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路狼

利川是恩施土家族苗族自治州的一个县级市,地处鄂西边陲,毗邻重庆,因云多雾大,雨量充沛,空气清新,冬暖夏凉,有“凉城”美称;又因盛产水稻、玉米、马铃薯,粒饱质优,富含硒、锌等,被誉为“银利川”。利川有着源远流长的历史文化,但因群山连绵,沟壑纵横,道路崎岖,地域封闭,历朝历代与周边县市几乎“老死不相往来”。

八十年代以后,利川缓缓地跟上了改革的步伐,但因交通闭塞,并无改革机遇可抓,致使经济逐渐落后于沿海同等规模的城市。一些依靠矿产为原料的国营企业,在九十年代初慢慢衰退,到了两千年所剩无几。没有就业单位,大部分年轻人只好跑到沿海打工。

农民工都有坐长途车的经历,既难忘,又痛苦。毫不夸张地说,坐长途车等于去了一趟鬼门关。当车启动时,会发出扎心的轰鸣声;熏人的汽油味从底盘的裂缝一阵接一阵钻进车厢;没空调,里面热得像蒸笼,随时有窒息的可能。

子夏坐上客车后,实在想到,出站时只装了34位农民工,行驶约三公里又装了15人,超员13人,拥挤程度可想而知。多出的农民工,有的挤在别人的座位上,有的蹲在过道上,有的站着,这几近要命的旅途,要持续四五十个小时啊!

当长途车驶入“318国道”——这是唯一条从利川通往宜昌的三级公路,路面狭窄,崎岖盘旋在崇山峻岭之间。客车驶到山顶,透过车窗,远方云雾萦绕,山峦叠嶂;俯视山下,悬崖峭壁,深谷绝壑,令人胆战心惊。当客车驶到红岩寺、榔平、贺家坪、野山关等路段,车上的人大气也不敢喘一口。三四百公里路,客车通常要行驶十七八个小时。

要说车况差子夏也能接受,最让人反感的莫过于强行农民工吃饭的车匪路霸。不过有个惯例,湖北的客车在湖北境内行驶,不会被强行吃饭,一跨境,就麻烦。

第二天上午,子夏还在睡梦之中,突然传来阵阵吆喝声:“下车吃饭,下车吃饭……”子夏睁开睡眼,只见一个中年人拿着一根三尺来长的木棍站在过道上,耀武扬威地吼着。司机也跟着喊道:“下车了,下车了……”农民工满脸无奈,极不情愿地走下车。

子夏扭头问旁边的乘客:“老乡,这是哪里?”他回道:“已到了湖南,但不知道具体位置。下车吧,吃了饭好走人。”

“你俩嘀咕什么,赶紧下车吃饭。”中年人说话的语气相当生硬。

子夏又仔细打量了眼前的男人,三十七八,中矮个,很敦实,短发,最显眼的莫过于他额头右顶部那粒指头般大小的肉疙瘩——看上去很瘮,估计是从娘胎里带来的——姑且叫他疙瘩!

“你耳朵聋了?我说下车吃饭,没听见吗?”疙瘩扬了扬棍子,凶巴巴地喝道。

子夏抬头看着疙瘩,“我不想吃饭,就呆在车上。”

那人几乎挤出了白眼仁,扬起棍子说:“你是真不懂还是假不懂?凡是从这条路驶过的长途车,车上的乘客都必须下车吃饭。”

“没搞错,莫非你是车匪路霸?”子夏很惊讶地看着疙瘩。

疙瘩咧开嘴,露出姜黄的龅牙,用棍子使劲磕着车底板,骂道:“老子没功夫跟你磨嘴皮,赶紧下车吃饭。”

“你怎么爆粗口?”子夏瞪着疙瘩说,“吃不吃饭是我的事,天下没有强迫吃饭的道理。”

“妈的!要不看在你是学生(子夏满脸书生气)的份上,老子的棍子早吃肉了。”疙瘩打了一个响鼻,两眼瞪得像铜铃。

“讲不讲理!”子夏怒道。

“这个地盘,我老板说了算,什么理不理的?不吃饭,就是天王老子也过不了这一关。我再说一遍,下车吃饭。”疙瘩再一次用木棍敲击车底板,同时命令道。

透过车窗,子夏看见一个大的停车场停了好几辆长途车,一些农民工正在下车,一些站在停车场东张西望,一些走进了饭店,个个哭丧着脸。

“如果你打人,我马上报警。”子夏掏出手机,做了一个拨号的手势。

疙瘩稍微一愣,随即冷笑道:“威胁我?报警,哈哈哈,随你便!也不想想,从这条路驶过的长途车一天不下于五十辆,哪个农民工敢说不到店里吃饭,除非他有三头六臂。我们这里每个月都会遇到一两个硬茬,一会儿说报警,一会儿说投诉,结果棍子一上身,就乖乖地到店里吃饭。我明确告诉你,就算报了警,又能怎样?我老板的后台硬得很。”

“我就不吃!”子夏霍地站起来。

“死东西!”疙瘩将棍子扔下车,伸出壮实的双手抓住子夏的衣袖猛一拖,只听得嘶的一声,半个袖子裂开了。子夏气急败坏,一巴掌扇过去,疙瘩很敏捷,头一低就躲过了。旁边一个老乡见状,大声喊道:“打人啊,打人啊……”疙瘩毫无惧色,指着老乡骂道:“死杂种,随你怎么喊,喊破喉咙没人理。这个地界,只要老板一个电话,你死都不知道怎么回事!”

一同乘车的大多是利川人,有几个后面下车的老乡听到喊声,返回来堵在车门口,死死瞪着疙瘩。疙瘩看了看子夏裂开的衣袖,又怕老乡群起而攻之,脸露惧色,悻悻地说:“死书生,别以为我叫不动你,等会儿你就知道了。”他冲下客车,捡起棍子跑进了饭店。

很快,两名司机走了过来。一上车,其中一名司机说:“老乡,我也是利川人,听我劝,去吃吧,何况这车超载,如果事情闹大,谁都走不了!”

那名老乡看着子夏被撕裂的袖子,怒道:“那杂种把他衣服撕破了,怎么办?”另一名司机无奈地摇了摇头,低声道:“小兄弟,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凡在江西、安徽、湖南、贵州、湖北、浙江等地方的长途客车停靠点,农民工都必须吃饭。”后下车的几名老乡站在车门边,也劝说着。子夏想了一阵子,才同意下车吃饭。

子夏换了一件衬衫,刚下车,又来了两辆长途车,只见疙瘩和另一个打手,操起木棍扑到车门边,扯破喉咙吆喝道:“下车下车,吃了饭好走人……”

适才那名老乡本来走到了门边,又返回来,低声问子夏:“你是头一次坐长途车吗?”

“不是,以前都是坐车到武汉,然后转乘火车去广东。”子夏回道。

“难怪。”老乡看了看不远处的疙瘩,“那杂种嚣张得很,我们惹不起。出门在外求个平安,大不了拿点钱。”

子夏和老乡走到饭店门口,看见不远处一根木桩上系着一只体型硕大的狼狗。那狼狗咧着大嘴,两颗獠牙如同铁钩,眼露凶光,直逼进进出出的农民工。

两人走进饭店,先到柜台交了20元钱,换了一张餐券,然后拿着盘子去打饭。那点少得可怜的菜已经变了质,隐隐散发出烂泥巴的臭味;饭呈暗绿色,像稀泥。子夏一看,根本不敢动筷子,只得搁下餐盘走了出去。

两人走到公路边,转身一看,有一块很大的灯箱招牌,上面写着“华昌大饭店(据董子夏口述,这饭店开了很多年,后来被一个记者曝了光,才被迫解散)”字样。子夏啐了一口:“这分明是黑店,活活宰割农民工,还大饭店,大个鬼啊!”

众人上车后,一名司机说:“小兄弟,今天算你走运,有些不吃饭的农民工被打得哭爹喊娘,以后遇到这种事,绝对不要逞强,不就20块钱嘛,人身安全才是头等大事。”子夏本想和司机理论一番,可一想到慈祥的爸妈,又咽下了话头。

车启动了,子夏看着一张张淳朴、饱经风霜的脸,又想到疙瘩的丑恶行径,无比愤怒。他拿出被撕裂的衬衫,叹道:“活在当下的农民工,真不容易啊!”

客车行驶五十多个小时才到达佛山。下车时,子夏懵懵懂懂,走路摇摇晃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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