巡游这一村

我并不出生于此,我并不成长于此,我并不久居于此,但,我巡游于此

夏天,总会是记忆中的乐趣

几个孩子蹲在“妖怪洞”前你推我我推你,嘻嘻闹闹,我就在最前面。那是个向下延展的溶洞,山脚一年到头照不到光,洞内三米便伸手不见五指,我们总来这里探险,在这个村子里,我们最大的乐趣,一来是在村子里的菩提树下吃糖斗虫,二来便是打赌谁敢下去看看“妖怪”长什么样。

为什么叫它“妖怪洞”?大人们总拿它吓唬我们,里面有一只五只眼睛的长蛇,晚上会把不睡觉的孩子吃掉之类的,直到一次听说有家小孩掉进去后找不到了,我是对“妖怪”一说坚信不疑的。应该每处都有这种故事,对,每处都有这种故事,但这里,我是那么铭记于心。不只是因为我是探险队的头头,记忆深刻在于,它看着我,我看着它。

“喂,你不是说你敢下去吗,去啊,把妖怪引出来”

我身后的玩伴推了推我,夏日炎炎,这山脚下的洞口却是阴凉舒适,山间的蝉与布谷鸟叫声回荡着,这个场景,那些声音,便是我对夏天的记忆

“如果你不敢下去,那这个王冠就不让你带了”

王冠,是她编织的,用河边的柳条,山上的黄花,中间还夹着一条细细的麻绳,拼凑的怪异,孩子的最爱,我记得第一眼看见那王冠时,那玩意是闪着光的,她从小就是心灵手巧的。

“我做的王冠,我想给谁就给谁!”她小脸通红,不知是热的还是气的

她也陪着来探险了,胆小听话的她

我望着洞,那斜向下泥土与石块构成了一座座小山,延申到黑暗的未知处,看得见的地方都不长植物,里面看不见的地方更不用说,所以如果有东西住在这里,那只能是妖怪了

夏天,心的躁动,会促使我们做一些不敢做的事情,而我,还是不敢,我往里用力扔了块石头,几声动静后,洞里又归于寂静......

我把自行车停在村子的东边,他们帮我移到菩提树下,那是村中心

我开始懵懵懂懂认识这世界的时候,便已经是在路上,只是碰巧路过了这个村子

我用激情与好奇拥抱着那个夏天,太多太多,白云与蛐蛐,大雨与大鱼,玩闹与乐趣,好像一部舍不得一次性看完的电视剧,它的时长很短,而我在重复地观看每一个片段,而每一次回忆,就只看一个片段,我想用这种方式让它保持“新鲜”

雨越来越不频繁,蝉声也渐渐消去,西边公路两旁的稻谷也长到最高,那是绿色的海洋。菩提树下,那位阿婆为我戴上守魂的线,祈祷我前路平平安安,还送了我一个手电筒

我推着自行车,往西边走去,我还没自行车高呢,在出村时,我尽量路过每一家门前,向他们一一道别,我在每一户人家都吃过饭睡过觉,他们对我好,我会记得,一直记得,玩伴们最是不舍,一路送到出村,她为我戴上王冠,王冠亮晶晶的,我问这是什么,她说是她阿爸从外面带回来的东西,她说外面的世界都是亮晶晶的,我上路前她最后一句话是

“你有手电筒了,等你回来,我们就可以,去妖怪洞一探究竟了!”

是啊,等我们有了能力做那些记忆中没做成的事时,我们的处境却不能让我们停留或回头,我明白了阿婆为什么在那时送我手电筒,也许外面的世界不是亮晶晶的。我不来自春天,却度过了夏天,路上总是在回头,盼望着下一次回来。

秋天是丰收的季节,是成熟的颜色

我换了辆更好的自行车,现在的我身高也合适,我在东边的公路上哼着小曲,西边的彩霞拉着我前进,我看见了远方那熟悉的村子,看见村东那河边收网的人们,他们向我打招呼,还是那么热情,那么亲切,我被一阵风送进村,带着几片异地的树叶。

我最先拜访了阿婆,虽然阿婆年迈,但仍然神采奕奕手脚利索,硬是要为我做饭菜,我把外面带回来的东西给阿婆介绍着,这个手电筒,送给阿婆,太阳能的不用换电池,这包香薰,好东西,送给阿婆,这条围巾,秋天风大,别冷着。我给他们都带了礼物,阿婆给的手电筒,让我避免了太多路上的坑坑洼洼,所有多给阿婆带了很多东西。阿婆夸我懂事,我也只能谦虚地说

“阿婆,只是您没看见我最野的几年,只是那几年我没能记住季节与地点”

阿婆说我哪有什么野不野的,孩子需要成长,花变成果子不会立马成熟,不熟的果子,多半是苦涩酸的,这很正常,秋天到了,我们采摘时,只会在意果子的多汁与甘甜,谁会议论这果子不熟时的味道呢

是啊,不必在意,那些记忆,那些夏后秋前的记忆,我会记得,但在秋后,没有必要去在意那些记忆,起码那些还不至于影响到我奔冬的脚步,但也有些吧,我会记得,虽然可能一辈子都不会再提起,但那也是,夏后秋前,影响冬季的东西。

她,亭亭玉立,还是那么单纯,那么漂亮。小脸通红,不知是夕阳的照射还是劳动的累。我给她带了点东西,那是一个发光的彩色水晶球,她喜欢亮晶晶,她喜欢这绮丽的颜色,她也接触过外面的世界,她也见过这种东西,但她确实对这小玩意万分喜欢,她问我路上的种种,问我远处是否都是亮晶晶,我看着她亮闪闪的眼睛,我只是微笑着,我对她的问题并没有过多思考,我在看见她时已经有了答案,她小脸更红了,我这才开口

“是的,外面的世界,亮晶晶”

秋天的夕阳,北边绿色的高山,西边金黄的稻田,我望着这风景,美,我没有过多感叹,因为我不需要去感叹,它就在这里,不为我,不等我,只是我刚好遇上了。它落下了,那星空与夜风轻抚稻田的景色,又是心旷神怡,而我是幸运的,遇上了,在这个秋天。

赶上了节日,我们在菩提树下欢聚,畅饮,孩子们喝着甜酒,大人们喝着特别的节日酒,庆祝丰收,庆祝一切美好。但我心中总是有一抹不知名的焦躁,在菩提树下,菩提树叶不会全黄,听说到冬天也是这样,菩提树已经百年之久,春夏秋冬都健康常青,但我的冬......

但不该是这个节日上该想的事情,路还长远,起码这时我可以不去想不是吗,因为稻谷还没熟透,还不能收割。而稻谷只需要与夜风起舞,我也拉着他们的手围着篝火欢歌

她的眼那么清澈,喝了几碗小酒后更是美丽,篝火对面的她眼神不再躲闪,我也看着她,火焰的摆动使她若隐若现,我上前,他们没有共舞习俗,我也不会,我拉起她的手,她没有躲闪,在众人的欢呼中,我们离开了人群。我把她带到村子最高处,这里可以从东看到西,那条公路,河流,稻田。不过她在意天上的星月

“你能带上我吗”

我没有回答,我只是想起那个妖怪洞,那个看不见深处的妖怪洞,西边的去路虽坑坑洼洼,我咬牙一冲便过去了,但那妖怪洞,我未能知晓里面的东西。许久我才回应她

“可我漂泊不定”

“我只需要亮晶晶”

“你从不是个爱探险的人”

“我从不是个不知值得与否的人”

我搂住她,给她围上自己织的围巾,切,真不愧是我,短了好多。我不敢回答她,正如同我开始害怕妖怪洞里到底有什么

稻子终于熟了,帮他们收谷子的时候,什么东西从我脚边划过,让我打了个冷颤,我只看到了黑色的蛇尾,我想追,那东西好快,一直往北边跑,一直往妖怪洞跑。我看着那蛇尾游进洞里,我往洞里看去,却什么都没有。什么啊,愤怒,只能是愤怒,我为什么会怕,怕一个能看见的东西,怕一个能看见尾巴的东西,是因为只能看见尾巴啊!

河水不那么深了,孩子们被允许在河边玩耍,他们打水漂一个比一个厉害,西边没有的海洋,只剩光秃秃的秸秆,乐趣也在喝酒与陪她看星星中慢慢变味,是因为要走了。

我临走前去菩提树下坐了会儿,幻想能像释迦牟尼那样悟道点什么。什么都没能想到,可能,我已经够用了。

这个秋天,果实成熟了,道路摸清了,听着阿婆的叮嘱,看着别处看不到的星星,和一个不应该道别的人,我没敢带她走,我知道外面的世界亮闪闪。可有太多时候,只有坑坑洼洼,我不敢去抓那条只能看见尾巴的黑蛇,我只敢一个人去追逐它。秋天的帷幕,总会在一个没有彩霞的傍晚落下。我不敢再回头,怕无法再上路

冬天来得快,是因为它一定会来,还是因为它过于刺骨?

我可喜欢这机车了,这辆摩托陪我闯了这么久,从秋到冬,它不再那么强壮,但我们仍然在一起前进,一起风雪,这冬天的路可不好走,身上也多多少少带了点伤,好在,还活着不是吗。为什么会下雪,可能是因为下雪比较亲和吧,这美丽的村子应该下雪。我像圣诞老人,顶着白雪与初阳从东边奔来,河面已经冰冻,有人在冰面上开孔钓鱼。他一下子都没认出我,是我先和他打了招呼。

菩提树还真是常绿,和书上可不一样,阿婆有点吃不消冬天了,在家里烤着火,给阿婆带了点暖手的小玩意,和一些补品,不过上次寄回来的补品阿婆一点都没吃,说舍不得吃,哈哈哈,阿婆聪明也不可避免这老一辈思想啊

她呢?出去了,她本准备冬天回来,但她并没有回来,我尝试着和她联系,可这山村信号是真不好。谁知道了,水电都解决了,wifi都用上了,手机信号竟然不好。

我问阿婆,菩提树会开花吗,阿婆说有些春天会,有些春天不会,我笑了笑,我从包里拿出了一个老式手电筒,阿婆认出来了,那个夏天,阿婆送我的,她惊讶于我还留着这老物件,她却没注意到手电筒上有亮粉。也许有些时候,回首往昔,回守挽昔,完全可以,也许我们从未失去过什么,哪怕是童年中记忆模糊的东西。

雪没落下之前,那刺骨寒风是摧人心神的,但第一片雪花落下时,心中竟是安宁的,那,那骇人寒冬都不能让菩提树睡去,我又何必再去怕那些藏头露尾的东西,还没有失去,就还来得及。

妖怪洞,我打开手电筒进去了,里面路真难走,但比想象中宽敞,什么动静?!蛇吐信子的声音,我看去,一条黑蛇,不算大,但不小了,它蜷缩在石头缝里两个大石头刚好给它做了掩护,蛇,不冬眠吗?比起它是不是妖怪,我更关心这个,我壮起胆子走过去,它一点敌意都没有,可能,准备冬眠了,哦?蛇蛋,竟然在冬天下蛋了,真不可思议。旁边是什么,好大的蛇骨头,好像已经死了好久了,难道......我不动声色地退出洞外,真好,我朗声大笑,故事还能延续,真好。

但,我得抓紧时间了,别过村子里的各位,他们都好奇为什么走这么快。雪已经落下,我等不到它停下了,雪会大,会把人淹没,但绝不是一瞬间的事,我不能再畏手畏脚了,既然冬天都给了我机会,那我便全力跑向春天吧!可能啊,冬天,没有避难所,如果冬天躲避了天灾人祸,那我的春天会变成什么样子呢,如果我也冬眠了,那故事是不是就少了些什么了

冬天,是老天爷对我的提醒

春天的到来,往往是开端,而不是结束

说实话我真不喜欢开车,这铁皮远没有那些二轮的东西给我安全感,但我可不能让她陪我风吹日晒,她把手伸出窗外,感受着故乡的春风。我们在这又举行了一次婚礼,我看着穿民族婚服的她,想起路上这几年过的真不太平,不过我也算个成功的男人,我保护住了她,没让她在路上受颠簸受冷热。她的眼睛还是那么清澈,哪怕看过那些路上的风雨,她知道世界上总有亮闪闪的东西,她知道我一直会陪她找亮闪闪的东西

只是可惜,这个春天菩提树没有开花,也许吧,我这种不生在春天的家伙,到了春天,只会想着那些可遇不可求的东西,春天对于我来说是终极谜题,而答案不是42,但,这个春天我不会走那么快

等我的孩子也在和别的孩子说谁敢去妖怪洞时,我们夫妻俩还是要走了,也许我们等不到他上路的那天,不过他已经知道他生于春天,而他的父母,父亲一直在寻找开花的春天,母亲一直在寻找亮闪闪的路,可能某天,他也在春天回来,那次春天正好开花,他会发现,他的父母其实已经巡游这个村子一个又一个

春夏秋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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