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施近来消瘦了许多。自从回到越国她一直心绪烦乱,寝食不安。吴国的消息无从得知,姑苏不知怎样了,吴王不知怎样了。临走时,眼见越军大军压境,吴军孤立无援。越军破城,指日可待。一旦城破,又将有怎样的一番杀戮啊。西施清晰地记得当年会稽城被攻破时吴军的恣纵暴虐,那番烧杀抢掠,那种物毁人亡,血流成河的惨象历历在目,触目惊心。西施在心里不住地祈祷着,祈祷那样的惨剧不要姑苏城重演,祈求那样的不幸不要在吴国重复。她也祈望现在的越王不要像当年的吴王,残暴不仁地将敌手踩在脚下,捆上囚车,投入牢狱,迫其守墓饲马,允其尝粪问疾,使其受尽人间屈辱;她更祈盼今日的范蠡不要像那往日的伍子胥,一定要灭宗毁祠,将对手赶尽杀绝。“做事应该为自己留一点余地,不该过于决绝;做人要有些仁爱和隐测之心……”西施想不起孔圣人的原话,但有关“仁义”的教诲她却时时在心,滋滋在念“姑娘,王后派人送来汤食。姑娘多少吃一点吧。”捷鸢又进来劝促,回到会稽后侍女们已经按照越后的吩咐改了对西施的称呼。西施定定地看看捷鸢,继而痴痴地像是自言自语地道:“越王不会杀了吴王吧?范蠡不会烧了姑苏吧?”“姑娘,姑娘真的是痴了吗,”捷鸢故作生气地说,“越王杀不杀吴王,范蠡烧不烧姑苏,岂是咱们这些女人能左右的?咱们能从那儿逃得一条命出来已是万幸,火烧姑苏台时有多少人葬身火海姑娘难道不知道吗。再说,姑娘本是越国人,岂能总替敌国操心烦恼。姑娘这样行为,倘若让越王和王后知晓,岂是闹着玩儿的。”西施不再言语。她知道捷鸢与她不同。捷鸢是越国当初暗中派遣到她身边的人,捷鸢的心自始至终是属于越国的。而她却不一样,她,是吴王的夫人。北上句曲的时候,吴王已经视她为吴国的新王后了。如果不是越军攻吴,她或许从形式上也被册封了。最重要的是,她的心早已属于夫差。她爱夫差。她敬重夫差。近日来,她的这种归属感越来越强烈。不完全是对正在遭受亡国考验的吴国和吴王的同情,真正是出自内心的眷恋。在她心目中,吴王夫差远非越王勾践可比。吴王夫差光明磊落心怀坦荡,越王勾践阴险狡诈心胸狭窄;吴王夫差英伟强悍,越王勾践萎缩阴鸷;吴王夫差敢爱敢恨有情有义,越王虚伪隐忍翻脸无情。要说战前,西施对越王还怀有一丁点敬意的话,那么现在,那点敬意已经荡然无存了。就连范蠡,西施也已失去往日的崇敬。西施觉得,范蠡和他的主子一样,都是阴险小人和伪君子。“姑娘,听说大王已经回到会稽,或许不久就要召见姑娘呢。”“呃——”西施吃了一惊。她没有想到事情会来的这样快。况且,如果越王已经回到了会稽,那也就是说,吴国已被消灭,越军已经大获全胜了?“姑娘不要不信,据说姑娘离开吴国的第二天,姑苏城就破了。而且,人们都说,姑苏城不是被越军攻破的,而是被伍子胥的天兵天将引用天河之水冲毁的。可见吴国气数已尽,一切都是天意。”捷鸢活灵活现地、以胜利者的口吻说在。是啊,她也是胜利者,她的胜利分明就挂在脸上。西施十分诧异,为什么自己在吴国那么多年,就没有意识到捷鸢是越国安插在她身边的谍人?“那么……吴王呢?”西施不由自主地问。“什么吴王?夫差不知去向。或许是被水淹死了,也可能被乱军杀死了。”“啊——”西施十分痛苦地叫了一声。“谁还管夫差的死活,如今会稽,大街里弄,到处都在欢庆越军胜利呢!”捷鸢只顾说话,没有发现西施什么时候已经昏厥在地上了……西施静静地躺在榻上。她不知自己身在哪里。这里不是往日居住的地方,这里比越后给她安排的居室华丽得多,气派得多。她觉得身上懒懒的,一动不想动。她摸摸自己的身子,这才发现自己是赤身裸体的。“我什么时候脱光了衣服的?是谁脱光了我的衣服的?”她想不起来。身边静得出奇,她几乎能听得到自己的呼吸和心跳的声音。一股香气从自己的脖子和胸脯的地方飘散过来,让她感到痴迷和舒服。很久没有这种感觉了。从离开句曲到现在,大概有大半年了吧。这大半年的日子尽是奔走,逃亡,逃亡,奔走。没有好好地、安安心心舒舒服服地洗过一个澡,施过一次粉,熏过一次香。“今天是谁给我洗的澡熏的香呢?我怎么一点儿都不记得?”她不停地用双手轻轻抚摸自己的胴体,觉得那么光洁,那么细腻。实际上,她已经不那么年轻了。想想,她已经快三十岁了。三十岁的女人在王宫已算是老的了。可在吴宫她从来没有意识到自己的年龄,因为她从来没有受到过年龄的威胁,因为她从来没有失去过吴王的宠爱。那么,今天她怎么就突然想到自己的年龄了呢?这连她也不知道。或许,人在经历了波折后才能想到先前想不到的。“可是,这是哪儿呢?这是……”忽然,西施似乎一下子清醒了过来,光滑的身体立刻起了一层鸡皮疙瘩。她想起这儿是越国,是会稽了。“那么,我这是躺在雅鱼宫里了?”想到这里,西施就挣扎着想坐起来。可是她的身体像是失去了控制似的软做一团了。她有意识,但她的意识不能支配自己的身体,全部的肌体只有双手勉强能抬得起来。她挣扎了半天,最后发现她依然像软面团一样平躺在原来的地方。不久,她就发现有一双鹰隼一般的眼睛在注视着她。那双锐利而又贪婪的眼睛就隐藏在塌边的帷幕后面。她不由得伸手拉一拉胸前的纱巾,那被当作被子使用的薄薄的吴缟遮不住那双鹰眼垂涎的目光。西施的呼吸急促起来,因为她看见隐匿在帏帘后面的那个人在一步步地走向她的塌边。她看清了他的全身:那是一幅赢瘦的、弱小的、干瘪的、没有一丝丝男性阳刚之美的躯体。她看清了他的面貌:一张长颈、鸟喙、鹰视、鼠须、苍老和阴郁的脸庞。这张脸让人难以亲近,这张脸让人生厌。而此刻,就是这张令人生厌的脸却正在一寸一寸地向她亲近过来。西施看见他先是蹲了下来,然后又跪了下来。他跪下来时,上半身就全部地倾向于她。他离她那么近,西施几乎能够感到她的呼吸。继而,一股难以名状的夹杂着苦荠菜和便溺味儿的、龌龊而又酸腐的口臭味扑鼻而来。这股口臭味是那样的奇怪,令人作呕。西施不自由地用手掩住了自己的鼻子。她的这个动作显然地引起了对方的某种感触。西施看到他迟疑了一下,眼中随即流露出自卑和怯懦。然而,这种自卑和怯懦是短暂的。西施很快就看到他有几分冲动起来。随后,他的自卑和怯懦慢慢地变成了愤怒和仇恨。他一把扯掉了轻敷在西施身上的吴缟。“西施……”西施忽然听到一声轻轻的呼唤。这声呼唤极其轻柔,让人听出里面饱含着的某种强烈的感情。这声呼唤用的是西施久违了的乡音,立刻便唤起西施心中的乡情。这声呼唤是温暖的,亲切的,深情的。西施不由得睁开了眼睛。西施看到的脸不再是先前那张自卑和怯懦的的脸,也不是后来看到的那张愤怒和仇恨的脸。这是一张平和、温柔的脸。平和和温柔中带着一些淡漠和冷峻。是啊,这是一张饱经过风霜的脸,是一张能遮盖住世间极致屈辱的脸。从这张脸上,西施仿佛看见了夫椒之战中的越国惨败,看见了匍匐在吴王夫差脚下痛哭求生的越王勾践;她也看见了虎丘山下臭气熏天的马厩,还看见了悬挂在某人床头的苦胆和吴王塌下那腐臭逼人的便桶……隐测之心油然而生……厌恶之感慢慢消失……一汪热泪沁满了西施的眼窝……“大王……”西施轻轻地叫了一声。这一声,像春风,唤醒了沉睡多年的希望;这一声,像春雨,滋润了干涸已久的心田;这一声,涤尽垢积的羞耻和屈辱;这一声,使一个人的灵魂死而复生。勾践的眼泪夺眶而出,像瀑布般尽情地泼洒在他那张已不年轻的沧桑的脸上。或许是他不愿西施看到他那张悲喜交加的、老泪纵横的脸,或许是他认为他的坚韧打动了他心仪已久的美丽女人。勾践将他的脸深埋在西施腋下的吴缟之中。西施清楚地感到一个男人痛哭时的颤栗,同时感到他流出的眼泪的温热。她用自己不太灵活的右手轻轻抚摸越王勾践的头。是啊,他本是她的王;是啊,她本是他的女人。他有权在她的身边哭泣;他有权撕开她身上的任何东西;他有权对她的身体做任何他想做的。可是,十年来,他的这个权力被无情地剥夺了。他的这个女人被他的仇人霸道地占有了。他只能眼睁睁地看着本属于自己的东西和女人被敌人肆意享用;他只能将自己的欲望像仇恨那样深深地埋藏在心底。“这是多么残忍的啊……”西施感到一阵心悸,她失去了知觉。西施吃了几口家乡的馄饨。虽然那些看似十分精美的馄饨吃到嘴里几乎感觉不出滋味,但她总算勉强地吃了几口。食物下肚,身子就不再像昨日那般疲乏无力。她原没有什么疾病,这几日的虚脱完全是情绪所致。以一颗同情的心看待越王勾践,她就不再那么厌恶这个男人。只是吴国和吴王的事依然挂在心上,西施不免仍然十分地焦躁忧郁。中午过后,寝宫里也渐渐地热起来。盛夏的天气,即便在这深宫大院,也能感觉到一阵一阵的闷热。侍女们在地上泼了冷水,就陆续退下去了。西施有些困意,趄在榻上昏昏欲睡。不知过了多久,朦胧之中她又感到有虫子一样的东西在她的身上爬动。她睁开眼,看到一个不再陌生的男人。她想动一动,但四肢无力,浑身疲软。这个男人仍然跪在她的塌边。先是和昨天一样用手抚摸她的脖子、耳朵和胳膊,然后竟俯下头来吻她搁在胸脯上的手。他垂下头时,她看见他的脸是极其苍白的——苍白中带有几分凄楚。他吻到她的手臂时,她的心不禁颤动了一下。虽然她对男人早已没有处女那样的敏感,但对于吴王以外的男人她还丝毫也没有经验。最关键的是,她对眼前的这个男人的嘴非常过敏。昨天,她闻到过这张嘴里发出的很难闻的气味。不过,今天,那种异味儿好像没有昨天那么大。她看到,他吻她时,他的目光是炽热的,他的神情是虔诚的。那几乎近于崇拜的微微的颤栗不均的呼吸让她感到有些过意不去。她想叫一声“大王”——像昨天那样,但却发不出声音。这是怎么回事呢?自己怎么又是昨天那样骨软筋酥的情况。是不是上天觉得她欠了这个男人的太多了,所以用这种办法好让她服服帖帖地偿还他。有这个必要吗?吴国败了,夫差败了,她又成了越国和越王的战利品。既然是战利品,自然是任人摆布。美人不都是这样吗?只是,只是他们把吴王怎么样了呢?他们会不会杀了他呢?西施想问一问,但是她的嘴好像发不出任何声音。审视就这样结束了。那个男人什么时候不见了。西施沉沉睡去。又是一个新的午后,太阳耀眼地照在一切的物体上。一些光线被院墙和屋角折射进宽敞的屋子里。侍女照例在西施寝室的香炉里添了一把熏香。西施不知道这是什么香。吴王宫里好像没有闻过这么沁心的熏香。西施觉得这种香的香气过于地浓烈,可能是这里的主人为了压住他身上的某种异味才使用这样的浓香的。西施看着一股紫烟从镂空的镀金的青铜香炉里飘出来。她走上前去闻了闻,熏香沁人心脾。一会儿功夫,她觉得自己又酥软地躺倒在榻上了。有两个侍女上前来解除了她的胸带、肚兜和亵衣,还用纱巾擦干她脖弯、胸窝,然后给她盖上一件薄如蝉翼的苏锦薄被。今天更有点热呢。西施试图用手将被子拉开。她努力地拉着,却也只能拉开胸口处的一点点。这时,一个熟悉的身影就已经站在了塌前,替她拉开全部的被子。这个熟悉的身影就是前两天跪在她塌前的那个男人的身影。不过今天,他好像不打算跪在地上。西施看到他跪坐在了榻上,他的几乎也是赤裸着的身体就紧挨在她的身边。他终于上来了。西施想。他要享受他的战利品了。可是,为什么他一句话也不说呢?不过,即便他对她说话,她能回答么?我为什么连支一声儿的力气都没有了呢?西施十分不解。她只能眼看着这个男人完全地揭开她的被子。这样,她就又和前一次一样完完全全地展露在这个男人的眼前了。她看到他像注视一件艺术品一样注视着她的身体,他一动不动的神态却也更像是一件艺术品,一件雕塑。他的脸色是凝重的,严肃的。他的眼神是审视的,忧郁的,略带一点怀疑和阴冷。这种表情与这种场合很不和谐,但又与躺在榻上的她的表情十分相似。终于,他动了。他伸出了右手,却不知先抚摸哪儿。犹豫了片刻后,他还是从她的脸部开始摸起。他的手很轻柔。他先用右手在西施的脸上,他的眼睛却盯住她的眼睛。他像要说句什么,却又没有说。西施也想说句话。她想问问他,吴王是不是还活着。她现在只想问这一句话。如果得到的回答是肯定的,她就会从内心里顺从他。因为虽然她的身体现在动弹不得,她的心却还是明白的。她明白无论她的肉体怎样身不由己,但她的心是永远属于自己的。任何人,包括吴王和越王,他们可以通过战争获得她的肉体,但,他们永远不能用刀箭掳获她的心。此刻,西施极想对跪伏在她身边的这个“强人”说出这句话,虽然这个男人的体魄远不及她的夫君——吴王夫差——的体魄强壮,但西施却觉得他异常沉重。她沉住气挺着,她想闭住眼睛,可她始终没有放弃注视。她微闭着双眼看着身上的这个瘦骨嶙峋的男人,这个阴险的大王。她要看他在离开他的群体时的模样,看他趴在一个他垂涎已久的女人的身上时的模样。她想看看他的本真,看看他的的本来面目。这些年来,西施觉得她从来没有看到过他的真实面目。他隐藏得那样深,伪装得那么象;他把屈辱编成花环,他将仇恨化作甘饴。他一次次含笑将他用屈辱编织的花环戴在吴王的头上,他一回回把他用仇恨制作的甘饴奉送到夫差的嘴边。他利用欺骗的手段赢得了他的敌人的信任,他借助女人的美丽躲过一次次可能的诛杀,保全了自己的性命。他在隐蔽中悄悄地啃秃吴国这棵大树上的鲜嫩树叶。他俯着在美女们的裙裾里完成了他的蜕变。现在,他胜利了;现在,他象一只新生的蝴蝶“矫情地”、“骄傲地”俯身在。。。她想用她唯一能动一动的双手去推搡他,可她力不从心。她睁开了眼睛,她看到了一幅完全的、充满了气馁和凄惨的面孔。她看清了他的双眼。这双鹰鸷的眼睛里失去了所有的光彩,却被大颗的浑浊的泪水充塞填满。有一颗泪水终于落了下来,凉凉地滴在西施的脖颈上。他哭了。这个战场上的胜利者,这个貌似强大的阴谋家,竟然在他的战利品面前、在他利用卑鄙手段获得的美丽女人身上无奈地哭了。他为他的病老伤心难过。西施不禁也为这个男人难过起来。她不仅感到了他身体的沉重,现在还感到了他眼泪的沉重。是啊,这么多年的蛰居,他已经像一条僵硬在洞中的蝮蛇一样失去了活力;年复一年的隐忍,他几乎完全地丧失了自己。……侍女点燃了熏香后悄然离开。西施用手中的茶水浇灭了刚刚燃起的香头。然后,她和往日一样,安静地躺在了细软的、宽敞的卧榻之上。一炷香的工夫,越王如期来到塌边。他像一个幽灵,不声不响、无声无息地到来。他丝毫没有一个大王巡幸六宫的派头。他脸色憔悴,神情萎靡,眼窝深陷而黑青。他像几天没有睡眠,又像是纵欲过度。他屏息静气地爬上她的卧榻,悄声无息地抖掉自己的浴衣。西施闻到一股浓浓的草药和酒的味道…“大王——”西施睁开眼叫出了声。越王被这一声突然的呼叫惊住了。显然,他没有料到西施会发出这样清晰的呼唤。他停顿下来,怔怔地望着身下的西施。“大王,西施只想问一句:您杀了吴王么?”“呃……”这句问话更是出乎越王的意料。他一时语塞,不知如何回答。西施在越王的沉默中陷入了痛苦。多日来心存的一丝儿希望一点点在破灭。但她还没有彻底绝望。她睁着一双明亮的大眼睛,充满期盼地望着僵持在她身上的越王。“您杀了他?”“我……没有。”尽管越王说这句话时他的目光不敢正视西施的眼睛,西施还是宁肯相信他。因为他是个大王,而且是个大获全胜的大王。在西施想来,这样一个大王不应该也不必要撒谎,尤其不应该也不必要对一个对他服服帖帖的、百依百顺的女人撒谎。西施相信了他,所以她就放松了自己的身子。她的先前还是充满期盼和痛苦的眸子里此刻则表现出了一丝丝怀疑过后的感激。她闭上眼睛准备接受。他却呆呆地不知如何作为。他沉静在自己的无能的绝望中,他低垂着头,既可怜又可叹。西施的心开始隐隐作痛……之后,西施听到一阵子自惭形秽的、撕心裂肺的,鸟之将死的抽搐和呜咽……(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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