践抚摸着雅鱼日渐衰老、日渐干瘦的躯体，忽然有点哽咽：“不说这个……今夜寡人来见王后最后一面……”“大王，此话怎讲？”越后倒吸了一口冷气。勾践慢慢地坐起来，表情木然而冷峻：“今日，军师已将进攻吴国的日子确定了下来。在这段时间里，勾践要绝欲斋戒。不动荤腥，不入后宫，不近女色……”“大王何必如此刻薄自己。十年来，大王哪一天不是过着清心寡欲的日子。夜夜卧薪，日日尝胆。大王的诚心，早已感天动地……”雅鱼感动地流下了泪水。“是的。近十年来，勾践的心里确实只有一个念头，并且日夜祈求上苍成全保佑。但，勾践的心却只有天地、你我、军师和丞相知道。越国士卒并不知道。在这最后的日子里，我要让全体士卒都知道我的心。我要让他们和勾践一起，用鲜血洗刷耻辱，用牺牲报仇雪恨。我要让他们明白：此去东吴，不胜不还……”勾践虽是在一字一句地轻声述说，到最后语音轻得几乎听不见，但是倾心谛听的人却能听出字字千钧的撼人力量。勾践夫妻二人默默地坐着，他们能听到彼此的心跳和呼吸。最后，雅鱼将自己的脸贴在丈夫的胸膛上，十分动情地说：“炎执，从明日开始，贱妾也要为夫君斋戒。贱妾年岁已大，身老貌残，不能侍奉夫君。有一句话现在就明告夫君：得胜凯旋时，一定把西施带回越国……立她为后……”（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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