夕阳西下。太阳的余辉透过钱塘湖西岸的飞来峰和美人峰,将一片绛紫色抹在黄昏中的湖面上。千百条渔船收网回归,平静的湖面上到处荡起渔歌唱晚的钱塘人籁。这时,一叶扁舟从会稽城齐女门轻轻荡出,向着湖中心的一片小岛施去。那片小岛叫小瀛洲,许多渔民在上面歇脚的地方。扁舟之上有两个矫健的单薄的身影。她们一个在掌舵,一个在摇橹。她们一路上默默无语。她们均是男孩打扮,眉眼气质却显然是女孩儿模样。扁舟到了小瀛洲南边的三潭岛停下。那儿的岛湾里还系着一条更小的独木船。“姐姐,捷鸢就此告别。”掌舵的男孩打扮的捷鸢走过来抱拳向处女施礼道。“捷鸢妹妹,”摇橹的女子放下手中的橹把儿回礼道,“处女请妹妹代我向范大哥告别并致谢。谢谢他将我从深山中救出,谢谢他这些年来对处女的关爱和器重。也请转告他,我并不是山中野人,处女实是墨家弟子,隐居深山只为寻机除暴安良。现在,处女夙愿已了,复仍回归山林,愿他仕途通遂,爱情幸福……还请妹妹告诉军师,这一切都是世子琪瑛的安排。世子感激西施姑娘往日在吴国时的救护和佑庇,放西施姑娘一条生路。这也可以说是善良的姑娘自己救了自己。转告军师:得了西施姑娘后速速离开越国和吴国。世子虽然有心相救,但越国朝中许多人却一直将姑娘看作祸水灾孽和亡国之物。此事到头来恐怕连大王也难以控制。越国已不是姑娘和军师的生所。”说话间,夜幕已经渐渐降临。微煦中捷鸢和处女(越女)轻轻相拥作别。“西施姑娘何时能醒来?”捷鸢问。“夜半之时吧。妹妹不要过于担心,姑娘只是受了些惊吓而已。捷鸢妹妹,后会有期。”“姐姐……”捷鸢流泪抱拳,看着处女跳上独木舟,消失在夜幕之中。夜色已经完全降临。黑暗中,那条扁舟悄悄驶过三潭岛,向着北斗星的方向划去。不久,北边水面上荡起一支火把,扁舟迅速向着火把靠拢过去。三声娃叫之后,一个黑影从一排由鸱夷子皮制作的皮筏跳到扁舟上。黑影与处女低语了几句,然后合力划起了扁舟。扁舟出了钱塘湖,拐进北向的一条河湾。河湾里芦草茂密,人船皮筏顿时不见了踪迹。月亮不知何时从东边的海上升起,照亮了蜿蜒的河湾。河湾并不平静,蛙声层层叠叠,水貂时出时没。忽而,又有受惊的水鸟,十分响亮地拍翅而起,向更远的地方飞去……一阵头痛使西施从沉睡中醒来。她睁开眼,眼前一片漆黑。她不知自己是醒着还是在梦中。她感到自己的身体在飘荡,像是在天际又像是在水的深处。她感到自己的头异常的大,大得像一块巨石。忽而,她感到那块巨石是系在自己的脖子上并使她往水的深处下沉。她沉啊沉……她想蹬蹬腿,可是她分明看到自己的双腿粘连在了一起,她看到她的双脚变成了一条鱼尾——美丽的粉红色的柔软的金鱼的尾巴。她感到十分惊异,她用双手去抓那块巨石。巨石却变成了吴王夫差。夫差笑着,泪流满面地笑着,把她往水底拖去……看到了吴王,她放心了。她闭上眼睛昏昏睡去……猛地,她感到浑身一震,仿佛触到了水底,但又似乎被抛上了天空。天空黑洞洞的,既没有月亮也没有星星。却有一片蛙声。她看到一只大鸟,不,是一只四爪的鱼鹰像旋风一样从黑暗中向她俯冲过来。它的四只利爪紧紧将她掘起,带着她从黑暗飞向黑暗……奇怪的是,黑暗中她却清晰地看见了下面的诸暨城,看见了竺萝山和若耶溪,看见东施衣衫褴褛地摇着一条小船,船上陈列着她的四个儿子的血肉模糊、肢体不全的尸体。同时,她还看见了母亲、郑旦和她自己,她看见她和她们在一起浆衣、浣纱、养蚕、刺绣。她听到了流水的汩汩声,嗅到了沤葛似的青草味儿。那青草味儿越来越浓,好像比越后宫中的熏香还浓烈。她在浓烈的奇香中又昏昏睡去了,睡去的一瞬间,她感到一阵眩晕,又好像听到一阵呜咽——多么熟悉的呜咽声啊,就像发自她的榻边身侧,就像前天的某一个夜晚听到的那样……这回醒来,呜咽之声仿佛变成了竹箫的鸣奏。箫声那么悠扬、又是那么凄婉,像在诉说,又像是哀怨,令人幡然泪下。哪里听过这样的曲调?哪里经受过这样的柔情?西施一时想不起来,但她发现自己流泪了。这泪水为何这样轻易地流淌?自己的心为何因为这样一阵箫笛之声而动情?她感到疑惑。她已经好久没有这样动过感情了。这些日子,她只有阴郁,只有忧伤,只有消沉和绝望。她怀疑自己此刻是不是还在梦里,于是,她伸了伸胳膊。她的胳膊可以动弹了。她抽了抽腿,腿还不能动。但脚趾好像能动了。她想起了自己的脚曾今变成了鱼尾,就急着抬头要看,但她的头依然沉重。她又想起有一块石头系在她的脖子上,就急忙用手去摸。她没有摸到石头,只摸到了她的脖子和肩胛。她的肩胛光滑而冰凉。她怀疑那是一块石头,就用指甲去掐。她感到了疼痛。这时,她才彻底清醒过来。她觉得自己躺在一个黑暗的地方。而那又起的箫声就在这黑暗的外面。她伸手去拉身边黑乎乎的一团东西,那团东西像是粗糙的葛布。她拉呀拉,那块粗布忽然被拉掉了。葛布落下之际,一道皎洁的月光刺眼地投射了进来。“哦——”西施不由自主地叫出了声。月光照亮了身边的一切。她看到自己躺在一张十分窄小的竹榻上。竹榻连着月光进来的小窗。她看到了屋顶。多么低矮奇怪的弧形屋顶啊。她想。她转了一下头,看到旁边的弧形屋顶下的另一张竹榻。令她惊愕的是,那张竹榻上好像也躺着一个人。那边的光线较暗,她看不清那个人的具体模样,只能看到他的大概轮廓。她迷住眼睛再仔细看视。当她终于看清那个人的情况时,她惊得倒吸了一口凉气——那儿躺的似乎是一个男子。在这样一个狭小的空间,在距她的床榻咫尺之遥的床上竟然悍然睡着一个陌生的男人。这个男人是谁呢?她的第一反应是:他是吴王夫差。再仔细看时,她觉得那不是吴王。吴王身长体大形状魁梧。而这个男人却身材短小瘦弱,不及吴王一半大。那么,他是越王勾践?想到这儿时,西施浑身的血液好像顿时凝固了。是他吗?如果是他,那么他已经得逞?他不是呜咽着离开了她的床榻吗?难道他去而又回了吗?西施不由得去摸自己的下身。摸到自己的小腹时,她停住了。她不想往下摸了。越王有没有得逞有什么要紧呢?当时,她难道不是决定顺应他了吗?她因为要救吴王夫差的命而决定从心里顺应越王勾践,那么,他在她身上做了什么或没做什么就不必去深究了。“只要吴王还活着……”西施这样想着。箫笛声又吹响了,打断了西施的思绪,把她拉回到此时此地。她听着那箫声,箫声伴着月光,在这夜之将尽万籁俱静,连青蛙也溘然睡去的临晨时分,显得那样空灵剔透动人心魄。西施一时间忘记去想这优美的箫声从何而起,她只是静心地聆听着,感受着,痴迷着。箫笛吹过一段,又停了下来。西施等待着它。它果然又继续了。不过,这次的曲调忽然一改前面的忧伤隐晦,它一下子变得轻松欢快起来。西施的心情也就随着曲调发生了微妙的变化。她又开始思想这箫声的来源。“这是谁在吹呢?”西施又感到了这箫声的熟悉和亲切。她想起吴宫里的乐人。那些乐人中能打动她的不多。郑旦的琵琶,旋波的筝,楚国乐工的编钟也有一种独特的铿锵之美,还有老秦人的皮鼓叮咚震撼。至于箫笛,整个宫中就没有一个人能比得上他。也许是当时的心境关系,他的箫声就像刻在了西施的心里,经念不忘。今天的箫声就很像是他吹的。想到这里,不知怎地,西施忽然打了一个激灵。“他——”西施忽然特别想知道此刻自己是在哪里。她看看四周,看看身边的小窗,她断定自己是在一条小船上,那拱形的屋顶就是船舱的圆顶。她又看到旁边床榻上睡着的人,她不顾一切地用手叩击竹榻,她要叫醒那个人,不管他是谁。她击打了几下竹床侧帮,那人毫无反应。她又使劲击打了几下,那人还是纹丝不动。看来他是太累了。西施想。太累了就让他睡吧。不过,实际上是她的敲击太无力了。竹床湿透了水,就连她自己都听不见她的敲击声。她不知道自己的无力,她还是以为那个人太累睡得太沉。于是她就不想吵醒他。不过,她现在已经可以断定,那个睡得很沉的人不会是越王。他是谁现在已经不那么重要了。对西施来说,此时此刻在船舱外吹箫的人才是最重要的。她已经猜测到了一半,但还有一半她拿不准。就像拿不准她怎么会在这样的一条小船上一样,她拿不准他怎么也会同时也和她一起呆在这样一条小船上,而且是在这样一个安静的夜晚。她拿不准,所以她忽然不想轻易打破这种猜测。毕竟,这个猜测勾起了她一段关于往事的美好回忆。这个猜测足以慰藉她那颗在这一段黑暗时期里的孤独与绝望的心灵。箫声使她沉迷往事,那十分遥远又好像是就在昨天的一个记忆。也是在这样的一条小船上,他和她奇迹般的在一起。那时候,她还是个天真烂漫的姑娘。那时候,她还处于对一切都不去深究的年龄。她还像乡间那些习惯于追求自由的女子那样,不管不顾地投身于她们所钟情的异性。她忘我地投入他的怀抱,流着泪祈求他拥抱她、爱她,盼望他带她远走高飞,像那自然界的其他动物那样。那时候,她还不知道王宫的利害深浅,不知道大王的利害威严。她只是出于一个刚刚成熟的女子的自然天性,希望能与她喜欢的异性厮守、相亲、相爱。可是,他拒绝了她。她当时还不能十分理解他拒绝的理由。她还以为那只是他不喜欢她的一个借口。他把那个借口说得那样大,大得与国家的命运和大王的性命联系在一起。她不认为她一个女儿之身可以挽救一个国家和一个国王。但想到那流血的士兵,想到那些烧焦的屋舍,她就不敢否定他的借口。她的心告诉她,即便是为了那些兵士不再流血,即便是为了保住百姓的房屋,她宁肯相信他的借口。她怀着半信半疑的心情弃舍了那一份真情,她怀着半痴半怨的忧伤抛开那一份初恋。她为她的第一个心上人纵情跳舞,她伴着他的箫声笛韵放歌,她就着细雨流泪叹息……今天,又是这个箫声笛韵激起了她的幽情,使她感动,使她默默流泪。她感到嗓子有点干渴,她感到有一股力量呼唤她振作。她想坐起来。她想走出去。她想看一看这个吹箫的人。可是,她却不再想着投入他的怀抱。因为现在她真的怀想着一件天大的事——一件关系一个国家存亡和一个国王生死的大事。她要立刻见到这个吹箫的人。(待续)
本书首发来自17K小说网, 第一时间看正版内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