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姑苏台》第三部分 梦碎五湖(54)

越后雅鱼的病情越来越严重,几乎已经不能进食,不能下榻了。但是她的意识却异常地清楚。这个女人的过人之处就在于此。她现在想的更多的不是自己的生死,而依然是越国的前途和越王的未来。依她的判断,在这次吴越大战中,吴国败局已定,越国的胜利指日可待。细作来报,越军已经攻占了姑苏,范蠡的军队已经将吴王夫差围困在一个叫甘遂的小村庄。可是,令她不解的是,大王却忽然回到了会稽。人们说大王是在进攻姑苏城时受到了伍子胥鬼魂的惊吓,她却觉得事情没有这样简单。在她看来,大王这次回来是另有原因。大王这次前线归来必然与西施有关。一个月前,西施被送到会稽时,她以一个女人特有的敏感,就担心大王会做出糊涂事。所以,她两次派人请求勾践兑现诺言,将西施再一次真正赐予范蠡。吴越大战未决,越国不能没有范蠡。即便现在胜负已明,越国仍然不能没有范蠡。越国新胜,百废待新,一切都要范蠡和文种这样的能人打理。再说,越国原本是个小国弱国,这次胜了强吴,一半是人谋,一半则是侥幸。周边大国林立,强国环伺——西边有强大的楚国,北面有曾经雄霸一时的齐国和晋国。这些国家无一不是互相猜忌,无一不是虎视眈眈——随时打算彼此吞并。这种情况下,越国虽胜却怎能高枕无忧?越国怎能失去范蠡这样出色的谋略家、军事家?听说范蠡已有隐退之心,而目前越国能留住范蠡的唯一办法,在她看来,就是西施。范蠡和西施互相爱慕日久,这一点她和越王都非常清楚。范蠡为人重情重义,这一点他们也十分清楚。但同时,越王勾践自私阴鸷,她更加清楚。这种情况下,如果勾践行事糊涂,贪恋西施,范蠡必走无疑。再者,西施事吴多年,与吴王夫差感情已深,怎能一心一意侍奉越王。倘若她对越王杀其夫夺其爱怀恨于心,越王岂不时刻处于危险境地。退一万步说,即便上述一切都可不论。单单西施本人妖媚绝世,她既可以败坏吴王,怎就不会败坏越王。美女祸水,亡国之物,自古是然!看看大王最近:眼眶发黑、双目深陷、憔悴乏力、烦恼颓废、心情沮丧,完全是纵欲过度、渲淫不禁而被酒色所伤的症状。这是何等的危险!“如果大王不能把西施赐予范蠡,我必须……”越后在她神志清醒的弥留之际,终于做出了她一生中最残酷无情的决定。一日,后宫总管何皓前来报告:范蠡将军派人请越王去了甘遂前线受降。越后即刻暗嘱何皓如此这般。何皓遵嘱退出。但这一切密谋被越后身边的越女(处女)得知。那是一个漆黑风高的雨夜,何皓等几个宫人鬼鬼祟祟地来到西施的寝宫。“西施姑娘,越后病危,想要见你一面。”何皓叫醒西施。侍女捷鸢帮西施穿戴整齐,戴上雨具,点上灯笼,便随他们走出寝宫,消失在茫茫雨夜之中……几天后,越王勾践接到来自会稽越后雅鱼的遗书:夫君,当你见到这份书信时,雅鱼已不在人间。随君二十余年,备受大王恩宠,雅鱼实是感激不尽。妾本女流,感君不弃,许多军国大事且与臣妾商议。夫椒战败,妾随君入吴共赴国难,受尽屈辱。那时,臣妾本想一死了之,然妾死容易,留君一人在吴为奴,妾实是于心不忍。前番归国,妾又想一死以洗前耻,但见夫君为报仇握冰抱火、卧薪尝胆,妾又不忍留夫君一人受苦。今番越国大胜吴国,夫君即可雪洗仇恨,从此声显诸侯、扬眉吐气矣。可撼妾身病笃,不能伴君左右。妾活着既不能替君分忧,亦不能侍奉君王,便以死以报君王……胜利来之不易,望君倍加珍惜。夫君尚且年轻,国事家事重大,身体不可偏废,望君更要珍视……最后有一事禀告夫君:臣妾已带上西施同去矣。这是妾此生所做的最对不起夫君的地方,望君看在多年夫妻的情分上,也看在死去世子琪瑛的份上,不要过于怪罪臣妾吧……越王勾践看到此处,直觉两眼发黑,一时气厥,昏死过去……按照遗嘱,越后雅鱼的丧事办得十分简单。越王勾践心中不悦,一切事宜交由宰相文种办理。西施尸首未得,勾践令人刻木而殓,以殉葬的身份葬在越后墓侧。得知西施被沉入了会稽湖,越王勾践便改会稽湖为西子湖,于湖中小岛立碑以作纪念。后又念及范蠡大功,命工匠塑范蠡铜像置于会稽旧宫王座之旁。勾践为盖昔日会稽被栖之耻,于城中筑贺胜台一座。之后,越王勾践迁都姑苏,将姑苏城作为越国新的都城,直至五世后被楚所灭。姑苏台修缮完毕,越王仿照齐国右相陈恒壮举:将吴国宫女、吴王嫔妃以及所有他自己不用的女人尽皆纳入其中,不下千人,纵其族人宾客出入不禁,生子以强越宗。越王勾践虽已无有生育能力,但却子嗣丰产,为之后越国守疆拓土继而称霸东方做出了巨大贡献。子贡以鲁国公使的身份来到越国已经有些时日了。他不避刀兵,不断地往来于已经陷落的姑苏城和越国旧都会稽城之间。他有三大使命在身:一是奉鲁哀公之命交好越国,与这个新崛起的东方大国建立各种外交关系,接收越国归还的鲁国土地。这些土地大多是被灭亡的吴国曾经侵占的或是鲁国曾经主动割让给吴国的,比如桐宫句曲一带;他的第二个使命是遵照刚刚故去的老师-孔圣人的衣钵前去这个“东方之伯”的国度传授儒家的仁义道德;还有一个使命就是干他的祖传营生——赚钱做买卖。这三项使命之中,前两项他都得心应手,不久就大有成效。唯独第三项还不尽意。要说,做买卖最是他的老本行,且又赶上越国新胜、百废待新的大好时机,为什么却做的反不尽意?因为这一次他做的不是一般的买卖,而是一个能牵动两个大国国君之心的大买卖。这个大买卖不是粮食盐巴,也不是牛羊牲口,而是一个人。这个人也不是他通常贩运的一般的战俘和奴隶,而是一个驰名中原和南越的美女——西施。他紧紧地盯着西施已经有三个月了。姑苏陷落时他未能趁乱得手,错过了一个千载难逢的大好时机。现在,西施到了会稽,名花归主,更难下手。不过,事情还在他的预料之中。那就是,越后和越国大臣未必能容得下西施。因为在这些人的眼里,美女西施无疑是“亡国之物”,误国的祸水。她的美丽无疑会将她置于极为不利的境地。作为宽厚仁义的儒家高徒七十二贤人,子贡常常为此深感不平。但他又无能为力。就像面对这不断的战乱纷争,他也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名嘈一时的儒家学说在那个年代没有用武之地,这是人所共知的事实。正所谓“儒教可以治国却不能护国,儒家可以爱人却不能救人”。眼看着真、善、美遭人践踏,儒家人只能是望洋兴叹。一代尊师大圣,儒家的创始人——他的老师孔子就是在这样的无限慨叹中黯然谢世,成为人间千古遗憾。所幸,他子贡与其他的儒家子弟有所不同。他的思想中深含着生意人的变通和狡黠,所以他每每能游离于正统的儒教之外,采用一些貌似龌龊、看似卑鄙的,诸如鸡鸣狗盗之类的手段做他力所能及的善事。目前,他正在做着这样的一件大事。他已经获得了有关西施的可靠消息。西施已经受到了越王的宠幸。但越后雅鱼和许多越国大臣却正在密谋将西施沉湖。他们不敢冒死直谏越王,妄想在暗中通过生命垂危行将就死的越后做成这件事。子贡得到了这一消息,急忙求见越王,试图在言语之间进行试探,看看越王对西施的态度。一番客套之后,子贡婉转开言道:“尊敬的东方之伯,赐窃闻‘灭其国而留其君谓之仁,留其君而圆其家谓之义’。尊方伯灭掉吴国而不杀夫差及其三子,至仁矣。然吴国夫人西施却至今滞留越宫,不知方伯将要对其作何区处?”越王勾践听子贡之言面有不悦,但他还是礼貌地回答道:“寡人灭暴吴而不杀夫差,非仅为仁,乃报夫椒不杀之恩。先生知乎?”“噢,”子贡故作不知而惊讶道。“赐确实不知。方伯真仁义也。”“至于西施,既然夫差已败逃,寡人自应将其收养。西施本就是我越国女子,寡人岂能任其自流于江湖风尘?”“如此,方伯行事甚当。不过,西施毕竟亡国之物,方伯岂可久置宫中而无所避讳?”“哦……寡人并不以为然。况此事乃我越国内务,先生就不必过于操心了吧。”越王更加不悦。子贡见越王恼怒,急忙转换话题:“赐知道这是越国内务。不过,赐久闻越后贵体欠康。赐此次来还有一件重大使命。我国公有妹一人,貌美性贤,且年方十八。国公仰慕方伯英伟远志,欲与方伯交聘和亲,以为永世之好。故赐才敢斗胆询问西施之事。”越王听子贡做如是说,面色方渐渐由怒转平,又由平转喜,道:“鲁君有此美意,勾践敢不遵命。只是此事关系重大,须要从长计议。寡人即可与大臣们商议,以便尽快给鲁君答复。越国新胜,也想与邻为善。鲁国乃礼仪之邦,男贤女淑。孤能与贵国结亲,实乃国之福也。”众大臣有点头支持的,也有摇头反对的。子贡见越王急于退朝,便先行起身告辞。子贡回到驿馆,即刻密告手下如此这般。他自己则继续出入于集市和讲堂,并密切观察越宫动向。通过这次觐见,子贡对越王在后宫方面的心思已有所了解。越王面色晦暗,眼窝发青,明显纵欲过度。尤其是越王近期已烦于国政,听不进谏言,只是敷衍应对,草草退朝。根据这些情况判断,西施在越宫中的处境十分危险。这个危险并不在越国的大臣,而是在于越后雅鱼。子贡知道,越国的王后雅鱼绝不是一般的等闲女子。她机敏果决胆识过人,关键时刻几次救越国和越王于危难。有这个女人主宰越国后宫,断不容西施荒废了越政。几天过去了。越宫中没有任何西施的消息传出。这一天大早,子贡正要前去讲学,忽然半道儿遇着他在宫中安插的线人。线人专程前来报告一个重大的消息:越王昨日离开越国。越王后雅鱼昨夜忽然身亡。子贡闻讯,深感事态严重。他急忙转道入宫。越宫中还没有王后归天的讣告颁发。他又来到相府求见文种。文种已随越王去了甘遂。子贡只好回到驿馆等待消息。中午时分,终于有消息来:越后服毒而亡,西施不知去向。“西施失踪?”“西施何时失踪?”子贡惊问。9“也是昨夜之事。据说此事与王后大有干系。故而畏罪自杀。”线人摇着头说。子贡急命人到会稽湖中寻觅西施下落。及至深夜,下人陆续回来——并未见到西施蛛丝马迹。“惜哉!一代美人,已沉湖矣!”子贡得到回报,痛心疾首。然已无可奈何。子贡只得散去众人,独自饮酒解忧。不觉酩町大醉,念及亡故不久的先师孔丘一生颠沛流离、雄才不展,竟踉跄至书架前,将一架的书简尽皆抛掷于地:“仁义理智……何用之有?……不能护国,不能救人……善兮美兮……一朝尽毁,儒人岂不羞乎?呜呼!姑苏!……呜呼!西施!……呜呼!先师……”继而又饮又唱道,“仁义不能广布兮,贤德不能尽显;善美不能常存兮,人间何堪……时乎……天乎……”子贡只闹腾了大半夜,第二天后晌酒醒,即收拾行囊,率领船队,凄然离开了越国。(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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