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高文发现，自己的第一堂课就有近三分之一的学生旷课时，他意识到院长确实给自己安排了一个好差事。
“咱班学号排在第一的同学起来把我刚才讲的东西重复一遍，说说电子轨道为什么不连续。”
在自己的课讲到一半之后高文实在是讲不下去了，于是他便拿起了名单想要点几个人的名字。
学号01的同学在听到老师点了自己的名字后放下了手机然不情愿的站了起来却支支吾吾的讲不出个所以。于是高文顺着学号又向下点了好几个人的名字，情况也都大抵如此。
“行了，都坐下吧。反正你们也知道我的课是考查课，只要你们不违反课堂纪律，每日按时来上课我就不会让你们挂科。《量子力学概述》本身就是一门比较抽象的课程，你们不想听也正常，反正回头你们的专业课老师也会讲。不过话虽然这么说，但我还是希望你们多多少少能够听一些进去，去了解一下这么可你会发现这门课很神奇也很有意思。”
下课后，学生们陆续离开教师朝着食堂走去，高文也收拾了课本准备回家。不过这时，一个刚才上课时后排入座的女学生叫住了他。
“老师，我想问您个问题。”
“问吧。”高文收拾完了东西后向外走去，而那个戴着眼镜女生也跟了上来，高文记得她好像是叫林云。
“我想向您打听一下学术界目前关于量子力学的主流解释都有哪些。”
“最经典的，哥本哈根理论，承认波函数和量子力学的不确定性，认为观察者的行为可以造成波函数的坍缩。”
“可是哥本哈根理论什么都没说，它只是表明一种立场，包括随机性以及观察者为什么会导致波函数的坍缩它都没有说明。”
“多世界解释，这套理论回避了波函数会因为观察而坍缩的问题，认为观察者的每次行为都会让世界分裂，不同分支中的人会看到不一样的结果，这套理论虽然听起来很魔幻但是在数学上却有着很严谨的格式和证明。”
“那最新的理论是什么？”
“就在两个月前，有人提出了导航波理论，认为波函数会引导量子接下来的行为。”
“就这些？”
“不，学术界对于量子力学的解释其实有很多。除了之前提到的哥本哈根解释、多世界理论、导航波理论外还有全息宇宙理论、交易诠释、时间平移对称理论以及客观坍缩理论等十几个解释，这些解释从数学和实验的角度都说得通，但是目前均处于既无法证明也无法证伪的状态。”
在女生和自己谈话的时候，高文没有停下等她。谈话之间，高文已经来到了教学楼下的停车场并从口袋里摸出了车钥匙，看见高文要走，那个女生赶紧问出了她最关心的一个问题。
“您真的相信量子力学所描述的图景！？一个处处充满概率玄学和主观意识以及因果颠倒的世界？”
面对女生突如其来的激动，高文没有进行任何表态，不过在上车前他还是回过头来对着那个学生说到：“可以看得出来，同学你对量子力学有着一定的了解，但是现在我要回家而且你也该去吃饭了。”
除了上课的时间外，高文的身边总是会跟着一个校学生会的女部长。每到周六周日这个女生都会准时出现在高文的办公室里来帮忙打扫卫生或者规整资料。
“你们班是不是有个叫林云的女生？”高文把水杯递给女生让她去帮自己接杯水并随口问到。
“对啊，您找她有事吗？”
“没什么事，我了解一下她家的情况。”
“林云家的情况我了解一些，之前申请贫困生补助的时候看过他的资料。单亲家庭，离婚后判给了父亲，但现在父亲也没了于是就一个人出来读了大学。”
“哦，那确实挺可怜的。既然知道同班同学有困难，那你们，尤其是学生会最好还是平日里多照顾一下。”
“嗯，应该的。”
在女生离开的时候，她给高文留下了一份资料，这是她参加的数学建模比赛的作品，她希望高文给她指点一下。不过说是指点，但其实学校负责指导学生建模竞赛的老师也并不是高文，这个女生把自己的作评送过来的意图很明显，她希望指导老师一栏填高文的名字，毕竟他的院士地位摆在那里。
当林云从图书馆回到寝室的时候屋里已经熄了灯，但是熄灯并不等于睡觉，所有人的床头都亮着手机屏幕，舍友们正兴致勃勃的和自己的男朋友打语音电话并规划着为即将到来的国庆长假预定学校附近的宾馆和电影院门票。
躺在床上的林云看着天花板很快进入了状态，其很多时候她都会去刻意的熬夜来让自己感到疲惫，如果躺在床上不能及时入睡的话，各种各样的裹挟着迷茫和焦虑的杂念便会涌上心头。
林云的大学生活结束的十分匆忙，四年的时间里她几乎每天三点一线的往返于图书馆、教学楼和寝室中。如今毕业前的最后一个寒假已经开始，林云终于下定决心打算回家看看。
在得知林云回来后，街坊邻居们都前来探望。当初在林云的父亲出车祸后，小姑年几乎就是被邻居们一手拉扯大的。在林云读大学的这几年时间里，老家的房子一直都是邻居们在帮忙照看并招揽租客，回家之前林云考虑到了这点于是提前购买了一些外地特产给大伙分了分以此来作为答谢。
回到家里的林云一时间无事可做于是便把房子挂在了网上打算售出，在学校时她已经和高文商量好在毕业后去报考他的研究生，以后估计也不太可能再回来了，这套房子留着没有意义，徒增烦恼而已。
习惯了寝室生活的林云回到家中后反而睡不着了，这个承载着她过去全部记忆的房子并没有给她在外流浪四年的心灵带来慰藉，而跟随着追忆一同袭来的还有不解和困惑，她思考了四年却还是没能明白，父亲为何要抛下自己独自离开。
父亲的房间就在卧室的隔壁，但是因为房子要出租的缘故，林云将父亲生前的物品都集中到了一个纸箱子里然后扔进了地下室，失眠中的林云拿着地下室的钥匙打开了防盗门把父亲的东西重新搬回了楼上，她打算把这些东西稍微整理一下。
打开箱子放在最上面的是一本日记，日记的下面还有一沓报纸，这些被留下的报纸都是林云父亲生前的收藏，其中大部分报纸上都刊登着重要的历史事件，比如刊登了第一次原 子弹实验的纽约时报、标志二战即将结束的《波斯坦公告》、古巴导弹危机、苏联解体以及2008年次贷危机等等。
林云的父亲在小时候就经常向她展示自己的这些收藏，他说报纸上的这些白纸黑字其实是人类历史的凝结和见证，哪怕千百年过后，人类依然会记得这些重要的时刻。然而，正是这样的一种爱好，将林云的家庭推向了支离破碎的边缘。
影响典藏报纸价格的主要因素有三个——保存状况、刊登事件以及发行报社的权威性，任何的涂改和残缺都会极大的影响到报纸的价值，但是其中两张报纸附带的图片上却被用红笔圈了出来。
第一张被标注的报纸是纽约时报于1862年4约21日刊登的关于美国南北战争的报道，在报纸的配图上，一名隶属于北弗吉尼亚总统军的士兵正肩扛步枪从相机前路过并奔赴前线，这个人被林云的父亲用红笔圈了出来。
第二张被标注的报纸发行时间是1991年，发行机构为《人民日报》，标题为“红旗落地 苏联解体”，在附带照片上，戈尔巴乔夫在最后一次党内会议宣布辞去自己苏维埃总书 记的职务，而这一次被圈出的是一位站在俄罗斯总统叶利钦背后的秘书，此时他正在负责记录会议发言。令人惊讶的是，这两个在报纸上被圈出的人竟长得然一模一样！
林云父亲在日记里对于自己的发现有过这样的描写：“一开始我绝对不相信这件事，简直是荒唐至极，但是在将报纸扫描为电子版并使用软件逐像素比对后我除了相信别无选择。世界上不可能有一模一样的人，所以留给我的选择只剩下了去相信他们二位的确是同一人，一个在1862年以士兵身份参加南北战争然后又在一个半世纪后的1991年见证苏联解体的人。”
“如果这个世界上真的有能够独立于一切之外的观察者，那么此人便是知晓一切的存在，无论如何我都要找到他。”这是林云的父亲留在日记上的最后一句话，在此后的十年中，林云的父亲便只身一人投入到了这项只有他自己知晓的事业中。
在整理父亲的遗物时，林云看到了一沓信件，这些信件使用的都是国际信封，寄信者是一位名叫路易•德布罗意的法国人。一开始的时候，林云以为这是是一个巧合，但是在阅读了信件内容后她确信此人就是量子力学物质波理论的开创者，法国科学院院士路易•维克多•德布罗意。通过对方的回信，林云了解到这位名为德布罗意的法国爵士和德国亲王曾在自传中暗示自己在提出物质波动理论时收到了某位神秘人物的启发和引导，林云的父亲注意到了这点于是便和男爵取得了联系，二人在进行交谈后表示可以就这个问题进行深入的讨论。此后，林云父亲便和这位外国人开始了长达五年的书信来往，期间，曾获得过诺贝尔物理学奖的德布罗意爵士告诉他称：“如果人类文明乃至于宇宙真的由神明所创造，那么量子力学和相对论便已经站在了揭示宇宙终极奥秘的门槛前。量子力学所主导的场论能很明了的解释强核力、弱核力以及电磁力这三种基本作用力但是却解释不了万有引力，因为在广义相对论中，爱因斯坦将引力描述为一种时空的扭曲，可是对于广义相对论来说，这套理论同样无法解释量子力学所描述的三种力。如果能找到一种能够将二者结合在一起的万有理论，那么人类就能将自然界的四种基本作用力统一在一起进而窥测到宇宙诞生之初的蓝本。”
然而林云父亲和德布罗意爵士的交流都在1987年的那个初春的下午画上了句号，享年九十五岁的德布罗意爵士寿终正寝。而在男爵去世后的第九年，林云的父亲在前往法国以向德布罗意男爵的家属了解更多信息的路上因为交通事故而死。
在得知父亲的死讯后，德布罗意的家属按照男爵生前的遗嘱将部分研究成果寄到了林云的家里，这些东西原本是留给林云父亲亲自去取的，其中就有关于德布罗意院士之前提到的那个能将量子力学的相对论同意在一起的万有理论的尝试，但是这个尝试失败了，据林云所知，爱因斯坦在去世前的一个晚上也曾尝试过建立这样一套万有理论。
林云第一次发现父亲和这位名叫德布罗意爵士的书信是在葬礼的当天，那天晚上，在追悼会过后她独自一人守在空房子中为父亲收拾遗物时发现了这一沓信纸。从那之后，林云便放弃了自己所热爱的史学——这个爱好是她从爸爸那里继承过来的，她从文科转向了理科专业，目标是考入武汉大学，因为那里有全国最好的应用物理专业，她要替父亲完成遗愿并证明他的愚蠢，证明这样一个男人为了一套狗屁万有理论去相信世界由神明所创造并为此而抛弃了妻子和女儿。
第二天的早上，林云是闹钟叫醒的，房产中介为她预约了一位客户上门看房。
“嗯，这房子多少平米的？”来看房的是一眼就能看出来是普通上班族的中年男性，林云注意到这人出门前没有刮胡子。
“100平米，三室两厅。”
“这房子布局不好，卧室厨房挨得太近看着很紧凑，而且这小区楼盘太紧密，采光也不行。”前来看房的男人很精明，刚进屋就开始为之后的砍价做铺垫了。
“你就说多少钱吧。”
“25万，不能再多了。你们小区还有一个和你户型一样的，他家三楼位置比你家好，前几天27万卖的。”
“那不可能，70年产权的房子不可能这个价给你。加十万，地下室也你的了。”
林云前来看房的人最终谈成的价格是32万，连带着地下室以及屋内的家具一并售出。
回到客厅里的林云看着周围熟悉的环境感到自己心里空落落的。中国人是恋家的，两千年自给自足的小农经济中家是最重要的组成部分，破产者哪怕卖空家中之物也会想办法尽可能地把房契保留下来，因为房子不仅是住所还是一个寄宿着追忆的地方。林云本以为在过去的八年中自己早已心硬如铁，但是直到今日，在这自己过去的居所即将被售出之际，她发现自己还是无法完全割舍那不堪回首的过往。
在拿到税后三十余万元的全部房款后，林云看着银行卡里六位数的存款松了一口气，这基本上是她全部的资产了。这些钱她会自己留下一些，剩下的则会在银行中存成定期。
在回到学校的林云便开始着手准备毕业论文的事情，她的论文原本是关于量子效应对于超导材料的影响，但是高文建议她换一个正常点的题目。
“你听我说，”高文在听到林云的打算后给她举了个例子，“博士论文是导师告诉你这间屋里子可能有只鸟，你去把它找出来然后造个工具把鸟抓住。硕士论文是导师给你指出来了鸟的位置，然后你拿着导师给你的神器去把这是鸟打下来。至于本科毕业的学士论文，那就是这屋子里有一只死鸟，你去把它捡起来拿给老师。本科毕业论文与其说是让你去研究什么东西倒不如说是让你去了解一下论文的格式，没有必要在这种事情上太较真。”
对于高文的建议，林云子稍加思考后觉得似乎没什么问题于是便听了他的话，写一篇关于化学抛光的论文并成功通过了答辩，在毕业后她毫无意外的读了高文的研究生然后选了一个和纳米材料技术有关的课题。
课题组成员到齐的当天，高文请自己的三个学生一起出去吃了饭。饭局上高文告诉大家说自己是70后，年龄和大家相比没有大太多，而且这也是自己第一次带学生，所以不管是今天还是以后都不需要讲什么师生间的长幼尊卑。
对于聚餐这种事，林云显然不像另外两个那声那样懂得如何去调动酒桌氛围，她只能保持最基本的就餐礼仪尽可能的不去破坏别人的兴致。聚餐结束后，高文的那两个男学生还要出去转一转，他们是第一次来这座被称为九州通衢的中部一线城市，而高文则开车送林云回寝室。
回去的路上，高文借着酒劲告诉林云说自己能看出来她其实已经在暗中为了某些事情下定了决心，对于这种行为本身高文不想评价，但是对于林云本人，他有话要说。
“你们现在的年轻人思想很单纯也很浪漫，尤其是你，就跟一张白纸一样，很容易就会染上别的颜色然后变得极端，这不好，至少对于自己来说这是一种不负责。现在的你只能看见自己眼前很小的一片区域，你看不清楚自己的未来也不知道自己正真应该干的事情是什么，所以你会觉得一些原本无足轻重的事情很重要，这只会磨损你的精神。精神能承受的磨损是有限度的，一旦超过整个人就会变得消极。”坐在驾驶位上的高文对着后排说了一番不明所以的话，这些话林云一个字都没听见进去全当是一个醉酒者的胡言乱语，她现在只后悔自己为什么上了高文的车，这家伙可是喝了不少酒的。
送林云回学校的路上，高文遇到了例行检查的交警，但是当递出自己的驾照并吹完酒精检测仪后却什么都没有发生，仪器上高文血液中酒精含量只有7.8mg/100ml，连酒驾都算不上。
“行了，自己回去吧，回去抽时间考虑考虑自己要选什么课题，到时候如果有不懂的问题可以来问我。”在把林云送到学校门口后，高文最后嘱咐了她一句。
可能是因为高文第一次带学生的缘故，林云并没有觉得读研是一件非常辛苦的事情。高文不像院里其他的老师那样会一天到晚的给学生安排各种各样的工作，包括但不限于帮自己做ppt，接孩子上下学以及打扫卫生等等。
高文最近接了一个项目，负责为国家加速器项目研制纳米材料部件。于是在林云读研的第二年，高文带着自己的三个学生来到了青海地区，这里就是他们以后工作的地方。
位于青海的大型粒子对撞机项目是国家“863计划”的成果，目前国际上处于高能物理学研究前沿的欧美日等国家由于起步较早，其所拥有的老式大型粒子加速器在当今的物理学研究中已呈现出力不从心的态势，并且受限于财政等因素，其短时间内不可能再去筹划新的粒子加速器工程。如今新一代大型粒子加速器项目在青海的开工意味着接下来国际高能物理学的研究将以中国为主导，这是二十一世纪以来中国向世界递出的一张名片。
粒子加速器作为物理学家的手术刀，其工作原理其实与砸核桃类似。原子核由质子和中子组成是初中生都知道的常识，但是大多数人所不了解的是促使质子和中子紧密结合在一起的是一种名为强相互作用力的自然力，这种作用力只在原子核内部生效但是强度却是电磁力的几百倍，所以物理学家们想要进一步研究原子和内部的微观结构就要先想办法破坏这种作用，加速器就是专门用来干这个的。
带电的质子在加速器的管道中将被磁铁产生的电磁力反复加速并逐渐接近光速，当两束以光速运行的质子束相撞时，其巨大的动能足以破坏这作用力并创造出许多在低能量状态下无法存在的稀有粒子，通过观察和分析粒子撞击的结果，物理学家们就能对物质更深层次的微观结构获得更多的了解。
高文的课题组因为承担了加速器项目中纳米材料部件的开始和设计工作，所以平日里时常会和那些负责修建机器的工程师在一起商讨。在这个过程中，林云发现项目组的工程师们对于高文的尊重似乎远不止其院士身份那么简单，而高文也会经常去和那些在加速器建成后使用这台机器的理论物理学家聊天，直到后来，高文的三个学生才知道原来这个加速器在建成后第一个验证的就是高文提出的一个关于量子力学的理论模型。
“かく みちお教授は今日来ませんでしたか？（加来道雄教授今天没来吗？）”
“はい、そうです 教授からよろしくと頼まれました（是的，教授最近生体欠佳，他托我向您问好。）”
当外出采购设备的三个学生领着工人们把仪器搬回来时，高文正在和一位前来参观加速器建设的日本学者聊天，此人为诺贝尔物理学奖获得者加来道雄的学生。在日本人离开后，高文对着林云招了招手示意让他们过来“以后这种情况你们也不用刻意的回避，来这里的外国人大多都是访华学者，你们可以去和人家交流交流，感受一下国内外在学术理念上的区别，长长见识没什么不好的。”
“可是我们不会那么多外语。”
“会英语就够了，而且来这的人大多也都能听懂中文。但是我可告诉你们，不允许发表那种引战或者破坏国际关系的言论，这是原则问题。”
“知道了，老师。”
对于纳米材料的研究工作虽然庞大且复杂，但是因为有高文带队所以还是有所进展的。毕竟能成为中科院最新年轻的院士也足够说明他的水平了，这天下午，林云带着第三批样本的实验数据找到了高文。
“你看，这一次的图像就好看很多了，对吧，该有的拐点和整体趋势都和之前模拟的结果大差不差，不过你这图像还有点问题，笔呢？去给我拿支笔来，我给你标出来。”
高文在给林云把图像中存在问题的地方标出来后让她去把这批材料再做一遍，临走时，林云向高文说了自己的想法。
“之前中科院的时候不也做过一批类似的材料嘛，我想把他们的数据拿来参考一下。”
“哦，那批材料我有印象，当时负责那批材料的就是我，不过这没啥意义，咱们现在做的和中科院那批不一样，没什么参考价值。”
“我也就是看一下，说不定会有什么启发呢。”
“那你要看的话自己去知网上找吧，数据我写在论文上了，题目是《新型二位纳米材料复合技术》。”
“好嘞，谢谢老师。”
回到寝室楼的时候，课题组里一个名叫秦宁的男生正在楼下等林云并且还帮她带了饭。林云其实非常清楚秦宁对于自己的感情，但是她不能接受对方的好意，因为这是对别人的不负责，至少在解开自己的心结之前，爱情对于林云来说是不能奢求的东西。
回到寝室的林云打开电脑在文库里按照高文提供的题目进行了搜索并找到了他说的那篇论文，但是这里面有一些不对的地方，按照高文的说法，这篇论文是他在中科院工作时期所著，但是网站上的信息却表示这篇论文的作者是一位名叫王非的院士。带着些许的好奇，林云查询了这位院士的信息并发现此人已经在三年前病逝了。
“这导师当的，连自己的论文都能记错就离谱。”林云转动着鼠标滚轮在一旁嘲笑到。
青岛的加速器项目截止到目前为止共计投资75亿人民币，工程师们在青海湖畔修建了一个全长近五十公里的环形粒子加速器，如今，项目已经进行到了收尾阶段。
“小同志，你们这建的是什么啊？”一位名为扎西拉瓦的藏族牧民找到高文向他们问到，他的村子就在加速器的附近。
“老乡啊，我们正在造锤子的。”高文笑着向放羊的老头说到，一旁的工程师听懂了高文的这句话但是藏族老乡却摇了摇头。
“我虽然没你们懂得多但我知道造锤子是需要工厂的，你们没有工厂，而且前几天省里面的领导也特意来看了你们，小伙子不要糊弄我这个老头子。”
“我们没糊弄你，我们造的机器和您家用来砸石子的锤子一样，只不过我们这台机器能把石子砸的更碎，碎到人眼看不见的程度。”
“是的，高院士比喻的很恰当，”加速器项目的总工程师进一步向藏族老乡解释到，“我们的这台机器能把石子无限的砸下去，直到我们找到一个无法在被细分的物质的最小单元。”
“我听不懂你们这些，你们这台机器砸石头的时候会不会很响？太吵了的话我的羊受到惊吓就不下奶了。”
“不会的老乡，机器影响不到你的羊，我们还打算在这里修建一座核电站为机器供电，到时候多余的电力就会以很低的价格卖给你们。而且以后这里会有很多外国人过来，他们都是有大学问的人，到时候国家会给你们修机场、建学校，把这里变成一座大城市。我问一下，您今年贵庚啊？”
“你说啥，我今年怎么了？”
“我说您多大年纪了？”
“我，我今年七十二啦。”
“那你每天回去喝喝茶养好身体，再过几年就有机会看到我说的那天。”
在高文和藏族老乡聊天的时候，林云和自己另外两个同门师兄就在一旁等待。对于高文的学生来说，导师高文是一生中可遇不可求的贵人，跟着高文确实让他们学到了很多东西，包括专业上的知识以及为人处世之道。这个看起来略显稚嫩的年轻人有着一种与年龄不相符的气质，这是一种需要经过长久的沉淀以及思考才能具有的风度，是内心一汪净水的体现。
青岛的加速器项目建成后第一个成果就是再一次验证了量子力学标准模型的正确性，自从加速器建成后，林云便一直很关心一线的研究成果，因为想要建立一套能将量子力学和相对论统一在一起的理论就要先对二者本身有一个深刻的理解，但是对于量子力学这样一门抽象到反直觉的学问来说，真正能做到理解的人，又有几个呢？
高文曾经对林云说过，量子力学的本质是数学，因为在量子的世界中，很多东西都不在具有物理实体，无法被人脑所想象和通过语言来描述，唯一能描述这种存在的只有数学，比如电子。
如果你问一个物理学家电子是什么，他只会列出一堆数据然后告诉你电子是一个质量9.11*10^-31，所带电荷数为-1以及具有1/2的自旋的粒子。首先，光是这个1/2的自选你就无法理解。如果一个物质自旋为1，那也就是说这个物体需要旋转360°后才能恢复原样，如果一个物体的自旋为2，则需要旋转180°，这种大于一的自旋很好理解，比如等边三角形或者正方形分别旋转120°和90°就能变得和原来一样。但是小于一的自旋你在现实中是理解不了的，电子的1/2自旋就是说它必须绕着自己的几何中心旋转两圈720°才能变得和原来一样，这你肯定是想象不出来，因为宏观世界中任何物体，不管形状多奇怪再旋转一周后都会和原来重合，所以我才说物理学的本质是数学，很多量子力学中的概念无法言表，只能通过数学的语言去描述。
虽然对于林云来说，她的前方依然论难重重，但是青海加速器项目的落成以及希格斯玻色子的发现却是一个好的开始，至少在标准模型的正确性得到验证后，物理学家们终于不用在经典物理学大厦被相对论和量子力学一人一锤子给拆了个稀碎后继续流浪了。
加速器项目的建设结束后，林云跟着高文一起回了武汉并在一年后顺利的毕业并拿到了自己的硕士学位。毕业典礼上，高文问了她以后的打算，对此，林云表示自己要去读博士。
“读博士，读博士好啊，学历高出来怎么都好办。你打算考什么专业，继续学你的物理？”
“是的。”
对于高文的询问，林云一开始只觉得他是随便问问，但是在听到林云决定继续去研究物理学之后，高文明显不高兴了起来。他这个人很奇怪，明明自己在物理学上的造诣那么高但他却不希望自己的学生从事相关方向的研究，很难理解高文有的时候脑子里在想什么。
“从学术的角度，我不建议你继续从事理论物理学方面的课题。基础物理学正处于一段承上启下的静默期，新的理论长期难产，旧有的标准模型也已经相当成熟，在这种时期入局显然是不明智的。而且从就业的角度，我同样不建议你去深入研究理论物理，你应当将目光放在更实际一点的地方，比如继续研究纳米材料或者半导体技术，这些都是很有前景的方向。如果你需要，我可以帮你联系导师并为你安排工作。”
面对高文的建议，林云在表示感谢后拒绝了下来，她执意要继续攻读理论物理学的博士，对此高文没有说什么只是叹了一口气。
毕业后的林云在武汉青山区和一个外地人合租了一套50平米的公寓，其实之前高文很大方的表示过自己在附近有单位分的房子一直处于闲置状态，如果有需要可以搬进去暂住，但是林云并没有接受他的好意，她打算先打一年工等着赚够足够的钱后就去攻读博士。然而，一段时间过后，高文找上了门来。
“老师您怎么来了？”看见刚才砸门的人是高文之后，林云把对方迎进了屋里。
此时高文应该是刚从酒局上下来，浑身酒气、步伐虚浮，看起来随时都可能摔倒一样。进屋后高文随手把自己的外套往地上一扔然后就一屁股坐在了客厅的沙发上并不断地发出一些意义不明的声音。
林云默默的替高文从地上捡起了他的西装并为他披在肩上，但是高文并不领情一把推开了林云。客厅里的响动把与林云合租的那人引了出来，在看见了烂醉如泥的高文后他立刻不耐烦的让林云把他赶出去。
“小子，你过来，”虽然高文此时并不清醒，但他还是能勉强听出对方正在轰自己走，于是他便摘下了自己的手表然后塞到了对方的手里，“你给我出去，到外面找个地方待着去，没叫你就不许进来。”
赶走了烦人了租客后，屋子里就剩下了高文和林云两个人。高文一直坐在沙发上上手交叉看着地板，而林云则站在一边不知所措。
“我去给您倒杯水吧。”
在林云把玻璃杯递到高文面前时，高文接过了杯子但是没有喝。他就坐在那里用一种难言的目光打量着站在一边不知所措的林云，就在林云想说些什么来缓解一下氛围的时候，高文直接一杯水泼在了林云的脸上。
被湿头发糊住眼睛的林云看不见眼前到底发生了什么，但是她能感觉到高文正拽着自己的头发把自己往卧室里面拖。一瞬间，种种的恐惧和不安袭来，林云的脑海中顿时浮现出了最坏的想法，在意识到这点后她开始奋力的挣扎起来，这既是为了保护自己也是为了保护高文，林云不希望导师的名声因为这样一场酒后的意外事件毁在这里。
不过事情并没有像她想象的那样发展，高文在把林云拖进卧室让她站在镜子前后便停了下来，透过镜子，林云看见了里面因为挣扎而头发蓬乱、衣冠不整的自己以及站在身后的高文。
“我跟你说过很多次，年轻人不要去追求那些虚无缥缈的东西，”高文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如同从地狱和坟墓中吹出的阴风一样，寒冷而诡异，“过去的几年里，我总是带你们到处旅游，还和你一起去贫困县做过调研，五亿平方千米的地球难道就没有别的吸引你的地方？你就非要在物理学这一棵树上吊死！？”
面对高文的斥责，林云不想反驳什么，她只觉得自己对不起高文。刚进入高文课题组的第时候，当听说了林云的家庭状况后高文便一直很关心并经常开导她，他告诉林云往事已过来日方长，他希望林云能在取得硕士学位后去找一份好工作而不是因为过去的执念继续牺牲自己的生活和未来。
被高文戳中了痛点的林云觉得非常委屈，父亲的事情对于她来说是一块心病，她将这件事深深的藏在心中没有对任何人提起过。可是如今这件事已经从心病发展成了心魔，就如同被魔鬼夺走了灵魂的人一样，原有的人格被消灭，其行动完全依照心魔的驱使。
绝望之中的林云看向了镜子中的高文，从高文的眼中，林云解读出了一万种情感，失望、鄙视以及哀其不幸、怒其不争的愤怒，但是除此之外，林云还看出了另一层的情感——我知道你的不容易，但你不能这样。这是一种在决绝之中透露着的包容，仿佛看穿一切后的淡然。在这一刻，林云似乎明白了些什么，她有种感觉，高文对于自己的事情绝对有着比自己想象的多的了解。
“您是不是知道什么，关于我的过去，关于我的父亲？”鼓起心中的勇气，林云低头看着地面用细若游丝的声音问到，但是高文却迟迟没有回答。
屋内陷入了如同死一般的沉寂，在这死寂中，唯一的声响便是林云的心跳以及墙上钟表的滴答声，当林云扭头向后看去时，高文已经离开，屋内只剩下她一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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