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昨日种种

在沙洲的日子一晃就是半年,林燃进阶成了一个身手矫捷,肌肉锋利的壮实汉子,而邵顺之则从一个曾经的国家顶尖化工工程师变身成了一个林业专家,果然学霸干什么都可以很优秀。

说起两人的第一次相遇,是在2022年的冬天,林燃作为春节前的最后一批被接收的新兵从新收监组转到了常规监组。

因为要赶在假期前完成生产任务,犯人们在劳动车间加班加点地埋头苦干。这个的情况初来乍到的林燃可谓雪上加霜,“你们这群新兵,今天再完不成指标的,统统给我回去吃电警棍!”工段长在一旁恐吓着,零下4°、5°的天,硬是把林燃这群新兵急得满脑门子都是汗。

而此时的邵顺之正坐在工厂间唯一的一台电脑前面用耳机听着音乐,打着出货单。就在上个月,他成为了“劳动大组长”,顶替的正是之前因为那个因为参与狱内赌博而被撤销减刑决定的犯人。邵顺之虽然也很替他感到可惜,但心中难免还是有些庆幸的。在怎样的环境就得有怎样的心态和行为准则,这是他一直以来的信条,对于他这样的长刑犯,想要取得改造成绩,就必须得抓住一切可能的机会去争取更高的位置,用监狱里的讲法就是必须要做一个“浮在水面上的人”。因为只有“浮在水面上的人”才能享有更轻松的改造生活和更多的表现机会。毕竟每年满足减刑积分的犯人有那么多,政府的减刑政策又一直在收紧,暗流涌动,你争我夺在所难免,谁都知道这时候可不是请客吃饭,要不得半点客气。

林燃就没心思想这么多,他现在左手拿着一把小小的镊子,右手拿着一把高温焊枪,左手拇指和食指上有新磨出来的茧子,右手则是昨天刚烫的水泡,他只能强忍着疼痛继续劳动。

他要完成的工作是把前道缠绕好的金属线焊接在一块小金属板上,“每个金属板有2个焊点,一天的指标是1400个,也就是2800个焊点,少上几次厕所的话一天可以干到8小时,一小时3600秒,这么算下来的话20秒不到就得完成1个,10秒钟一个焊点……拿货、固定、沾锡、焊点、再焊点、放货……”林燃暗自盘算着怎么才能完成这非人的劳动任务,然后垂头丧气把焊板上的一个原件扔到一边,“尼玛,又干坏一个!”,今天出工一个多小时了,算下来50个都没干到。

工段长眼看这批新兵“烂泥扶不上墙”,未免到时候工段交不出活而承担责任,他只能把邵顺之叫过来“点拨”一下他们。

“黑色的不是夜晚,是漫长的孤单,看脚下一片黑暗,望头顶星光璀璨。”邵顺之悠闲地哼着歌,慢慢踱步过来。

听到这个调调林燃不自觉的抬头瞥了一眼,这是一首乐队的小众歌曲,前两年因为一档综艺节目才稍微有点出圈,巧的是偏偏林燃当时看这档节目的时候最喜欢的就是这个乐队。

邵顺之随手翻看了几个新兵的工时本,虽然眉头紧了一下,但他不会傻到让自己做恶人,“我看你们一个个也挺努力的,这样,我一会去找队长商量一下,看能不能再给你们宽限两天,这两天的指标先给你们打个7折,两天过后统统是全指标,赶紧给我把手势练上来!”

说完,邵顺之就看见一旁的工段长一脸尴尬地不停给他使眼色,他当然明白工段长的难处,于是还没等对方先开口,就先把他拉到一边给出了解决方案:“后道再加两把焊枪,从前道拉两个干完活的过来。”

邵顺之交代完,却只见工段长依然杵在原地,没有任何行动。“怎么让人干活还要我教你吗?没兄弟撑你就发点手势给人家,正好快过年了,就当拜年了。”邵顺之难得遇见一个比自己还不懂人情世故的,真不知道他是怎么混上的工段长。

(作者注:此处“发手势”即为发点小礼物,狱内犯人之间通常以食品类消费为主。)

林燃和邵顺之第一次有实质性的接触是在那年狱内举办的“中秋纳凉晚会”上,那年晚会的重头戏是“古诗词大赛”,监狱规定每个监区自行开展监区内的淘汰选拔,然后各自派出两名犯人参加狱内的比拼。

比赛开始,八个监区共16名犯人已经在舞台上严阵以待,代表三监区出战的参赛者正是林燃和邵顺之。

前两轮分别是诗词抢答和诗词接龙的团队赛,林燃和邵顺之成功走到了最后,他们将和六监区的另外两名对手进行三轮“飞花令”的比拼,然后根据积分决出监区团队奖和个人奖,最终邵顺之和林燃分列第一、第二名,可算是为监区涨了回脸。

林燃本来是有机会拿第一名的——在最后一轮:有“人”无“月”的飞花令比拼中,邵顺之提前败下阵来,林燃只需要多坚持两轮就能实现反超,却在关键时候以一句“人闲桂花落,月静春山空。”犯规而以一分惜败。

有人说林燃虽然输了比赛,却表现了“情商”,尽管林燃没有承认故意答错,但他和邵顺之的友谊确实就是从这次比赛开始的。

之后他们开始在工厂间有了交流——他们从东野圭吾聊到了三体宇宙,再从NBA聊到世界末日。

改造两年多以来,从新兵蛋子混到现在的“劳动大组长”,邵顺之一直觉得拼指标干活,坐小板凳写一天的学习材料,这些都不是最苦最累的。最难熬的是每天无休止的重复——星期一的白菜小鸡腿,星期二的鸭翅,星期三的肉包子面条,重复的吃食,重复的人,重复的事,就连新闻联播的主持人也永远只有那么几个。当今天和昨天一样,明天又和今天一样,就不敢再去想活着的意义了。

直到林燃的出现,终于有一个人不再只会和自己八卦谁和谁又发生矛盾了,今天一工段的指标又完不成了,可不可以帮忙弄个新被套……这些监狱里的鸡毛蒜皮了。

林燃会跟他说的是昨天的NBA库里又超神发挥了,元宇宙现阶段只是个炒作的概念,新垣结衣和高圆圆哪个更有“老婆像”……即使他们经常因为不同的观点而争得面红耳赤,那也是“常与同好争高下”的乐趣。林燃让邵顺之暂时忘却了眼前的苟且,重新看到了诗和远方,而这或许就是《肖申克的救赎》里安迪所说的“希望”。

有了希望,日子也就不那么难熬了,两颗孤独的心就这样走到了一起。很快来到了2024年,本来过完这年的圣诞,林燃就可以掰着手指头数释放的日子了。虽然嘴上总是吐槽他“迟到早退”,但邵顺之还是真心为他高兴。

然而在世界“社区化”的汹涌浪潮中,他们国家最终也没能避免,当罪犯即将被带上“黑色标记”,然后被分批次释放到黑色地带的消息传进监狱后,真是几家欢喜几家愁,欢喜的自然是那些余刑还长的犯人,而愁的就是林燃这些临释罪犯了,本来已经打算洗心革面,再展宏图了,现在却连融入平凡世界的一张入场券都拿不到。

此时坐在角落一直默不作声的“老棺材”发话了:“我真搞不懂你们这些年轻人愁什么,老子从16岁吃少教官司开始,83年送新疆农场无期吃了20年官司回来,这次又是10年,我现在快70岁了,可以说半辈子都在监狱里了。”老棺材用少有的激动情绪继续说道:“别做梦了!‘昨日种种譬如昨日死’这种话都只是拿来骗自己的。我告诉你们,即使世道没变,我们出去了也不可能再像以前一样了,我们的一生都会带着污点,社会会唾弃我们,家人会被我们连累,真正能走出这个漩涡的人少之又少。只不过以前是把污点写进档案里带着走,现在这个所谓的“黑色标记”只不过是让我们把污点顶在脑门上!又有什么关系呢?反正大家都顶着这个标记,谁也别看不起谁!这难道不比带着污点走在所谓‘好人’的队伍里舒服多了?”

“过分强调外因,不寻求自身改变——最低级的思维方式。”这是林燃在内心对“老棺材”的评价。话虽如此,但“老棺材”的说法也不是全无道理,乱而生变,变就会有新的生机,既然改变不了,那就只能往前看了。

前方的邵顺之也正巧望向自己,他走过来,勾着林燃的肩膀说道:“这下你可甩不掉我了。”

“哈哈,好基友,快两年了,你现在可以告诉我你是怎么从安保严密的国家实验室里把贵重金属偷出来的了吧?”

“面对越复杂的防御往往就要用越简单的办法。”邵顺之从笔记本上撕下一张纸,叠了一艘小船,放在林燃的手心,“看过《越狱》吗?”然他意味深长的笑了。

“你的意思是?”

邵顺之拿起折纸小船晃了晃,“首先把这个扔进下水道,搞清楚排水的路线,然后在下游选一个适合打捞的点,在这个点设置一个拦截的网。”

“噢~我懂了。“林燃一脸恍然大悟,”然后你把制备好的贵金属放进一个密封的容器里,再把容器扔进下水道,下班以后你直接去下游打捞就行了。”

“聪明,一点就透。”

困扰许久的难题突然被解开,反倒让林燃有了一种怅然若失的感觉,他突然有了顿悟:昨日种种会不会“死”已经不重要了,因为今日种种依然充满希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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