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露宿

出了酒店,兄妹俩各乘了一辆出租车,婉琪不过十来分钟就到了学校,子夏则花了半小时才达到公司。

谭万海站在宿舍楼的大门口,一看子夏走来,立即拉长了脸,耀武扬威地抱起双手,冷冰冰地说:“还舍得回来?”

子夏有点儿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心想,你盼我回来,却又如此冷漠,到底为啥?他本想以同样的口吻怼回,却又忌惮“老板”这块招牌,只好轻言细语地说:“谭总,我可没耽误时间,吃了饭就往公司赶。”

“哼!”谭万海放下手,指着子夏说,“你那个妹妹真不知天高地厚,居然在大庭广众之下让我难堪……哟哟哟,不就是个教书匠,耍什么大牌?”说着,他高傲地看着公司的建筑,“在佛山我的确算不上大老板,再怎么也有七八千万的资产,那些自以为是的下等人,恐怕五辈子也挣不了这么多钱。”

子夏见谭万海侮辱婉琪,火冒三丈,喝道:“你有妻室儿女,还想打我妹妹的主意,真不要脸。我警告你,敢对我妹妹图谋不轨,我就豁出去。别以为每个人贪财,当鱼和熊掌不可兼得之时,我和妹妹会选择道义。”

谭万海大惊失色,不过一瞬间,他又镇定下来,摸了摸啤酒肚,讥讽道:“什么狗屁道义,什么狗屁尊严,等到饿肚子的时候,才知道说这句话是多么的幼稚。”

“扯淡!”子夏用高亢的语调说,“别把你肮胀的思想意识转嫁到我们头上。”

就在这时,许多员工从宿舍楼的护栏探出半个脑袋,像看杂耍般盯着两人。

“你敢这样对我说话?”谭万海咬牙切齿,还摩拳擦掌。

子夏怒眼圆睁,“大不了走人,别以为老子稀罕这鬼差事。”说完,他拉着行李箱,气冲冲地走了。

谭万海抬头一看,只见员工们用幸灾乐祸的眼光看着自己,顿时恼羞成怒,喝道:“看什么看?这小子顶撞我,准没好果子吃,你们也一样。”员工们只好缩回身子,把脸贴在护栏边沿偷偷打量着谭万海的一举一动。

谭万海正要迈步去办公楼,突然刹住了脚步,倒不是因为他怕董子夏本人,而是他怕董子夏离职后带走公司的客户,于是抬手拍了拍前额,开始后悔刚才的鲁莽。“这小子就是茅坑里的石头——又臭又硬,连老板的面子也不给。”他骂骂咧咧,六神无主地在原地打转。过了五分钟,他决定开车追回子夏——那可是公司一笔不小的财富啊!他快速跑到办公大楼前面的停车场,很费劲地钻进了那辆黑色的豪华轿车。当车一启动,就按喇叭。门卫知道谭万海的脾气,凡事急着出门就不停地按喇叭,所以只好提前按下电动大门的开关。

轿车刚驶出大门又停了下来,谭万海不知道子夏往哪个方向走了,情急之下,只好拨打手机,可刚拨通就被挂断。他抹了一把冷汗,迫于无奈,伸出粗短的手指发短信:“小董,我不就开个玩笑,干嘛那么较真?”

子夏走出公司的大门,故意往左边走了,他似乎知道谭万海会来找他,就留了个心眼——就算谭万海知道他去的方向,也得调转车头,如此一来,他不就多耗费些时间了嘛。当他看到谭万海的短信时,很泰然地笑了,回道:“我决定离职,不过你放心,我是一个有职业道德的人,不会动你的客户。明天我来公司拿行李,顺便把提成和工资结清。”

谭万海松了一口气,捂了捂怦怦跳动的心口,再次发短信:“小董,你在我公司两年,平心而论,我有没有亏待过你?咱哥俩为了一点口舌之争,总不能闹僵吧,你我都是大男人,别让小事撑破了脑袋,牙齿和舌头关系那么好还会磕绊,何况人?在哪里,快告诉我?”

“我决定离职。”董子夏发过短信,把手机放入裤袋,头也不回地往前走。

阳历七月初,恰好是农历五月底,自然没了月亮,在深蓝的天空下,除了密密麻麻的小星星,还有几缕轻淡飘游的白云;远望天边,再也看不到黑黝黝的山脊连着天边的自然景观,反倒是幽深的夜空触摸视觉后折射出内心的郁闷和茫然。

地面还很烫,微风吹来,热浪钻入子夏的鼻息,仿佛就要窒息。他走了一段,突然停下脚步,想到善良的父母亲和温暖的家庭,而自己此时身处在一个举目无亲的地界,又这么晚了,倍感孤独。他想给妹妹打电话,也想给晓芹发条短信,还有单老师和好朋友。说什么呢,说自己被老板赶出了公司?他苦思一番不得其果,又开始迈步,借着路灯,走到一棵枝叶繁茂的菩提树下,把行李箱放在草坪上,背靠树桩坐了下来。

子夏困到极点,刚一坐下就睡着了。

别看南方的蚊子小如针孔,可毒性大着呢,被叮过的皮肤会冒出指头大的红疙瘩,奇痒难忍。子夏入睡不过十来分钟,成群的蚊子便涌了过来,肆无忌惮地把带毒的针管刺进了他的手臂和脸部。估计子夏正在梦魇,只见他不停地皱眉,咬嘴唇,发出轻微的哼哼声,还下意识地挠痒,且没轻没重。这位可怜的书生,不过三五分钟而已,手臂和脸部留下了许多条瘆人的抓痕和红疙瘩。

就在这时,一个衣衫褴褛、蓬头垢面的中年人端着一个搪瓷碗走了过来,显然是乞丐。他停下脚步,打量了一下子夏,便挨着坐下来。他放下碗,毫不犹豫地扇动黑黑的手掌,好赶走这些要命的嗜血鬼。渐渐地,子夏不再挠痒,呼吸均匀,搐动的脸部露出了自然的表情。

不知过了多久,子夏醒来,见一只黑黑的手在眼前晃动,猛然站起,结结巴巴地问道:“你……你谁?”说着,他看了看旁边的行李箱,显然没有被动过,才收起惊恐的表情。

乞丐不慌不忙地放下手,平静地说:“我谁?叫我夜猫子好啦。”

“夜猫子?好奇怪的名字!”子夏无意间看到了手臂的抓痕,又摸了摸脸,才明白夜猫子帮自己赶走了可怕的蚊子,十分感激,问道:“你来多久了?”

“四个多小时。”

子夏掏出手机一看,凌晨三点多,难道自己刚入睡这人就来到了身边?哎,多亏了他,不然准会被蚊子吸干血而露尸街头。

“为什么帮我?”

“哈哈哈……”乞丐爽朗地笑起来,“难道你怀疑我有企图?尽管放心,我视钱财如粪土,只要有一碗填饱肚子的饭我就心满意足了。”

子夏看着夜猫子襟怀坦荡的表情,便收起了疑虑之心,慢慢坐了下来,用关切的语气问道:“你住哪里?”

“很难说,石拱桥,公园,屋檐下,超市门口,我都住过。”

“露宿,你不怕蚊子?”

“你有听说过蚊子叮咬乞丐的事例么?我们的皮肤表层全是汗渍,蚊子见了也会躲得远远的。”

子夏早已闻到了一股刺鼻的异味,却又说不出口,望了望天空,忍不住打了一个呵欠,问道:“你不困吗?”

“我一天只睡两个小时。人活着,如果把太多的时间浪费在床上,就等于少活了几十年……”说到这里,夜猫子打量了一下子夏,不解地问道:“为什么露宿?莫非没找到工作?”

子夏无奈地摇了摇头,回道:“我从家里过来,谁知一到公司就和老板吵了一架,我哪受得了那个窝囊气,只好离开公司,本想在树下休息会儿再去找酒店,可刚一坐下就睡着了。”

“年轻人要学会忍让,韩信能受胯下之辱,几句刺耳的话就把你气得这样,倘若遇到大风大浪,如何应付得过来?”

听到如此有见解的话,子夏吃惊不少,立刻打量着夜猫子,发现他的眼睛清亮、含蓄,顿时明白,他不是普通的乞丐,又问道:“你读过不少书吧?”

夜猫子淡然一笑,“从你的问话可以揣测,你瞧不起乞丐。不错,我是读过不少书,还在某单位呆过几年。嗨,我喜欢闲云野鹤的生活,也不想做事,干脆行乞算了。”

“我估摸着你三十五六,往后的日子还长着呢!从小学到大学,你的父母没少为你付出。”

夜猫子抬头望着天空,叹道:“两位老人走了六七年了,后来妻子带着儿子出嫁,我十分绝望,其实也不是绝望,行乞没什么不好!在我看来,乞丐不追名逐利,不尔虞我诈,虽面黑但心善,的确是一个遭人歧视的职业,可乞丐终归是人,尚且没做过半点坏事,比起那些处心积虑的人,还是要强些。我算明白了一个道理:钱财是世界上最肮脏的东西,因为总有一群贪婪的人为了它什么都不顾,甚至可以出卖自己的灵魂。”

“莫非你看透了人生?”子夏抛出半信半疑的眼光说。

“哈哈,人生?乞丐谈人生,岂不是天大的笑话?”夜猫子自我嘲弄道。他叹了一口气,拍了拍树桩,说:“睡吧,我来驱赶蚊子。”

子夏知道夜猫子没有坏心眼,就头枕树桩,双眼合拢,平静地睡了。

天亮了,路灯已熄灭,公路上的车辆渐渐多起来。人行道上开始拥堵,这些穿着厂服的打工者,有的走路,有的骑着自行车,当他们看到菩提树下的子夏,也都围了过来,七嘴八舌说个不停。

子夏在睡梦中惊醒,睁开眼,全是陌生的面孔,而夜猫子已不知去向,顿感难堪,脸刷的一下红了,急忙站起来,拉着行李箱快步离去。

“小兄弟,你没找到工作,一定饿了,我这里有十块钱,拿去吃早餐。”一个中年男人说。

“看你斯斯文文,估计喝了不少墨水,我们公司正缺个人事文员,要不我带你去面试?”

子夏低着头,丢魂似的跑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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