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这是去哪里?”西施从昏迷中醒来问。“告娘娘,我们正在去会稽的路上。”一直守在身边的侍女捷鸢回答道。“怎么……怎么是去会稽?”西施闻言挣扎着要坐起来,“我要见范蠡。去……去范蠡大营。”“娘娘,不要轻动。你还烧得厉害呢。医师让你千万静养。”捷鸢急忙用手去按西施。“不,我不要躺着……我不要去会稽。”西施使劲儿要拨开捷鸢的手。“娘娘……你可知你已经病了三天了。越王命我们送娘娘回越国。现在,船也已经过了浙水。顺利的话,今晚就能到达会稽。娘娘不是常常惦念着越国吗,这下可是永远地回到家了啊。”“你说什么?”西施惊问道,“我们已经离开吴国了吗?我们已经离开姑苏了吗?”“是的。娘娘早已经离开吴国姑苏了。娘娘拿着吴王的金牌出的城,娘娘难道竟是忘了吗?看来娘娘果是烧糊涂了。”
“呃……呃……怎么会是这样?怎么会是这样?”西施又焦急又痛苦,“我出城只是想去求范蠡……求他放过吴国,放过吴王。我只是为了……为了……”西施急切之中不知该怎么说。但她的痛苦是显而易见的。她出城的初衷并非是为了离开吴国离开吴王,更不是为了逃回娘家越国。可是现在,她却是撇下吴王走在了回越的路上。她一时不知该怎样才好。她想振作起来,但却头昏脑胀,四肢无力。西施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时候病倒的。或许是那一夜的瓢泼大雨,或许是那一天的颠沛周折。西施隐约记起那一天的情形。那一天,她心怀大事,往来于姑苏城南门和北门之间。那一天,她急于要见到范蠡,可是那一整天,除了伯邳和文种,她连范蠡的影子也没有见到。是范蠡战事繁忙不在自己的军营之中,还是他不愿意见她?他为什么不愿意见她。难道在范蠡的心中,就没有一丝一毫的旧情了吗。难道男人一旦官高位重就变得铁石心肠了吗。“那么,我这是自取其辱了……那么,我是没有能力解救吴国,没有能力救吴王于危难之中了……那么我还活着有什么……”想到这里,西施感到心痛难忍,头痛难忍,她想一下子死了算了……西施再次醒来的时候已经是在雅鱼宫里了。那时正是清晨时分,宫里异常的安静。西施甚至可以听到梁燕和喜鹊唧唧嘎嘎的叫声。这些吉祥的鸟儿欢快的叫着,仿佛在彼此或对谁道喜似的。西施静静地听着这些熟悉的令人心情舒畅的鸟叫。身边没有一个人。这正合了西施的心思。独自享受这动人的天籁之音是多么幸福的事情啊!这多么象少年时候身在竺萝山的情景,多么象姑娘时期生活在若耶溪时的情景。她忽然想,自己是不是真的回到了诸暨的家乡竺萝山若耶溪村?抑或自己是在做梦?“妈妈!”她试着叫了一声,没有动静。“妈妈!”她又叫了一声。“哦,西施……”西施看到脚下塌边一个身影在蠕动。啊,那时妈妈吗?西施心中一喜。从几何时,妈妈就是这样地常常守服在她的塌边。母亲是个溺爱孩子的女人,西施童年睡觉时妈妈总是这样趴在她的身旁睡上一会儿。可这个女人分明又不是母亲。那么,她是谁呢?她不是侍女捷鸢。可她为什么这样尽心慈爱地守候着她。“西施,”那个女人又轻轻地唤了一声,“你终于醒了。”“你是谁?”西施惊奇地问,“你为什么在这里?这是哪儿?怎么不见捷鸢?”西施看到那个陌生女人笑了。西施觉得这个陌生女人的笑容十分慈祥,十分地和蔼可亲。这还是一位相当美丽的女人,虽然她的衣着并不十分华丽,甚至可以说有点儿朴素,年龄也不是很年轻,但西施还是看得出她曾经的美丽和高贵。她是谁呢?“西施,先不要问这么多,你还很虚弱,你该吃点东西。”那个女人温和亲切地说着,顺手从水塌边的小几上拿过一个细瓷奶壶,“来,我喂你喝点酸梅香米露,听说你几天都没有好好吃东西了。”陌生女人说着,用另一只手将西施往起扶一扶。西施本不想喝一个陌生人的东西,可这个陌生女人有一种能使人欣然从命的魅力,这个魅力就是她的和蔼与亲切。西施不由自主地张开了嘴。西施一边饮食奶露,一边仔细端详面前这个殷情服侍她的女人,她忽然觉得自己在哪里见过这个女人。“我们这是在哪儿?”西施问道。“在越国。”那女人面带着微笑回答。“在越国……”西施心中一动,猛然想起昨天捷鸢在船上跟她说的话,她记得当时捷鸢说他们的船已经快要到达越都会稽。那么,自己现在莫非是在会稽?那么,坐在自己身边的这个女人莫非是……“你是越后?”西施不由得脱口而出。那个女人看着西施,目光里露出一种奇异的表情。“我是,又不是。”“怎么……”西施疑惑不解地张大了眼睛。“我曾经是越国的王后。”那女人不紧不慢地说,“但现在不是了。你回来了……以后……”“您真是越后。”西施没有细听后面的话,她只是由不住肃然起敬。而与此同时,另一种混杂着些许羞耻、愤满和忧伤的情感也随即油然而生。但站在面前的毕竟是王后,她的身份一经得知,西施就挣扎着要下地施礼。“不知王后在此,西施这厢有礼了。”“你不要下来。”越后拦住西施,“我刚才已说过,我现在早已不是王后了。我只是勾践的妻子而已。要说王后,西施姑娘现在才是上国真正的王后。”“王后说哪里话。西施从来没有把自己当作什么上国王后。西施永远都是一个越国女子。无论走到哪里,越国永远在西施心中。”西施由衷地动情地说。越后慈善地凝视着西施说:“这也是为什么我要把你接回越国的原因。”“这……”越后将一个早就准备好的苏绣彩锦递给西施,说:“我知道你现在还放不下吴国和吴王。但你在姑苏也已经看到了,吴国就要完了。吴王也要完了。当初把你送往吴国实在是不得已。那时候,越国败了。那时候,越国一无所有了。那时候,一切都是吴王的了。就连我们的命都在吴王一念之间。所以,那时候范蠡把你送给吴王实属不得已。请你原谅他,也原谅我们。把你送给夫差,是范蠡对不起你,也是我们对不起你。如果我们不败,范蠡也不会把你拱手送人。那一个男人愿意将自己心爱的女人送给别人呢?”“可是,现在吴王也很可怜。”西施终于想要表达自己的心意,“他和当初越王一样……一样值得同情。我……我……出城来实际上是为了……为了……”越后看见西施着急难过的样子,便握住西施的另一只手,安慰道:“我明白你的心思。你是一个心地纯洁的、善良的姑娘。可是,现在的事不是你我这样的女人所能左右的。我们女人只能忍受,只能尊顺。我们只是男人们的战利品。除了依从,我们还能做什么呢?十年前,吴国打败了越国,我们成了吴王的姬妾。现在,越国就要胜利了,我们就应当回到自己祖国的怀抱。你认出这面织锦了吗?这是范将军让我交给你的。”“什么……”西施惊讶地张大了泪眼,她仔细观看手中的彩锦手帕,这是一段用越国的八蚕丝制成的绯绫,这块绯绫确实很眼熟。不过,姑娘的时候,她做过不少这样的绯绫手帕。当年在船上与范蠡分手时,她也确实送给范蠡这样一块手帕。但这就是那一块手帕吗?那块绯绫手帕怎么会到越后的手里?难道范蠡果真托情于越后吗?既然范蠡还念旧情,为什么这一次他连面都不见一见呢?西施吃不准越后的话。不过,这样的话既然是出自越后的口,她也不能不信以为真。“那么,范将军他们能放过吴王这一回吗?”西施既决定要为吴王说情,她就不会错过任何可能的机会。与范蠡相比,越后或许更有威力。范蠡做不了的事,越后或许能做到。而且,越后毕竟是个女人。女人的心肠总比男人软一些吧。她不能见死不救吧。想起当年越王战败被俘,伍子胥强力主杀,吴王犹豫不决,是郑旦、西施和越后她们这些女人软磨硬泡,越王方才得救。今日,或许她们女人仍能救得吴王夫差一命。“我刚才已经说过,现在的事不是我们女人能够左右。我们只能顺天应人。当年,越王遇死不死,时也命也。今日吴王能否免于一死,也要看他的时势命运。接你回来,只是为了让你远离战火。战争无情,刀剑无情。你定要好好调养,等待范将军凯旋归来。”越后雅鱼一副苦口婆心的意思。“范将军凯旋又当如何?”西施直截了当地问。越后微微一笑,道:“当然是与姑娘成全美事。当年,夫差横刀夺爱。现在,有情之人也该成眷属了。”“有情之人?”西施沉默不言。此刻,她的心毫无所动。说到有情,她现在觉得吴王夫差才最是有情。吴王虽然也常常杀伐暴虐,但更多的时候他是胸怀坦荡的。当年,越王勾践命系一线,是他大仁大义,不但赦其一死,还使其还国复位;当年,他力排众议,为了情和意不惜得罪伍子胥而与越国交好。而今,越王和范蠡却是见一面都不能够。这是战争的无情还是越王的无情?这是刀剑的无情还是范蠡的无情?战争无情天地有情,刀剑无情人应有情。现在看来,越王和范蠡一定要无情地置吴王于死地,越人有何情意可言?西施想着,一颗心就渐渐地凉了下来。如果还在吴国,她或许还能为吴王排解一点痛苦。哪怕是为他斟一杯浇愁的苦酒;如果还在姑苏,她或许还能为吴国的社稷再三地去乞求神灵。可是现在,身在越国,心能奈何?自是,她将一腔热情关闭在心底。她要看越王如何而为,她要看范蠡如何而为。“吴王,夫君——你就听天由命吧……”越后雅鱼还在说着什么,西施一句也再没有听进去。越后走了,越后又来了;越后来了又走了。天黑了,天又亮了。西施在浑浑噩噩之中不知过了几日几夜。梅雨期到了,越国新都城会稽天天下雨。天空总是黑沉沉的,象极了西施的心情。十多天过去了。今年闰四月,有两个清明节。临近第二个清明节时,梅雨终于渐渐地细小下来。西施天天想着去给已故的亲人们扫扫墓。三年前,母亲去世时她没能足期地给母亲守孝。这回,她想守一守母亲,守上一年,守上三年。不,守一辈子。越后允许她回诸暨一趟,还特地派了许多武士护送保护。雅鱼越后好像比以往更看重她,这让她多少有些意想不到。她是在傍晚时分回到竺罗村的。蒙蒙细雨中,曾经令人想起来就心旷神怡的竺罗村今日看上去就像一位耄耄老人一样死气沉沉。狗的吠声没有惊起什么反响,马蹄的震响也只引出几个老妇出来探视。西施在自家的官房里过了夜。侍候她的除了捷鸢都是新派而来的。老房子几乎没有人了。西施只见到一个守门的老妈子。老妈子又聋又老,西施几乎无法和她说上几句话。第二天一早,天虽然还是乏云滚滚,但雨总算暂时停了。西施收拾到坟上去。半路上,她碰到了一个瘸子女人。瘸女人像是刚从坟上回来,远远地带着一个刚会走路的孩子。西施使人将那个女人唤过来。女人走近时,西施惊呆了。这个女人不是别人,她是东施。“怎么,妹妹你……”西施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东施也认出了西施,急忙跪下施礼。西施命人放下辇轿,她下来亲扶东施。“东施,你怎么成了这样?”东施颤巍巍地站起来,欣喜而又羡慕地看着西施道:“又见到姐姐了……”“妹妹,你如何竟成了这副样子?”西施眼含热泪。“本来好好的。开春往战地送军粮,连人带车掉到了沟里……就折了……”东施低下头看着自己的腿,也留下了眼泪。西施心里一阵难过。她擦了一把泪,又摸着东施身边的小孩问:“这是你的孩儿吗?”不,这是我兄弟的孩子。他爹阵亡了。他妈和我一起跌进沟里的,她死了。我还好,只是断了一条腿。”东施的语气中似乎对这样的大不幸司空见惯似的。这使西施的内心里感到十分的诧异。不过,她还是深表关切地又问道:“那么,妹妹现在有几个孩子呢?”“我的……”东施起先好像有些勉为其难的样子,不过稍后还是痛痛快快地照实说了,“我的四个儿子都当了童子军了。”西施心中一凉,立刻感到了不详。她结结巴巴地问:“他……们可……都好么?”“三个大的都战死了……四儿刚满八岁,跟他父亲在一起。”“呃?”西施的心一紧,她不知该不该继续再问下去。她不忍再问下去。但东施提到了孩子的父亲郑戈。她就情不自禁地又问了一句:“郑戈哥哥……他还好吧?”西施鼓了很大的勇气。郑戈是东施的丈夫,也是少女时与西施青梅竹马一起长大并第一个向西施提婚的男人。“他……他残废了。他在去年攻打南武城时被吴国太子的人砍去了左臂。”东施象讲故事一样娓娓道来,“这次拦截夫差,他脸上和背上又各中了一箭。不过不大要紧,只瞎了一只眼,另一只眼睛还很好使。我前次送粮到南武城还见着他了呢。他一眼就认出我了。可是,我和四儿却差一点认不出他了。他总是咳嗽。我对他不放心,就把四儿留下照顾他……”西施听不下去了。并不只是郑戈和东施的巨大付出让她痛心。更让西施揪心的是,东施在详叙他们为越国付出的巨大牺牲时掩饰不住的光荣和自豪的神情。显然,与所有的越国人一样,他们都觉得自己是在为祖国而战,而且为祖国付出的任何代价都是应该的、值得的。他们分明是为一种精神所鼓舞,忘掉了战争的残酷,漠视了自己的悲伤。然而,正是他们的这种无私情怀,更加浓重了战争的罪恶,也更加增强了西施心中对越王勾践和范蠡这些战争发动者的激愤情绪…(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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