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姑苏台》第三部分 梦碎五湖(44)

烟花三月,江南处处春意盎然,繁花似锦。花季一过,便是雨季。春雨一直要下到四月梅子成熟。大雁盘旋,和春燕一起准备飞到北方度夏繁殖。它们长鸣不已,不知是因远迁而欢喜还是为留恋而悲泣。梅雨一停,春播开始,农田里到处可见农人忙碌的身影。今年的吴国农人得到越国归还的优异稻种,这稻种颗粒饱满,色泽鲜艳,像是用手一颗颗挑出来的一般。农人们脸上挂着欢笑,断定这样的优质稻种一定能在秋季给他们带来惊人的收成。这样,他们不但能为国家上缴足额的军粮,还能为一家人剩下足够的口粮。所以今年征粮的数额虽然大大地增加了,但有这么好的种子,他们一点儿不担心会挨饿。实际上,他们已将去年的余粮都提前交了公。军队马上要开拔,无论如何不能让子弟兵饿着肚子去打仗。这些吴国的勇士们是跟随大王去征服中原的。“他们是吴国的骄傲,是吴国全体人民的骄傲”。吴王是这么说的,他们这些老百姓也是这样感觉的。所以,他们的脸上都挂着欢喜,劳动的热情十分高涨。西施端坐在华丽的六駱辇车上,心里空落落的。她的心情远不如老百姓那样喜悦。相反,她的心正如天上飞舞的大雁,辗转踌躇,踌躇辗转。满眼的春景不能消除母亲新丧的忧伤;吴王的豪言壮语难以抹去太师不幸自裁的阴影;上次北上引起的风波历历在目;越国趁虚袭吴的谣言让她忐忑不安。所以,这一次,她本不想随夫差去句曲消夏。但吴王盛意难却,她只得从命。吴王和西施乘坐的马车在仪仗队的拥簇下刚刚开出姑苏城外,只见远处锦旗飘扬、战车无数。隐隐有隆隆鼓声传来。西施神色有变,道:“大王说此去只为结盟,为何有这么多军队随行?”“哈哈哈……”夫差笑道,“美人有所不知。常言道:‘武事必有文备,文事必有武备’。此次黄池盟会,虽为文事,但诸侯争霸,岂可不带兵将。不过,美人不用担心。寡人向你保证:此次北上,绝不用兵,也不杀人。”“那么,国内呢?大军随大王北上,国内且不空虚?”“哈哈哈……”夫差毫不在意地大笑道,“我吴国军力强盛,水陵各军二十余万。寡人此次只带区区五六万,主力仍在国内,谁敢觊觎我国?”“可大王毕竟不在国内。万一……”“没有万一!”吴王满不在乎地说,“再说,国内留有太子和华元以及王子地、王孙弥庸等……”吴王正说间,只见一辆马车从城内疾驶而来。来者不是别人,正是太子姬友。马车追到跟前,太子飞身而下,匍匐在吴王辇车之前。“前日已经饯别,我儿不在宫中看视,来此何事?”吴王面有愠色。姬友一身泥土,跪地不起。似有所言,却不敢直言。西施见太子狼狈不堪,疑有变故,好言劝夫差耐心询问。夫差不好气地道:“你如此模样,却是为何?”姬友对曰:“孩儿适才游戏后园,闻春蝉鸣于高树,往而观之,望见春蝉趋风长鸣,自谓所得,不知螳螂超枝缘条,曳腰耸距,欲捕蝉而食之;螳螂一心只对春蝉,不知黄雀徘徊绿荫,欲啄螳螂;黄雀一心只对螳螂,不知孩儿持弓,欲弹黄雀;孩儿一心只对黄雀,又不知旁有空坎,失足堕陷。以此衣履俱湿,为父王所斥。”吴王不耐烦道:“汝但贪前利,不顾后患,天下之愚,莫甚于此!”太子斗胆仰视而言:“天下之愚,更有甚者。鲁承周公之后,有孔子之教,不犯邻国。齐无故谋伐之,以为遂有鲁矣,不知吴悉境内之士,暴师千里而攻之;吴国大败楚齐,以为霸业成矣,不知越王将选死士,出三江之口,入五湖之中,屠我吴国……”“住口!”吴王勃然大怒,“此伍子胥之余唾,久已厌闻。汝复拾之,以挠我大计耶?再多言,非吾子也!”太子凄然而去,去不多远,忍不住放声悲戚。吴王闻之,盛怒不已,拔剑砍倒座前风旗。西施惊恐颤栗,更觉此行不详。辇车行至五湖渡口,夫差弃车登船。小船将夫差和西施还有伯邳、王孙雄等送到深水处停泊的合欢舟上。上了合欢舟,夫差怒气消了一些。与前次伐齐一样,他命令王子姑曹率水军先行,王子山率陵军随后跟进。随行五万人马,其中水军三万,陵军两万,护军一万。俱是吴军精锐。另外,还有越国派来的盟军五千人,仍由越将诸暨郢率领,越世子琪瑛随军出征。不同的是,这次的越军不再是上次那样的老弱病残,而是一律的精兵强将。越王勾践担心吴王夫差疑虑,故而派了些精壮兵勇。吴王夫差见越军精锐全在随行,对越国也就更加放心。“越军精锐几近在此,可见勾践一片忠心。伍子胥余党危言耸听、蛊惑军心,实是庸人自扰,可恶至极!”吴王夫差视察完军容军备,不以为然地说。吴军副帅太在伯邳一旁极力迎奉,其他人等也就齐声附合。于是,大军向北进发,五湖水面战旗烈烈鼓声震天。吴王夫差豪情又起,唤出西施,在船头甲板之上摆上酒席,与亲军将领和随军近臣们开怀畅饮起来。西施心情凝重,不饮不食,少言寡欢。夫差以为她是丧母之故,也不十分在意。酒席之间,夫差忽然睁眼直视良久,继而大叫:“怪事!”群臣问曰:“王何所见?”夫差曰:“吾又见四人相背而倚,须臾四分而走。见台下两人相对,北向人杀南向人。诸卿曾见之否?”群臣皆曰:“不见。”夫差甚疑,以为幻觉,便闭目追思,忽然又跳将起来:“不听伍员乱言,快快将其赶走!”西施和群臣甚为惊异。西施忙问:“或是太师托言……太师何言?”“吾刚阖上眼,就听伍子胥道:‘四人相背而走,四方离散之象也。北向人杀南向人,为下贼上,臣弑君。’与上次的言辞一模一样。”伯邳起立曰:“此梦已有所解:四方离散,乃诸侯弃周奔吴;吴国霸王,将有代周之事,此亦下贼欺上,臣犯其君也。大王不必信那死鬼之言。”夫差气息稍定,坐下拭汗曰:“太宰所言,正合我意。伍员死矣……言不足采。”话虽如此,毕竟人人疑惧。夫差见西施惊恐烦忧、兴致低落,也便无心再饮,酒宴悻悻而散。吴国大军徐徐而行,月余抵达鲁国橐皋。鲁哀公亲抵橐皋迎接。二人在橐皋商议完结盟之事后,鲁哀公又亲自将吴王和西施一行送到句曲梧宫。西施自幼喜欢梧桐,今见梧宫遍植梧桐,比上次更加茂盛,心中生出一些欢喜。前书说过,句曲地处泰山之南的沂蒙山区,四面秀山环绕,树木葱绿,春花烂漫,且有泗水盘桓滋润,更觉身在仙境。面对这样的人间美景,西施也就将那一路之上的各种忧愁烦恼暂且抛开,露出笑颜。西施虽已没有了消夏湾西施洞时的浪漫心情,为了不使吴王扫兴,便也勉强迎合。吴王夫差在句曲梧宫消遣了数日,闻报卫出公请会于发阳,便留西施于别宫,派一千军士守卫,自己带了九千人马去发阳与卫公相会。见到卫出公后,吴王又以吴、越、鲁、卫四国之名发起,约请齐、晋、郑、宋等诸侯,知会周天子,决定五月十五日在黄水河畔的黄池举行会盟。吴王夫差与鲁卫二君,同至黄池,使人请晋定公赴会。晋定公不敢不至,但他还不怎么将夫差放在心上。他积极与会还有一个心思,那就是他听说吴王夫差这一次又带了美女西施。他想再次品赏这位南国美人的风采。几年未见,西施的容貌虽然已经淡忘,但西施在他心中留下的那份渴望却丝毫不曾消减泯灭。到了黄池他才得知,西施被留在了鲁国句曲。好色的晋国公未免失望,不过他可是一点儿也没有死心。因为不久前越王勾践秘派特使向他郑重承诺:如果此次会盟他能拖住夫差三月,越国愿在战后把西施奉送与他。这个诱惑太大了。他虽然对越国能不能偷袭成功毫无把握,但他对这个承诺却坚信不疑。为了一个女人与吴国大干一仗的胆量他没有,但为了这个美人儿托住夫差一两个月的办法他是有的,而且他决心必须做到。于是,在与吴王夫差和诸侯们礼节性的见了面之后,这位晋国公就全权委派晋国上卿赵鞅与各国谈判周旋,他自己却以礼拜周天子为名到洛阳看花赏牡丹去了。吴王夫差使王孙骆与晋使赵鞅洽谈,商议载书上册诸侯名次之先后顺序。可谈了十多天,赵鞅先是虚与委蛇、敷衍塞责,后来还是那句话:“晋世主夏盟,又何让焉?”王孙骆只好翻出周吴晋三家族谱,曰:“晋祖叔虞,乃成王之弟。而吴祖太伯,乃武王之伯祖。尊卑高低相隔数辈。况晋随主盟,会宋会虢,已出楚下。今楚为吴灭,晋国尚欲据吴国之上乎?”赵鞅说不过王孙骆,就找出种种理由拖延搪塞。其他诸国随晋随吴,两边摇摆两面讨好,为的只是多捞一些好处。吴王夫差掂记西施,干脆也返回句曲,任由王孙骆与之周旋。晋国公能耗,吴也耗。反正粮草给养有鲁国、卫国和宋国承担。他此来原就打算同西施消夏游玩的。据说此处有仙山,高耸云海间,他便想携西施游历一番,顺便求些长生不老之药。他暗中让鲁宋等国进献童男童女,不久便得到了童男童女个五十名。西施得知童男童女的事,焦虑异常,立刻询问夫差:“大王受纳孩童意欲何为?”夫差本来不想让西施知道此事,现在见西施已经知道了,便不再隐瞒,一五一十地告诉西施上山入海求取灵药的计划。西施一听,甚觉荒唐,坚决不从。夫差无奈,只好放弃此事,改求药问道为修炼养生。“修炼养生最好是登上泰山。”夫差提议。西施担心越国有变,不敢明说,就只是托故不去。夫差见西施执意不去,自己也甚觉无趣。只好找来老道,在句曲梧宫就地学习气功道术。他劝西施一同练习,便引用老道的话:“通晓此术,可以跨鹤升天,享受长生之乐。美人何不一试?”“西施不想升天,也不想长生。西施只想在有生之年看到天下太平,大王康健。”夫差说服不了西施,就自己入道操练。每日练那呼吸之法,行卧唏嘘,吐纳丹田之气,将那“固精、安气、利藏、强骨、调脉、蓄血、益液、道体”和“绝气、溢精、夺脉、气泄、机关厥伤、百闭、血竭”等七损八益之法系统演练一遍。遇到精彩片段,细细体味,深入研究,甚是投入。如“蓄血”一节时,正值西施因心绪烦乱经血不调,夫差便特别用心。他向老道要来经文,按经文所述认真操作。经文这样说道:“素女曰:‘阴阳有七损八益,六益曰蓄血——。“大王此行……身负重任……不可过纵……当以……保身养性为主。”西施娇喘吁吁地劝道。“寡人已经省去许多章节……再者,习练此功还有长青药方备用,美人放心大胆行来。”夫差扶起西施说。一时,七九数毕。西施累倒在床上。夫差不待侍女们清洗完毕就急急地从床头取出一束经卷来,展开经卷,上面书曰:《常青树秘方》茯苓四分、菖蒲三分、山朱茹四分、括吕四分、菟丝子六分、牛膝四分、赤石脂四分、干地黄八分、细辛四分、防风四分、薯顶四分、续断四分、蛇床子四分、拍实八分、巴载天六分、天雄四分、石解四分、杜仲四分、肉苁蓉六分夫差将秘方略看了几眼,就立刻差人按方取药煎熬。“只是未知美人是否也可服用此药。”夫差对躺在身边的西施说。“此乃男子壮阳补药,女子岂可服用。”西施道。“哈哈哈,”夫差拭汗而笑,“是寡人练糊涂了。”夫差和西施二人正在谈笑戏虐,内侍来报副帅伯邳求见。夫差询问求见何事。伯邳回道,鲁国学者,孔丘弟子子贡约会吴王。夫差想起几年前子贡到吴国讲学时倨傲不拜的往事,推脱不见。坐在身边的西施插言道:“大王,此地在鲁,大王客居鲁地却不见鲁国学者,恐天下笑耳。”西施向来崇拜孔圣人,痴迷其仁义礼乐,此次来鲁,很想一见孔家学人。孔子本人自然难得相见,她还想女扮男装拜见子贡。此时就有心相求。吴王向来不屑于孔教,这几日又在忙于修炼老道,他也不愿让西施冒险见人,就对侍从说让太宰代为约见。伯邳奉命代替吴王约见子贡,子贡心中不悦,与伯邳随便闲谈了几句便告辞离去。子贡回见孔子,如实向老师汇报了吴王夫差的无礼轻慢。孔子听后不语。子贡道:“吴子无心向仁,天下恐将乱矣。”孔丘曰:“吴子不仁,天有仁。天有仁,乱可治矣。”继而又问,“吴有仁人乎?”子贡想了想,道:“美人西施,有心于仁。”“妇人之仁,何足道哉!”于是孔丘俯首修书,不再与语。子贡站立不去,又道:“吴国太宰问与先生。”“太宰?可是昔日使鲁问禹之大骨者伯邳耶?”“正是。”子贡答。“何问?”孔丘并未抬头。“太宰问:‘夫子圣者与?多智。然何其多能也?’”“汝何答?”孔丘并未停下手中的笔。“弟子答:‘固天纵之将圣,又多能也。’”子曰:“太宰知我乎?吾少也贱,故多能鄙事。君子多乎哉?不多也。”子贡欲去。孔丘又问:“汝知伯邳乎?知西施乎?”“伯邳佞臣,西施美人也。”孔丘叹曰:“呜呼!吴子恶忠亲佞,美将毁于斯人也。”“乱世之秋,天下无道久矣。仁义美善尽将毁矣。”子贡也是无限地感叹。孔丘低头著述,不复再言。(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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