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姑苏台》第三部分 梦碎五湖(55)

西施久久地伫立在吴王夫差的坟冢前。这是一个及其简陋的、仅用乱石杂土堆起的巨大坟茔。坟前既没有帝王的陵寝,也没有雕塑碑刻。黄土之下,甚至连一个容身的棺椁也没有。显赫一时、威震中原的吴王夫差竟是这样地赤裸着躺在这样一堆尘土之下。想到吴王活着时的骄矜尊贵,想到夫差在世时的灿烂辉煌,再看看眼前的悲惨景象,西施的心里一阵比一阵难过。她不能责怪越王勾践,勾践与吴王本来就是死敌。他们是世仇。他们的血管里流的就是彼此仇恨的血。她也不能责怪范蠡和越军,杀死夫差、灭亡吴国本来就是他们不可抗拒的使命和天职。他们都没有错。那么,是谁错了呢?难道是吴王错了吗?难道是已经惨死地下的夫差错了吗?难道要把这国破人亡的罪责归结到他一个死人身上吗?这样岂不过于残忍。谁能忍心做出这样的断定呢?即便是吴王真的错了,即便是一切的罪过都是他咎由自取,现在,此刻,面对这样一堆黄土,谁又能作这样的定论呢?如果他也没有过错,如果他也没有罪孽,那么让他这样一个英明盖世的英雄,让他这样一位英俊风流的男人趟在这样一堆垃圾之中,这到底是谁的错呢?如果越王、吴王他们都没有过错,如果勾践、夫差和范蠡他们都没有罪孽,那么那漫山遍野的战死的士兵……那荒山野岭里饿死的赤殍……那废墟残垣中烧死和压死的孤寡儿童,难道是他们错了吗?难道他们生来就罪孽深重吗?“哦……上苍啊……”,西施心痛难忍,她双手捂胸,晕死在站在她身边那个身材中等却饱有智慧的男人的怀抱里。西施决定就住在西施洞里。虽然现在的西施洞早已不是当初的华丽模样,它已经被仇恨的越军毁得焦头烂额、残破不堪,但这里依然有吴王的爱情余温。最重要的是,从这儿可以看见对面山上的夫差的坟墓。西施要为她死难的夫君守墓,尽一份为妻为妾的责任。范蠡尊重西施对吴王夫差的这一片情意。他亲自为西施打扫了山洞,又将船上的被褥和衣物等送上岸来。他让捷鸢陪西施住在洞里。他自己则合衣住在船舱里。这周围现在既安全也安静。在这里住上一段时间让西施了却这段心事,他也可以在此打听一下老母家小的情况。他的不辞而别虽然触怒了越王,但他深信勾践不会为难他的家人。越王勾践对他的离去并不十分在意,越王在意的是他离开越国后会去哪里。越王只是惧怕他的才智为他国所用而已。但吴国灭亡后,列国之中暂时还没有哪个国家视越国为敌国。所以,越王的这份惧怕也并不十分强烈。反倒是如果他范蠡继续留在越国,继续留在越王身边,他就会时刻勾起勾践对往事的回忆,往事如此不堪回首——越王勾践会时刻感到羞愧。当然,这其中还有西施的事,更会让他们君臣难以相处。守墓尚需时日。三月抑或三年,范蠡不敢冒然相问。但他推测,既然西施执意要为夫差偿情,按当时“天子三年、诸侯一年、平民三月”的习俗,至少也得三个月的时间。范蠡想利用这段时间与西施厮守,为她钓鱼打柴,也不失他二人相识相思一场。内心做出了这样的决定,范蠡就将其他的想法和规划暂时抛到一边,尽心尽意在西施一个人身上。他还经常亲手做一些鱼汤和烧烤的野味让西施品尝充饥。可是西施却只吃一点儿蔬果素食。开始一段时间,西施忧郁悲伤,很少言语,也不梳妆,每天静坐瑶台,朝着埋葬吴王夫差的方向瞭望深思。后来,她便常常走上山腰,来到琴台。琴台已无一物,西施伤感不已。范蠡明白西施的心思,将他珍藏已久并随身携带的一把古筝悄悄抱了上去。西施果然抚琴弹奏,抒发心中的忧思和哀伤。一个月的时间就这样过去了。这些天天气晴朗,正是初秋好时节。渔民开始秋季捕捞。平静的太湖上渔船骤然多了起来。战争结束了,老百姓过上了向往已久的安乐生活。或许有不少吴国人对国家的灭亡耿耿于怀,但大多数平民百姓并不在乎这些。他们更在乎全家团圆和温饱平安。所以,在这丰收的季节里,五湖上照样可以听到表达喜悦的渔歌号子。尤其是到了斜阳西下的黄昏时分,渔歌晚唱就更是此起彼伏,悠扬悦耳。每当这个时候,整天来都神情忧郁的西施也会走出洞穴来到岸边,聆听渔民那发自内心的歌唱。“如果人人都永远像他们这样幸福地活着该有多好,”西施心中涌起无限感慨,“吴王夫差要是也能这样知足快乐该有多好!可是……”可是,事不由人,天不遂愿。太阳渐渐落下西山,吴王夫差的巨大坟茔在晚霞的余辉中也由金黄色渐渐地变成了棕色和灰色,之后便慢慢与远山的阴影融为一体,消失在黝黑黝黑的暮色苍茫之中了。西施的心情又随着这无尽暮色而变得阴郁难当。这一天清晨,西施在一阵小鸟的私语中醒来。一身渔女打扮的捷鸢姑娘像往常一样打来了泉水请西施梳洗。西施在炕上痴了一会儿,她像是被外面鸟儿们的清唱吸引了似的静静地聆听着。“姑娘就洗一洗吧,范大哥早已把鱼汤炖好了。今天已经是第三十一天了。”捷鸢催促并提醒道。“从姑娘挂孝算起,今天三七已经过去好几天了。范大哥说姑娘可以动荤进一点肉食,不然的话姑娘的身子会支撑不住的。”西施又怔了一会儿,然后打开枕边的一个包袱,换上了一套与捷鸢穿的差不多的渔女的服装。捷鸢看到西施除去了黑色的孝服,表情也随之开朗了起来,顺手悄悄地拿走了西施的孝鞋,换了一双新鞋。西施下地时发现没有了原来的鞋子,就问道:“我的鞋呢?”“姑娘既已除了孝服,孝鞋当然也就不穿了吧。”“鞋子还是再穿几日吧。”西施坚持着说。“姑娘这是何苦来。姑娘金枝玉叶,住在这么个地方三十余日已经够委屈的了。依奴家看,姑娘就将孝衣孝鞋全除去了吧。”“西施不是什么金枝玉叶。”西施慢慢地道,“西施本是一个极普通的民女。”“那姑娘也应为范大哥着想着想才是。范大哥贵为大夫,一个月来吃住都在船上。再说,即便他能为姑娘吃苦,但他毕竟是越王追拿的人,这样长时间守在这儿,万一被人发现告密,岂不辜负了他一片……”看到西施神情凝重,捷鸢立刻打住,不敢再往下说。娘娘近日的心思十分难以捉摸,总是心事重重的样子,有时候一天半日不说一句话。这让头脑简单的捷鸢看了心里难受。她心想范蠡会上来劝劝西施姑娘,可让她难以理解的是范蠡似乎并无一丝儿主动劝解的意思。他白天除了砍点柴,其他时间多是独坐垂钓,入夜人静之时则只是吹一会儿他的长箫。而那些时间里,西施姑娘白天刺绣或整理一些曲谱,夜间则总是秉烛静坐,似在听箫又似在沉思。“你且把鞋子拿来,我们再去给……吴王……上一次坟。”西施说完,默默地将这些日子以来刺绣的锦帛和整理的曲谱放在一块包裹里扎好。西施她们挎着包袱从西施洞里出来的时候,太阳刚刚从大海那边升起。金色的阳光透过云隙向天空、湖泊和陆地的各个方向放射,有那么一缕细细的光线穿过彩云刚好照射在山洞对面埋葬吴王的那片山坡上。夫差的庞大坟茔在这缕阳光的照射下与往日大不相同,竟像是一座金字塔般显得格外地耀眼和醒目。西施迎着朝阳,朝着吴王夫差的坟墓久久地凝望。她的脸上没有丝毫表情。她就像一尊凝固的雕像,沉重地伫立在山洞门口暗长的、阴冷潮湿的石阶上。“姑娘,咱们上船吧。范大哥已经等了很久了。”捷鸢提醒道。西施这才从梦中初醒一样动了动身子。她低头看见了长长的石头台阶下边停靠着的小船,看见了小木船上艄公一样打扮的范蠡。这些日子,她已经习惯范蠡的这种渔夫的打扮了。她一眼就看到了范蠡袖臂上的孝带。这一小小的细节对她的触动似乎很大。范蠡这是第一次为吴王夫差挂孝。这也是西施第一次看到一个胜者为一个被他打败的敌人戴孝。也许是暖暖的阳光的照射,也可能是范蠡的这一举措的感动,西施那雕像一般凝重的面容稍稍放松平和了一些。照在吴王坟地上的那缕阳光此刻正照在他们三人所在的这一片地方上。西施默默走下石阶,走向小船。从吴王夫差的坟地回来,聪明的捷鸢找了个借口离开,留下西施和范蠡单独待在小船上。或许她知道两人有话要说,也或许她希望他们两人结束这些日子以来这种几乎是令人窒息的沉默。他们应该互相地敞开心扉,把多年来积压在胸的情感和相思互相表述。但是,捷鸢的用心显然是过于简单了。他们二人似乎不需要这样的表述。这么多年以来,他们的肉体被人为的分开了,但他们的情思仿佛从来没有分开过。他们中间那份初恋的情思只是被束之高阁、暂时尘封了而已。所以,当他们此刻在一起时,所有的旧情自然复活。他们就仿佛又在当初的那条送西施入吴的小船上一样。在西施的心里:当时的内心激动,当时的两情相许,和当时的相互依恋与现在的情况好像还是一样的;当时的矛盾,当时的心痛和当时的无奈与现在的情况也好像还是一样的。多只多了一些沉着,多了一些成熟和持重。这份沉着让她沉默,这份成熟和持重让她与当时不同。范蠡为西施沏上一碗乌龙茶。他也并不想打破沉默。对于他们这样以一生相许并经历了如此多的人来说,语言似乎成了多余的东西。他看着西施吃茶。西施这样自然地吃他沏的茶,这比任何语言都让他动心。“那么……”西施放下茶碗,声音及其平缓地打破了沉默。“那么将军,你的家人该怎么办呢?”范蠡没有言语。“你的妻儿,你的母亲,她们都还在会稽……”范蠡看着西施,他的眼里流露出无限的崇敬和爱慕。他深深感到,自己几乎半生的内心守候没有错;他也再一次深深地意识到,自己即将付出的任何代价都是值得的。三十多天的沉默之后,西施开口说的第一句话不是关于她自己;几个月的煎熬跌宕之后,这个女人想的第一件事竟是别人。“谢谢你为他们着想,”范蠡眼里闪着感激的泪花,道:“不过,我想,越王不会为难和加害她们的。”“即便越王不会加害他们,那么你呢?你能抛得下她们吗?”西施迎着范蠡的目光说。“这些日子,我已经派人与她们取得联系了。母亲想回齐国,妻儿他们却不想离开会稽。”范蠡说。“哦……”“我想悄悄回去看看她们,然后……”西施没有说话,只是低下头看着手中的茶碗。二人又陷入了沉默。最后,还是西施打破了沉默,说:“我还是住在这里。等将军把家事处理停当,再……”“那……也好吧。”范蠡迟疑了一会儿说,“这儿有捷鸢他们在,应该很安全的。我安置好了家人就来……接你。”西施抬起头来。二人双目相接,各自心里都有一股暖流涓涓奔涌。范蠡上岸,用干柴烤了一条鱼和一竹节米饭。西施只吃了几口。范蠡将剩下的全部吃干净,划了一来回的船,他已经十分饥饿了。这是他俩自结识以来,像两口子一样一起吃的第一顿饭,自然而不推让,实在而无虚假。吃过这顿饭,他们明显地感到彼此的关系贴近了许多。“会稽不是范蠡立身之地,家人也不容易带得出来。所以,我会很快就回到这里来。这几日,姑娘一定要多吃点东西,一定要保重身子。你已经瘦得很厉害了。”“我会照顾自己的。”西施貌似平静地说。“范蠡归隐江湖,一半是为了自保,一半却是……为了姑娘。”“这个……西施心里……知道。”西施温和地说,“不过,将军再不要叫我姑娘了。西施已经不是当初的姑娘了。”“在范蠡的心里,姑娘永远是初识时的姑娘,永远是当初在雨中的小船上为范蠡起舞时的青春少女。这一点一辈子都不会改变。”范蠡动情地说。西施被这一番真情的话语打动。她含泪看着范蠡。这个男人为了一个女人不惜放弃仕途荣华,他为了她甘愿过这种流浪颠沛、布衣野食的生活。他曾是大国的贵族,他曾是一国的军师和大将军;他胸怀大志奔走四方,他忍辱负重忠心报主;他一度叱诧风云,出将入相。这样的一个雄才大略的男人,现在却像一个初涉世事的少年,对一个他钟情的女子不顾代价。一时间,西施心痴神迷;一时间,她神魂颠倒。她多么想象当年那样,也不顾一切地热烈地投入这个男人的怀抱;她多么想象当年那样,主动地、痴心实意地要求他拥抱她、亲吻她,甚至……拥有她。可是,这种冲动只是一闪而过。她像一个晕船的人忽然又清醒了一样。她已经能够控制自己的情绪。她知道,他们都不再年青了;她知道他们都已不再是天真烂漫的年龄了。相反地,她忽然想到了事情的反面。他们会不会都是一时的妄行,一时的意乱情迷?虽然就她自己而言,她已经下定了一个决心。可是,可是范蠡毕竟还年富力强,并且他——前途无量……五十五一连下了几天小雨。吴越大地进入了淅淅沥沥、秋雨连绵的季节。秋风在早晚的时候多少有点阴冷,但整个上午和下午却一点儿感觉不到冷,无论陆地还是湖中,依然温暖宜人。细雨淋在头上身上像一只大手在轻轻抚摸,雨滴敲在芭蕉叶上、油纸伞上,毕毕剥剥,像一首温馨又动人的安神曲。西施不再象前一阶段时期那样抑郁忧伤,她每天都出来走走看看,淋淋雨。有时候,她还上到山腰处的琴台站一会儿。今天此刻,她就打着一把黄色的小花伞,在捷鸢的陪伴下,站在琴台之上向太湖中的远方瞭望。山下的五湖,雨雾弥漫。看不见远处的小岛,也看不见湖湾那边熟悉的鸡城鸭城,就连香山脚下的一箭径也模模糊糊地看不清。一箭径,那儿曾经是她最迷恋喜爱之处。每次避暑住到这儿,她都必须天天到那儿乘船采香。夫差知道她爱香,专门为她上山采香修了那条水道。姑娘们和她戏耍,常常将花草抛入水中,久而久之,整个水道变成了花瓣河,五彩斑驳、七里飘香。现在,站在山腰琴台,她仿佛又闻到了从那里飘来的香气。她很想下去到那儿再走一回,又担心会睹物思人,触景生情。站在一旁的越捷鸢也似乎意识到了这一点,就指着湖中的一条大船叫道:“姑娘快看,那条船会不会是范将军的?”西施的注意力果然被吸引了过来。她转过脸看湖中的那条船。那是条大船,雨雾中隐隐灼灼看不大清楚。刚出来时西施就发现了它的存在,但她以为那是条过路的商船。夫差的时候,吴国与北方各国商贸频繁,她常常会在这里看到这样的大船。它们有的运输货物,有的贩运奴隶。西施对此习以为常。近期战争的原因吧,这种商贸活动明显减少。不过,一些有门路和胆量的商人不但没有一同绝迹,反而更加活耀。说他们发战争财也好,说他们提供战争急需也罢,反正,如果少了他们这些人,战争就不完整。所以,多数人对这种人并不反感。有时候还主动找他们做一些交战双方都无法做到的事。西施和捷鸢正在朝那条船瞭望。那条船好像纹丝不动,只见有一条皮筏——也就是前面常说的鴟夷子皮或鸱夷之器——不知什么时候已经划到了岸边。两个渔民模样的人好像正在朝她俩使劲儿招手。“说不准真是范将军范大哥回来了。”捷鸢惊喜地冲西施说。“哪会这么快……”西施疑疑惑惑地说。“不管怎样,我先下去看看吧。你瞧他们在向咱们招手呢。”捷鸢说着,不及西施发话就已经顺着石头台阶跑下去了。西施站在原地看着捷鸢跑下去,又看见捷鸢与那两个人说了些什么,然后捷鸢又返身跑了上来。“姑娘,姑娘——”捷鸢老远就气喘吁吁地叫上了。“他们是……”西施并没有动,而是等捷鸢跑到近前才问。“西施姑娘,他们是鲁国使臣……端木赐先生的船……”“子贡——”西施感到十分意外。“他们有范将军的口信……”“什么……”五十五五湖的水又清又亮,舟行湖中,可以清晰地看到深处千奇百怪、神态各异的奇石。它们有的像山峦,有的像树木,有的像人物、鸟兽……这些大自然的鬼斧神工锻造的石头,千百年来一直美丽而安静地躺在这片清澈明亮的湖水之中。各种鱼儿在这些礁石丛中游弋,像在它们自己的家园门口散步,安适而自在。或许是地质和水质的关系,这儿的鱼种与别处的也大为不同,这里的鱼大多是金鱼——五彩斑斓,有红的、有白的、有黑的、还有花的。有时候,湖底还有一串一串的气泡从那些石头的缝隙中溢出,像是水底的人兽和鱼儿在呼吸。也许是敬畏这里的神奇,渔民们很少在这一片水域捕鱼。久而久之,这里便成了远近闻名的观景观鱼之也是因为这里的神奇怪异,一国之君的吴王夫差也不敢将此处划为御苑而独家享用。不过,他常常会带上嫔妃或家人臣僚来这儿,与游人一起观景。西施最爱看这种奇观异象,每次与吴王去香山避暑都会在这儿停留一阵子。因西施有“沉鱼”美誉,吴王就总是故意抱怨说因为她来了的缘故所以看不到那些五彩斑斓的金鱼。“都是由于你的美丽,这些金鱼才羞于见人。它们被你的姿容镇住了。哈哈哈哈!”“那只是因为咱们的船太大了,将这些小生灵吓跑了罢了。”西施每次都这样谦虚地说。于是,吴王命令改乘小船或皮筏即鸱夷子皮。这样一来,果然有许多金鱼就浮上水面,抢夺西施抛洒的鱼食。“她们的样子多么漂亮,神态多么淑静啊!”西施每次都十分感叹。“如果西施来生真能变成这样的金鱼,也是我的造化。”“瞎说!”吴王打断她,“来世你要仍然转生成美人儿,仍然做寡人的贵妃娘娘……哦不,来生寡人直接让你做王后。”……西施久久地望着水面出神。她乘坐的用鸱夷子皮制作的皮筏也静静地漂浮在清可鉴人的水面上。她们平日使用的小船被捷鸢划去给停在不远处深水中子贡的大船送信去了。有大船靠近的缘故,那些对大型战船和军舰仍然胆寒的游客也都悄悄地离去了。这一片神奇的水域就只剩下西施的这一条皮筏了。这些小船和皮筏都是范蠡临走时留下的。范蠡已经走了十多天了。前天,西施得到了范蠡的消息。他前往齐国了。他的家人,他的母亲和妻儿,被越王勾践送往一个遥远的国度——齐国去了。一条美丽的黑色的金鱼儿忽然跃出水面,差点儿落在了西施的皮筏上。黑色的鱼儿,这是范蠡最喜欢的。他们刚刚认识的那些日子,也就是范蠡在施家渡发现她的那些日子里,他们不止一次在村边的若耶溪里看到黑色的鱼——西施家乡一种特有的鱼。这种鱼温顺好看但却十分胆小怕羞。一旦有暗影罩上水面,它们就立刻沉到水底。不过这种鱼十分稀少金贵,据说只有大富大贵和好运气的人才能碰到……“看……它又沉下去了。”范蠡惊奇地叫道。“你们家乡没有这种鱼吗?”西施天真地问。“没有。”范蠡用手拨着水面,想要抓住那鱼儿似的。可是,那鱼儿却像消失在水底了一样。“西施,果真是你的美貌让它们羞于见人而沉下去了吗?”“哪会有这样的事。它们见了谁都会害羞的。范将军,你也喜欢这种鱼吗?”西施娇羞地问。“我很喜欢黑色的鱼……”“为什么?”“为什么?说不上来。大概是它们像士大夫,我们那儿的士大夫都穿黑色的衣服。不过,我更喜欢这种金色的鱼。它们娇羞和顺的样子真像你,真让人动心。”“这么说,你很羡慕做一个士大夫?”西施显然只注意听了范蠡的前半句话。“我生来就是士大夫。我爷爷是士大夫,我父亲是士大夫,我当然也是。不过,我不屑做那些庸庸碌碌的令国家破碎君王流离失所的士大夫。”“你要做……怎样的士大夫?”范蠡放弃了抓鱼的努力,回过头盯着天真烂漫的西施的眼睛。他从西施一再的询问中听出了点什么。在他那样的年龄,在男女的接触中本就是十分敏感的。他一时的忘乎所以了。“你跟我走,我就告诉你。”“跟你去哪里?去楚国吗?”“呃——不……是去……诸稽。”去诸稽,去都城,去王宫,去侍奉那个据说很丑的大王……西施的心里又是一阵失望。在女人和仕途的选择中,这个俊秀的令人神往的男人优先选择的还是仕途。西施对范蠡这个英俊男人的第一次记忆就是这样的。如果说那时候他们之间还没有产生那种足以让人难分又难离、甜蜜又难过的柔情,那么,几个月后在五湖的小船上的别离却是让人难分难舍、柔肠寸断。那时候,她曾抱着一个怎样的难以出口的幻想啊……你带我走——去楚国,去深山老林……或者,去五湖中的一个荒凉的小岛……哪怕天涯海角;那时候,她打破了与生俱来的好女人的羞涩与矜持对他说——“将军,抱紧了西施吧……”,“范将军,西施愿意侍奉将军……”。可是,这个英俊的男人仍然冷静地作了他的选择。那么现在……“现在,范蠡在去临淄的路上。齐王已聘请他为上卿,去做齐国的军师兼左相。”子贡直言不讳地告诉她。什么时候,子贡已经搭乘捷鸢的小船站在了她的皮筏旁边。“因为他的家人正在去临淄的路上,先生?”她问。“不仅如此,范蠡去临淄还有战争的需要。”“战争?战争……不是已经……结束了吗?”西施诧异得几乎说不出话了。“战争永远不会结束,除非,除非天下一统。”“天下一统……就是孔圣人说的那种……天下大同么?”“哦……差不多是吧。”“那么,先生……呃?那么……范蠡他……呃?”西施大失所望,一颗本是热切期待的心一下子像是被人无情地丢进了冰窟窿。她语无伦次,不知所云。她的心隐隐作痛。子贡注视着西施,坦诚地说“让范蠡去临淄本也是我们的主意。不瞒姑娘说,这个办法正是赐向越王建议的。越王采纳了这个建议,故而先将范蠡的家人秘密送往齐国,迫使范蠡去往临淄。不过,当时传闻,姑娘已经……已经不在人世……”“这样……就能天下一同吗?”西施仿佛没有听见子贡后面补充的话。“这样还……不行。但至少可以制衡楚、晋,减少战争,减少死亡。因为只有齐国和越国都强大了,楚国和晋国才不敢轻举妄动,不敢贸然开战。”“西施……明白了。西施不会怨恨先生……也不会……请先生放心。”西施感到一阵眩晕,她急忙坐到船板上。西施的心里没有怨恨。她崇尚孔圣人。她崇尚子贡端木赐先生。她怎么能怨恨子贡呢?子贡他们做着她想做而做不了的事情。一年前,她最后一次离开姑苏去会稽,不就是为了做这样的求和罢战的事吗?这一年来,她冒着生命的危险所做的一切努力,不也是为了想做同样的事情吗?她把自己亲自送给越王勾践这个她并不喜欢的男人,不还是为了这些吗?现在,这一切竟在圣人们的唇舌之间实现了。圣人和子贡他们的智慧是何等的高深莫测。她简直要顶礼膜拜他们了。她不禁又想起那句纖言:“抛弃孔圣就是抛弃仁义人心,失去老聃就是失去道德人生。”西施再一次为吴国惋惜,为吴王夫差惋惜。因为,吴国与这两位圣人都曾是近在咫尺,却都失之交臂了。至于范蠡,依然是一个梦。对于她来说,这个神妙莫测的男人,似乎永远是一个美丽的梦——是看得见够不着的光环,是海市蜃楼般虚无缥缈的幻影。他有家人,他有妻儿他有事业前程,他,还有更重要的事——战争——需要去做……“晋国?”去晋国么?答应子贡去晋国吗?晋国公对她垂涎已久。那个痴情的、强悍的、北戎男人曾经要拿盟主名头与吴王夫差交换她;那个精明的、狡猾的、可笑的晋商现在又想用黄金购买她——像他购买战俘和奴隶那样;那个丑陋的、卑鄙的、自以为是的国君试图借用子贡的大船实现他龌龊的目的,妄图盗用圣人的名望满足他永也难平的、对女人的贪婪跟欲壑。西施嘴角露出一丝淡淡的轻蔑的笑容……湖面上忽然刮过一阵清凉的风。几块灰暗的乏云从东海的方向低低地、快速地飘过来,它们在大海上施过了淫威,现在随风飘到五湖上来了。西施回过神来,她看看湖面。捷鸢的小船不在了,子贡不在了。捷鸢定是按她的吩咐送智慧的饱学之士子贡回他的贩运货物和奴隶的大船上去了。她再看看湖水,聪明的、美丽的金鱼儿无踪无影了,它们都已经沉入到神奇的、冒着气泡的水底世界了。那片神秘的美丽的水底世界啊,应是一切美丽生命的美丽家园吧;那片神奇的、美妙的湖底洞天啊,确是所有美好梦想的理想归宿吧……捷鸢从子贡的大船那边回来,她匆匆忙忙地划动着自己的小船,由于着急而手忙脚乱。虽然只是一顿饭的功夫,她还是十分担心皮筏上西施的安全。自从范蠡走后,她还从来没有离开过西施姑娘这么长的时间。糟糕的天气,怎么忽然下起了雨来了?她心里抱怨道。小雨使湖面变得模糊,她看不见西施姑娘的鸱夷子皮筏。她一时慌了神,大声地呼叫起来。她哭了起来,大声诅咒这雨,这云,这瞬息而变的鬼天气。散乱的黑云很快就飘过去了。雨也随之停了。太阳又灿烂地照耀五湖了。而且,在那几块残云和骄阳之间,忽然就幻化出一道美丽的彩虹。西施姑娘留守的方向清晰可辨。范将军留给西施姑娘游曳五湖的鸱夷子皮筏清晰可辨——它就在刚刚升起的、五光十色的彩虹下,它就在碧波荡漾的五湖水面上,随着微风……打着旋儿……轻轻飘荡……

家国兴亡自有时,时人何苦咎西施?

西施若解亡吴国,越国将来又怪谁!

——罗隐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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