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月一战,吴军败绩,北大营被越军攻破,死伤万余。吴王夫差和王子地等先后被迫撤回城内,清点人马,姑苏城中仅剩残军不足三万,而且其中有三到四成还挂彩负伤,不能再战。粮草倒还有一些,怎奈人心不稳,军民皆无斗志。姑苏再次被围,国人信心动摇。原指望吴王回还便可一举击败越军,未想到吴王回来后竟是连战连败,损兵折将,未胜一场。最大的问题是吴王夫差自己也对目前形势消极绝望,连日来息身后宫,借酒浇愁。几日光景,吴王消瘦得变了人样。一个强壮如牛、气吞山河的大王,竟被眼前的情势压迫得形如魍魉。战前那种欢乐祥和歌舞升平的后宫也变得鸦雀无声、凄凉冷清。侍从们战战兢兢诚惶诚恐,唯恐不慎触怒大王。这一切,心细如尘的西施都看在眼里了。自那次被救上水到现在,她本一直病卧在床。今天,她终于躺卧不住,强打起精神亲自伺候吴王。“大王……”西施一边为吴王夫差斟酒,一边心疼难过地流下了泪水,“西施知道大王今日陷入困境,心中一定怨恨西施。越国是西施的母国,越王是西施母国的君王,西施曾为越国和越王善言自是出于私心。但西施绝没有想到越王会一直对吴国心存歹念。自西施进到吴宫,自西施真心实意的委身大王,西施就一心想化解吴国和越国之间的仇恨。现在看来,西施的一腔热血都已化为……西施有愧于大王,西施有罪于吴国……”“别说了!”吴王一把抓过西施手中的酒瓠,猛灌一气。西施急忙过去夺下,声泪俱下地跪在吴王腿边说:“大王不要这样!西施今日说这番话,不是为自己洗刷罪责。西施只想以自己的性命为吴国和大王作最后一点努力……”夫差忽地站起来,道:“寡人……不要你去为吴国牺牲性命!寡人只要你……只要你好好的……好好地让寡人喜爱……”说着,夫差一把将西施拉起来抱在怀中:“只要你永远能在寡人身边,寡人就是粉身碎骨也要……也要冲出姑苏城,生……生擒勾践!寡人要用勾践的头祭……奠我儿姬友,祭奠姬……山,姬地和姑曹终累……”吴王说着将瓠中酒一气饮尽。他一跃而起,想拔他的剑,但是他醉了,他的两条腿已经不听他的指挥了。如同他的军民一样,他那曾经是多么坚强有力的、多么肌肉发达的、无论是跨上战马青鬃还是徒步前行都能使他健步如飞、远征近伐、所向披靡的双腿,现在,已经变得软弱无力了。他瘫坐在地上,拔不出他的利剑。他的愤怒变成了咆哮,像一头受伤流血的狮子;他趴在地上歇斯底里地叫嚣着,显得既可叹又可怜。西施的本已萎靡不振的精神被这眼前的一幕彻底击碎了;她的那颗善良的、谋求团圆的心,被这凄厉的伤惨的哀嚎完全冲乱了;与此同时,她那曾经发自内心的对母国的爱、模模糊糊的对越王的敬和对文种文丞相的信任以及藕断丝连的对范蠡范将军微妙的期许和恋情,都在这一瞬间化成一片泡影、化作一缕青烟消失了、飞散了……她安顿好醉卧不起的吴王,她收起她的方才还是滚滚不断的热泪,她穿上久压箱底的她心爱的熟悉的越国衣裙,然后摘下并拿上吴王身上的金牌,默默地走出了吴宫……西施的舟车在南门与太宰伯邳的车船不期而遇。“娘娘安好……”伯邳急忙在车船上跪地问安。西施默默地注视了伯邳一会儿,淡淡地道:“传言太宰已经降越,可有此事?”伯邳闻言磕头不迭,道:“此皆误传。伯邳奉大王命外出搬求救兵,回来时被越军俘获。伯邳视死如归,坚不降越。越王无奈,便使伯邳入城送信给大王。”“是劝降的信吗?”“伯邳……不知,娘娘请自看。”伯邳说着将信简呈上。“我不看。”西施放下布帘欲走。“娘娘出城,实是吴国之福啊……”伯邳看西施要走,急忙大声说道。65西施听到此言,不禁一阵心寒。“太宰也以为西施是吴国的祸水吗?”西施隔着垂帘说道。“不敢。伯邳不敢!娘娘误解了伯邳的意思。伯邳向来以为娘娘既是吴国之福又是越国之福。越国有灾时,娘娘为越王消灾;如今吴国罹难,娘娘又能替吴王排难。娘娘实乃天下之福也。”西施不待伯邳说完,便唤舟车出了城。伯邳见西施径直往越城方向而去,他也并没有回城,而是尾随西施舟车南去。可以说,西施出城暂时地救了他一命。就在刚才,他还在愁虑此番进城能否说服吴王割舍西施。拿金钱和美人换取利益不但是他一贯的人生态度,更是他一贯的政治主张。当年,他接纳了越国的金钱和美人,为越王勾践保住了性命和社稷;今天,他依然坚信:金钱和美女同样可以打动越国人的心而保全吴王和吴国。这些天来,他竭力在做的就是这件事。现在,他总算做成了。“不,不是我做成了。这是天成。美事天成,时也命也!”伯邳一边在后面走一边双手合十,心中暗自欣喜不已。此刻,他心中着重想的是,怎样在越王面前把这分天功说成是他伯邳的功劳。虽说是贪天之功终遭天谴,但当务之急是借此天功先保住自己项上人头。伯邳是多么聪明的人,他对于目前吴越两国急转直下的强弱态势已经心知肚明。如果说黄池结盟的时候,他还没有把越国放在眼里,那么现在,他的看法已经发生了一百八十度的大转弯;如果说刚刚从黄池撤兵回来的时候,他还认为越国的叛逆仍是不自量力自取灭亡的、认为越王勾践这次必将得到和夫椒之战一样的悲惨下场,甚至会更惨,那么今天,他的这个想法已经一点儿都没有了。现今目前,情况一目了然:越国虽弱,可他们的精锐已经掐住了吴国的咽喉;吴国虽强,但它已浑身瘫痪一蹶不振。越军以逸待劳、摩拳擦掌、跃跃欲试,吴军疲惫不堪、忙于应付、惶恐惧战。越王君臣胸有成竹,定要誓死一战;吴国上下却方寸已乱,只在借酒壮胆、虚张声势。越国小小属国,受人同情,得道多助,楚、齐、晋、宋等国相继出兵相帮;吴国新霸中原,却天怒人怨、众叛亲离,搬不来一个救兵。诸国之中惟有鲁国有心于吴,却又国弱兵少,有心无力,爱莫能助。当今之计,吴国只有投降。只有无条件投降或还有一线生机。伯邳担忧的是,越王勾践会不会接受吴国的投降。勾践为人不似吴王。吴王夫差豪放大度,越王勾践却是阴鸷偏狭。在伯邳看来,让越国接受吴国的投降只有一计可行:那便是屡试不爽的美人计。也就是说,吴国能不能保全,只有看西施能不能派上用场。伯邳原本想将西施献于越国军师范蠡。一来范蠡手握重兵,权利甚大。再者,越王勾践曾将西施赐予范蠡,且据他所知,范蠡一直对西施旧情难忘。出乎他意料的是,近日他发现,越王勾践也对西施念念不忘恋恋不舍。于是,他决定:将西施直接献于越王。越王勾践如果接受西施,投降之事就定有回旋余地。情况好的话,说不准此计还会造成越王君臣不合。那样一来,吴国说不准还有翻身的机会。伯邳此谋不可谓不高。伯邳在后面沾沾自喜的时候,走在他前面的西施却是另一番心境。西施此刻正在为当前的行事疑虑重重、忧心忡忡。此次出城,在她这一方面想的只是能见上范蠡一面,利用她和范蠡曾经的那点早已被藏诸心底、束之高阁的情谊为吴国解围,为吴王解困。对于此行,她毫无把握。因为就她的内心,她觉得他们之间的那点所谓的情谊远远不足于解决如此巨大的事关国家存亡的问题。作为一个女人,她心思如锦,感情细腻。虽然事过多年,当年与范蠡之间的那番相互爱慕之情也早已事过境迁,两好不再。但她时常还会在寂寞空虚的时候将那旧情往事想起;每当春暖花开,蜂闹蝶舞或是吴王远征不回或是巡幸别宫留恋不返时,他就会不由自主地想起与年青的范蠡相识相知相许的青春时光。可是,范蠡范将军,他会不会也偶尔忆起那些陈年旧事和往日的时光?范蠡是个男人,是堂堂越国大将军,前途无量胸怀远志,他会不会记挂一个她这样的半老徐娘?即便他记得一些什么,今日相见,他会不会对她公事公办、铁面无情?毕竟,此一时彼一时,现在是她求他的时候。或者他有没有权利承应什么?说到底,这是一件天大的事啊!“他要是不见我,我该怎么办呢?”“他要是不接受我的请求或者是接受了却办不了这件事,我该怎么办呢?”出城之前,事情紧急,未能多想。此时,临近越军营地,诸如此类的实际问题不禁萦绕心头,西施不觉踟蹰艰难起来。前面,一排守城兵士划船过来,语气强硬地拦住了她的舟车。即便他们态度生硬,西施也能感到那久违了的乡音的亲切。这是多么熟悉而又生疏了的母国口音啊。这几个越国士兵是来自她的家乡诸暨的吧。他们里面或许有一个竺萝山施家渡的小伙儿吧。西施想着,急急地拉开帏帘向外张望。她没有看到那些越国士兵,她的视线被急匆匆冲到前面的伯邳的车船挡住了。她听到伯邳低三下四的声音:“军士大哥,在下是吴国太宰伯邳,舟车上的是西施娘娘,西施——你们不会不知道吧?在下是奉了吴王之命送还西施的。烦请哪位大哥进去禀报一声……”“先站住别动!不管是东施还是西施我们都要检查!”“不得无礼!”西施听到另一个声音在说,“速去禀报大王!”“谢谢,谢谢。”伯邳在说。“太宰大人,你怎么又回来了?”刚才呵斥兵士的那个声音又说,“车上果真是我越国美女西施吗?”“当然!不信请您查看。”西施听见伯邳理直气壮地回答,他的声音中含着的得意使车里的西施很不舒服。此次出城,完全是出于无奈的屈节救生之举,伯邳不但不以为耻,却还能如此得意。“小的不敢面视西施美人,太宰大人说是就是。待会儿自有人查验。”那位士官说。“谁会前来查验?”西施听见伯邳焦急地问。“这个小的不知……”军士打断了伯邳的话,“哦,文丞相出来了,有什么话您和我们丞相说吧。”西施的舟车并没有进入越城,而是随着越国丞相文种沿着护城河往北门而去。西施的心情很不平静,因为她刚才听见文种说要带她去见范蠡。出城之时,她不知道范蠡在哪里。她只听说南门外有个越国人新筑的越城,以为范蠡便在越城里。现在看来,范蠡并不在越城。那么,坐守越城的就只能是越王了。这么说,越王不见她。这正合了西施的心思。西施并不想见越王。她只是希望见范蠡一面。西施不愿意见越王完全是出于本能。自从多年前她在吴宫中第一眼看到那个相貌阴鸷形容卑琐匍匐在地向吴王谢罪请成的越王,她就从内心深处不喜欢那个男人了。就她的身份而言,她自然没有资格说她敢看不起哪一个国王。但当时,她就是有点瞧不起那个越王呢。那时,她是带着极度的羞耻心看越王的。在她当时看来,作为一个国王,即便败了,也应该败得有点儿男人样儿;而作为一个七尺男儿,即便死也应该是站立着的。可当时的越王勾践却象狗一样趴在地上向吴王夫差祈求怜悯。在这一点上,越王勾践远远比不上吴王夫差。吴王夫差是怎样的一个男人呢,直到今日,内外交困,吴王没有在任何人面前说过一句向越王示弱讨饶的话,更没有在她们女人面前表现出丝毫的软弱和怨恨。他只有愤怒,只有怒吼,像一头受伤的雄狮那样。西施并不知道吴国已经彻底败了,她更不相信吴王会真的失败,在她眼里,吴王这样的男人是绝不会败给越王这样的男人的。她担心的只是狂怒的狮子一样的吴王一旦冲出姑苏城,将会有太多年青的将士和无辜的百姓惨死在无情的刀剑之下。她担心,这次要是让吴王开了杀戒,她便没有能力象上次一样保护越王和越国。她知道自己已经韶华不再,即便她美艳依旧,也无法让吴王专宠她一辈子。她原已做好了打算,从句曲回来后,她要退入别宫,或者请辞回越给母亲守守墓,去尽一点为人子女的孝道。母亲生前对吴国成见深,坚决不随她入吴。她却可以回到越国去,回到儿时快乐嬉戏的故地。西施觉得,到那时为止,她已经完成了范蠡当初交给她的任务。吴越两国不但亲如兄弟,还共同出兵,对抗强敌。她觉得她对得起范蠡,对得起越王,对得起越国了。可是,她万万没有想到,一向和顺驯服的越国,现在竟然对宽厚仁义的吴国反目倒戈。勾践不但杀害了吴国太子,范蠡还率大军欲灭吴国。这样一来,她成了什么?这样一来,她不成了帮助越国暗谋吴国的卧底,不就成了参与谋杀太子和吴王的帮凶?“越国置我于何地?范蠡置我于何地?”想到这里,西施不免有些气愤。由于气愤,她就急于想要见到范蠡。她命舟车靠护城河内测行驶。这样就可以快一点到达北门,可以尽快见到范蠡。她要问一问范蠡,越国为什么要做出这样卑鄙龌龊的行径;她要问一问范将军,他为什么要蛊惑越王行如此大逆不道背信弃义的事情。舟车到达西门的时候,已经过了晌午。伯邳请求西施在此路边用饭,他发现这儿竟还有一家胆大不要命的餐馆在营业。餐馆的位置虽然在城楼上吴军的射程之外,但却在护城河外越军的射程之内。实际上,这个餐馆做的就是包围姑苏的越军士兵的生意。现在正值饭口,进出不少越军服装的官兵。要是往常,西施定会稀罕这些故乡客人,但是今天,她却是十分反感这些来自母国的军士。看着他们有恃无恐大大咧咧地往来于姑苏护城河美丽的桥头上,西施感到揪心的难过。“快走吧,我吃不下饭。”她催促道。伯邳和文种等只好依着西施,沿着因地就势而造的弯曲却壮观的护城河迤逦前行……隆隆的战鼓声隐隐地传来,这是范蠡统帅的北路军在操演吧;蒙蒙的呐喊声随着风依稀飘过来,这是迫不及待的越国军队摩拳擦掌蠢蠢欲动弄出的声响吧。在行道的高处,望眼就可以看到遍插山丘水畔和树林草莽的越国军旗,肃整威严的帅营也已渐渐呈现在眼前。西施能看到层层守卫着营帐的军士们手中紧握着的剑戟反射出的明晃晃的寒光。西施感到,这一道道金属的光芒远远地就已刺进了她的心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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