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选择

飞机上一片沉默,只有小贵州在哼着小曲,大多数人红着双眼,林燃平静地望着窗外——送别的人群、机场跑道、琼楼玉宇越来越小……直到这座熟悉又陌生的城市变成一个点,他也没能抓住些什么。

半小时前,他蹲在跑道上,看着狱友们和家人相拥着痛哭,说着离别的话。

邵顺之递过来一支烟。

“这么快好啦?”

“说多了也没用!女人早带着孩子跑了,老爸去年就过世了,我妈一直瞒着我……”邵顺之点起一支烟,猛吸了两口,“她没主意,说要跟我一起走,我好说歹说才把她留下,她现在住在一个老年社区,找了个老伴,看着还算靠谱,我给她留的钱也应该够她生活的了。”他弹了下烟灰,“还是你这种‘三无’好,孑然一身,无牵无挂。”

林燃不置可否地苦笑。

小贵州循声走近,自说自话地蹲下加入了聊天,贼特兮兮地讨烟抽,邵顺之没好气地丢给他一支。

“两位大哥,以后有用得着我小贵州的地方尽管发话。”

“这回不靠拢政府的了?”邵顺之揶揄道。

“哪还有政府啊,这世道乱了,我可不傻,将来还是得多指望像大哥这种真正有本事的人。嘿嘿~”说完点起了烟,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把打火机给顺了过去。

邵顺之一把拿回打火机,没给他好脸色。

林燃却清楚,前路漫漫,吉凶未卜,可不能得罪这“升米恩斗米仇”的小人。他叼起烟,又扔给小贵州一支,拿过打火机准备点烟。小贵州眼疾手快,不知用了什么手法就夺过了打火机,左手一档,顺势打火,“大哥,我来给您点烟。”

林燃也不客气,假装不经意地朝他吐着烟,小贵州倒也不闪不避,“像你这种手艺人,才真是什么世道饿不着呢。”

“有啥用!现在啥玩意都联网,还有啥生物信息识别,弄得满世界见不着一毛钱,手机在你手上是手机,我顺过来就是块砖头,打人都不顺手。就说我在号子里省吃俭用辛苦攒的几百块钱,走的时候老于就扔给我个这玩意,说是我的一家一档都在里面了。”小贵州晃了晃戴在左手的手环抱怨道,“稍微和老于队长多说两句,就要拿电警棍呲我。唉~平时脾气多好的一个人啊,被这世道给逼得,吃了半辈子皇粮等着退休,现在好嘞,走出监狱还不跟咱一样——白板一块。”

机组人员拿着个大喇叭催促已经自由的犯人们登机,他们即将飞往云南保山,然后再转乘大巴被送往更西南方向的大片黑色地带。

邵顺之早就不耐烦了,招呼林燃登机,小贵州还想跟着,被邵顺之一个凌厉的眼神瞪了回去。

说来小贵州也是个苦命人,从小父亲就滥赌,还没读书的年龄就被卖给了人贩子,差点被打断四肢在火车站乞讨,好在小家伙机灵,鞍前马后的,给老大伺候舒服了,才勉强活了下来。

后来遇到打拐,进了号子,拜了一个贼王当师傅,技术学得个不好不坏,号子来来回回进了5、6次,都是几个月的小官司,跟回家过年似的。直到两年前在火车上顺了个包,包里有块上百万的表,被判了十年半,一年前下的监狱,刚好被分在邵顺之管事的监组。

起初邵顺之看他身世可怜,生活劳动上都给了他很多照顾,但想不到这七进六出的“老官司”居然是个软骨头——有一次好不容易通过“地下航线”搞来了香烟,然后再用电池和车间材料做了一个点烟装置,结果小贵州抽完没把装置藏好,突击抄监的时候被警官抄了出来,警官甚至连电警棍都还没拿出来,他就把整条线全招了,害的整个监区整肃了3个月。还有一次赌球输多了,被人追账,眼看赖不掉了,居然主动和政府自爆聚赌,结果参与人员全部被关了禁闭,最惨的是其中一个上报减刑的已经到了最后公示阶段,这下彻底凉了。小贵州也成了过街老鼠,经常被人教训,警官也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飞机起飞了,凝重的氛围在持续,只有小贵州一人开心的起来,对他而言,往后的日子再苦也苦不过牢里。然而从他嘴里哼出的欢快小曲戛然而止——一只粗壮的手臂突然从他的座椅后背伸出,把小贵州的头颈死死扼住,他像一只小鸡崽儿似的被人从座位后面吊了起来,他识相地拍了拍那条手臂,试图表达:大哥,我知道错了,手下留情啊。然而那只手臂非但没有减轻一丝力量,反而更加用力地拖拽,小贵州的上身已经彻底离开了靠背,双手拼命的挣扎,在那条肌肉虬结的手臂上留下一条条触目惊心的血痕,他努力把头向后仰,双脚慌乱地划拉着机舱地面,然而所有的反抗动作越来越无力,越来越慢……直到一切都静止——机舱陷入了真正死一般沉静。

所有人都吓傻了,他们天真地以为那只手臂的主人只是教训教训小贵州,没想到最终却亲眼目睹一场虐杀,他们多数都不是大奸大恶之人,有人试图找警察或者随便什么维持秩序的机组人员,却发现,整个机舱里除了189个或者的犯人和一具尸体外,再没有任何人。更多的人则是保持沉默,因为他们逐渐意识到没用的,一切都只是徒劳,不会再有警察了。那个被骂了一句都能找警官的监狱不复存在了,当真正无法无天的世界呈现在眼前,只剩下不安和恐惧。

机舱里很快进入了人人自危的状态,有些人小声商量着什么,有些人则是试图从身边找到一些可以作为武器的工具。

杀人者淡定走到小贵州旁边,弯腰解下他的手环,然后撑开他的眼皮,瞳孔对着手环扫了一下,又拿出自己的手环操作了一番,然后愤怒地骂了一句:“穷鬼,浪费老子力气!”显然,他抢走了小贵州为数不多的财产。

“不是说人死以后,手环只有生前指定的人才可以打开吗?”林燃小声问道。

“可能小贵州只是休克了,分寸把握的很好啊!”邵顺之甚至有些赞叹。

“这货叫李刚,是个熟手,我以前和他一个监区的,杀人判得死缓,一个搏击教练来着,钓了个富婆想玩真爱,结果富婆玩腻了想把他甩了,他恼羞成怒直接掐死。”旁边一个犯人加入了他们的谈话,邵顺之对他有点印象,两个月前刚从六监区调过来的,听别人都叫他“阿宝”。

和邵顺之所料想的一样,李刚拿完钱开始补刀,他不知道从哪里掏出一把匕首,一刀插入小贵州的头颈,然后将匕首在他脆弱的头颈里转了90°,最后反手持刀割开大动脉——一套动作行云流水,一气呵成……

“李刚果然很刚啊……”邵顺之白了林燃一眼——他居然还有心思吐槽。

林燃的视线被大片的红色占据,血红的刀刃,血红的座椅,血红的凶手……他终于能够亲眼看到经常在推理小说里看到的喷射状血雾是什么样的了。紧接着是浓烈的血腥味,太阳穴的神经猛烈地跳动……

2小时后,飞机落地,飞行员和大巴车队负责人开始交接,两个全副武装的男人进行着公式化的交流——

“登机190人,落地187人,3人确认死亡。”

“可以!这批还挺太平嘛,我喜欢。”

“有个刺头,弄得到处是血,妈的,又要大清洁了!早说就不该允许他们带武器登机的。”

“没办法,《联合社区宪章》规定的嘛:刑释人员在运输至黑色地带途中,经过任何社区都不受管辖,享有绝对自由。”

“要说还是羡慕你们啊!无牵无挂,潇洒的很!”

“又没人拦着你,我代表黑色地带欢迎你,来了我罩着你,保你活过半年。”

“呵呵,算了吧,我可没这福气,一家老小等着我养呢,走啦!回见~”

飞行员登机后,车队负责人举起随身背着的AK47对着天上扫了半梭子弹,犯人们沉默地望向他,不安的情绪持续蔓延。

“你们这批就死了3个,还算老实,要不说咱中国是礼仪之邦呢,前两天缅甸来了3辆大巴,就活了10个人。”

说话间,4辆大巴+两辆依维柯组成的车队上下来20多个武装人员,拿着各式各样的武器,有拿AK、M4的,有拿弩机、喷子的,还有一手拿着七星砍刀,一手叼着烟的,真是形形色色,花花绿绿……

“现在我给你们30分钟,还有什么没解决的矛盾现在就给老子赶紧解决掉。”负责人拿出一支类似翻页笔的遥控装置,转身打开了一个隔空投影,“这上面是四个黑色社区的介绍,你们想好了要去哪儿就自己找车上,上车前把武器全扔出来,在车上谁要还给我不老实,全他妈突突了!”

犯人们望向投影,上面显示着四个社区的“招生简章”:

1、快乐工厂:保障安全,做六休一,包食宿,工资标准略低于世界同类岗位。(没想到出来了还要劳动改造,我们的圣经不应该是“打工是不可能的”吗?)

2、沙洲:致力构建制度完备,宜居宜业,人人乐享的和谐社会。(整的还挺文气,不知道的还以为是哪个大佬又在讲PPT圈钱呢)

3、CLUB:入场费50万新币,验资后登车,别的没有要说的了。(人民币比新币的汇率是多少来着?2.5:1?乖乖,125万人民币,真想不到都这样了还能整个富人区)

4、大逃杀:开局一把刀,装备全靠杀。欢迎来到屠戮森林,请开始你的表演。(卧槽,这是真人吃鸡吗!打扰了,打扰了~)

林燃一边阅读,一边吐槽。

“走吧。”邵顺之拍了拍林燃的肩膀说道。

“去哪?”

“显而易见——2号车。”

“哈哈,我还以为你会选3呢。”

“宁做鸡头不做凤尾。”

“有道理,可是为什么这么急?不是有30分钟嘛,真的不再考虑考虑?”

邵顺之把林燃拉到一边,压低声音说道:“1和2一定是大多数人的首选,所以一会1和2肯定很快会满员,你猜猜看到时候没来得及上车的人会怎么办?”

“你的意思是……”

“我不知道,但没必要冒这个险。走吧,别犹豫了!去2号车。”

林燃和邵顺之上车后发现已经有两个人先他们一步了——是之前在飞机上有过交流的阿宝和他的朋友。

双方点头示意后,阿宝介绍道:“这是沪生,我的好兄弟。”

“我叫林燃,邵顺之你们应该都认识。”

邵顺之主动伸手交握,对方会这么早上车显然也是和自己意识到了同一个问题,便有了一种“英雄所见略同”的好感。

“邵哥的大名当年我在六监区就听说过了,以后还请多多指教。”

花花轿子人抬人,无奈邵顺之实在不善于说这些场面话,林燃把话接了过去,“这位沪生兄弟我怎么瞧着面生呢?不是我们监区的吧?”

“他是个白户。”看到林燃二人震惊的表情,阿宝解释道:“咱哥俩是过命的交情,他死活要帮我打个前哨,半个月前就自己报名去了沙洲,这次是特意跟车来接我的,唉……舍家舍业的,这算怎么回事嘛。”

“侬则十三点,太看得起自己,谁要舍家舍业啦,我最多待个一年半年的,等你稳定了我就走。”

林燃和邵顺之相视一笑,真正的好兄弟可能就是这样的吧——嘴上嫌弃,行动上却会愿意走在前面趟雷。

“那么沙洲到底是个什么情况?沪生兄弟,你给透露一下呗。”在表达了对他们兄弟情的敬佩之情后,林燃把谈话带入正题。

“沙洲的老大叫顾青,中国军人出身,在国内惹了人命官司逃到缅甸加入了一个雇佣兵组织。后来全球社区化开始,缅甸、泰国、老挝这些国家早就四分五裂了,附近只有中国还在坚挺。顾青就带了他的佣兵兄弟,在中国西南边境外侧建立了营地,也就是现在沙洲的雏形。半年后天朝解体,犯人被陆续向外疏散,沙洲主动接纳了他们,渐渐地,沙洲越建越大,成为了黑色地带的一部分。”

“你不说我还以为黑色地带的社区都是‘黑标’自己聚集建立的呢。”

“的确,沙洲可以说是一个非典型性的‘黑标社区’,绝大多数的‘黑标社区’都是犯人自己聚集而成的。而顾青虽然惹了官司,但他从没有被任何政府判过刑,所以严格来说他还是个‘白户’。”

“一个‘白户’建立的‘黑标社区’,有意思!”

“那你在沙洲生活怎么样?现在做什么?”

“沙洲内部的商业系统已经比较完善了,就是蔬菜和水比较贵,住的话在营地搭个帐篷就行,一整套的太阳能供电系统建设的也很完备。现在我们做的最多的事就是种树,都是些好养活的沙漠植物,顾青的想法可能是将来成型以后可以发展林业和畜牧业。现在我是一个植树小组的小组长,带着兄弟们在指定区域种树,有时候植树队也会接一些外包的植树工作,到别的‘黑标社区’种树。”

“傍友,混的可以啊!”

沪生不好意思地笑了笑。随着谈话的深入,大巴车上陆陆续续上来了一些新的乘客。当空余座位越来越少,能够明显看出人群上车的速度在加快。10分钟不到,2号车成为了最早坐满的一辆大巴。

邵顺之快速计算了一下座位,去掉随车的武装人员,沙洲这批的“计划招生数”应该在35人左右。

驾驶员关上车门,准备发车。一些没来得及上车的人在下面用力拍打着车门,有些着急的人甚至站到车前,意图挡住大巴的去路。

没想到大巴司机根本毫不在意,继续着挂挡发车的动作。维护秩序的武装人员鸣枪警告,识趣的人赶紧闪开,赶紧向1号或者3号车跑去,他们总算意识到错过了就得赶紧执行Plan B,再被抛下可就真的凉凉了。还有两个固执的人心存侥幸,扒拉着车门,痛苦地哀求着。

在他们身后的一个武装人员不多啰嗦,“砰、砰~”两枪直接直接让其中一个脑袋变成了一个去了皮的西瓜,红的白的喷得到处都是。被溅的一身另一位哀求者直接吓软了,跌倒在地,连滚带爬地往别的大巴逃离。

驾驶员打开车门,对着开枪的武装人员就是一顿国骂“TMD,强子,我跟你说了多少次了,遇到这种傻×拖远点再杀,弄得我现在又得洗车了。”

“嘿嘿嘿~”高大的强子和手里托着的微冲形成鲜明,憨憨的傻笑。要不是亲眼目睹了血溅当场,甚至会产生哪家的傻儿子在玩玩具枪的错觉。

“傻×!”驾驶员没好气的关上车门,车轮滚动……

林燃望向车外,发现3号车居然先于1号车坐满了人。3号车关门后,剩余的人群开始向1号车和4号车分散。

“看来有钱人还是多啊。”

“100多万人民币看着唬人,但固定资产兑换之后很多人还是拿的出的。”

“还是那句话——打工是不可能的。”

最后一眼,林燃瞥见刚在飞机上疯狂杀戮的李刚,他靠着车窗,兴奋地望着车下的无头苍蝇——熙熙攘攘,皆为利往……他是在笑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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