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虹县曾有位诗人,前年出海访仙去。留有词作,“掬来春水水生怨,癯月碎也圆。篁林料峭无归处,风嘶时,是最难眠!坟冷火幽山鬼,故人地下人间。青衫仗剑剑擎天,白马抹云前。平生素爱无肠蟹,却安在,山海膝边。草长莺飞明月,我言我语我肩。”题名,风入松·掘花冢。李宣和此时行走在苍凉的官道之上,他的背影正路过那轮似血残阳,却不露痕迹,像平凡的人命。天边有只昏鸦拣尽寒枝,声断斜阳,四面全是风沙,每看到一林头,是一处野冢。手持一杆长松枝,凭借模糊的右眼,他一路向东,寻那韩生。李宣和知道自己得了病,或是中了蛇毒,他不敢想,此时他的脑海如同火山上一汪热温泉,身子却冷得发颤。他知道必须提着一口气,一心只能想着一件事,去东边,海边有座白玉京,找那个镇剑塔里的罪人,帮他复仇。那时在竹林之中,李宣和看这个世界只此青绿,有三千个王叔的身影从天地间各处走出,仍是熟悉模样但各不相同。他们看着李宣和先后开口,说东去,去海边,在白玉京,寻镇剑塔,求韩生。王青木的身影消散时那只木雀忽然飞起,它浑然变作了一只活灵活现的雀儿。在李宣和前面不远处,有个牧童骑牛东去,他吹着陶笛,乐声悠扬如山岚,李宣和跟着这笛声东行,已然半日了。终于,在夕阳彻彻底底地落下地平线时,一个少年倒在了路上。这实在稀松平常,我们的人生大事,他人的倒灶。那时候小牧童似乎回望了一眼,可他看的是昏暗的天。戍时,夜渐深,月如钩,西面一个百年不曾添土的老坟头上,野草丛中发出一阵阵窸窣响动,碧幽色的光点频频闪动。等到月亮被层层乌云隐去之际,一只手臂大小的黄鼬从中一窜而出,它跳到少年从尾嗅到头,又跑开,不久它又猛地跳出,一口咬在李宣和的小腿上,并试图拖去巢里,久无果后它终于放弃,躲回了穴里。亥时,远远走来一位赶路人,他持了一杆行山杖,四处敲打,以求赶蛇。赶路人看到李宣和时似乎有些犹豫,驻足停望了好久,又看四处无人,他合掌向八方天地胡拜了一通,便走上前在李宣和的身上摸索,企图发一把死人的横财,可他最终不得不放弃了这个想法,少年身上不曾有一分钱。于是赶路人善良地将少年挪到了路旁,不会碍了他人行走,那时这人才发现李宣和微弱的呼吸,可是那又如何。子时,有个老乞儿瘸瘸拐拐地走来,骆驼般驼背,周身是一件褴褛至极的猩红色,他披着蛮长的花绿色头发,每每都会有一绺被他含进嘴里,致志地咀嚼,然后发出一阵邪笑。他远远地看见李宣和身上有微弱的光彩,走近仔细地找了找却没发现任何财宝。他坐了半天没走,有些可惜,后来老乞儿终于走了,扒下了李宣和身上御寒的长衫,乐滋滋地唱着歌走了。歌里唱什么他寒他无力,哆啰哆啰啰,明天就生火。丑时,那二位边论边走来,一僧一道。僧说人甚至不知道罪名,他知那道,他知。道闭上眼睛,他说人想来是多活了些年月。僧又道他画地为牢,尚且求个自由。道看向不远处的李宣和,道是他今日心中坦然。僧大笑说道不坦然,却装得坦荡。道微笑言是山不就他,自当去就山。僧大拍掌,连说妙妙妙,他那黄金寓言梦,外人不难醒,他难破。道说僧那渔歌贫唱舟,智者都不屑,谁艳羡。僧问道他可知俗人在世为何,又仿佛自问自答说没死一回,谁能知。道挥挥手说晚些告诉那僧,僧嗤笑着言他苌子庆,穷极一生,没有答案。又伸了个懒腰。道说你钦一和尚金刚怒目不如菩萨低眉,救一救这剑如何。僧退回一步,说佛祖讲缘法,道士你下山不就为了斩妖除魔,怎么摘星楼座下的小红蛇就不敢管了。道回到僧身旁,后者忽然说这剑还真好,又各自长叹一声,身影一瞬消失在天边,道往东,僧赴西。这二位同时说了句回见,僧的声音如他以前敲钟时一般洪亮,震到西边那座高山,有一回声。寅时,来自西北的朔风如同一只展翼遮天的冰雪神鸟,一声鸣叫,宣告此方人间陷入无边的寒冷与黑暗。李宣和有一对极好看的眉,往日里他经常一颦蹙,母亲就要轻轻地揉一揉,说别担心,没事的。现在,这眉无人来揉了。李宣和梦见了虹县,他从篁圩林里出来后便要回虹县,但他很快便发现一件事,他找不到虹县了,虹县似乎凭空消失在这片大地上了,那城东的书院,城西的家,城北的屏山,城南的石桥,他的父母亲,他的伙伴,他的前十七年……消失在无缘无故的时空中了,他永远也找不到虹县了。远处约十多里地,在牧童骑牛来到的那座小村子里,庄东头的一个小瓦房中有位老妪一人坐在榻上,她此时正在等候那醉酒了却还得送自己弟弟回家的老头子回来,好说两句话,然后睡去。今日她夫妻俩随大儿子一家去了趟县城,晚间在小儿子家吃的饭,老头子难得这么高兴,晚年一直气喘不敢多喝酒的他今日罕有的醉了,只是有一点遗憾的是,他那小孙子还在学堂中读书,没能见到。而在那庄西头,老人刚送了弟弟回家躺下,他弟弟年轻离家时做乞丐讨饭,如今落的腿脚不好,当哥哥的,多关照些。话说这庄子实在太小,就像一只混沌时期的史前巨蛋,方圆几里,不过耳耳。老人没有提灯,熟门熟路,他今日觉察自己好像恢复了年轻时的活力,这感觉很好。最近几年里,老人终于被潺潺流动的皱纹打败,就连不断发芽的淡色褐斑也把他捍卫一生的尊严掩埋,他的背愈发弯了,总会让人想起江畔的霸王弓。因为醉酒,他进了门之后就开始躺下休憩,老妪一直和他说话,他听见了,但是不想说话,老妪说可惜没能看到小孙子,老人想回答来着,但是突然没力气了。这样也好,他好久没有如此浓厚的睡意了。至于梦魇,这些年里老人十分珍惜。因为每当他在午后躺下时,总能感受到在自己衰竭的身体中,透过一层蝉翼,一个个彩色酒泡沫,沿着银杏树叶的脉络,在一簇簇珊瑚礁里,那颗古老的心脏在异常剧烈地闪烁。那感觉像是有一只钻进耳中的壁虎因惊吓而循环反复的断尾,再生,断尾,再生……他昏昏沉沉地睡去。老妪的声音也渐渐变小,却辗转反侧不能眠,思绪万千,她觉得奇怪。不一会老妪下了床,她在黑暗的房中点起了三只蜡烛,照亮了自己身前的那幅菩萨画相,她开始长吁短叹,念叨着什么荀贫教主。那会儿空气中有一股腐烂樱桃般的老人味,魔力仿佛可以将世上所有激情的心都扯入一个忧郁的国度。不久屋外风起了,凉意如春笋般生长,老妪打算睡了,这时她忽然听见了老人的喘声,急促、剧烈、短暂,如那支射中英雄脚踵的金箭。老妪扯动他的手臂,喊老人的名字,声音愈来愈大。老人似乎听见了,他听见老婆子说起来,起来。沉重的头颅只能抬起半点儿半会儿,老人他看到自己用手掌抵住床案,弯曲着小腿借力,一点一点地将身子拾起,像雨中水泥路上的扭动着身体的蚯蚓,滑稽、狼狈、可怜、贫穷。老人长长地吐出一口气,在寒冷的空气中变作了雾水,沾湿了老妪的眼。她开始害怕,声音都在颤抖,她试着扶起老人,但他只是拼命地喘息,没有尽止般。老妪赶忙跑出屋子去找庄西头的大儿子。他们夫妇来后围在床边,老妪不敢靠近。大儿子手忙脚乱地背起父亲,喊媳妇去找车,老人那时已经听不见气息了。他们出了屋子,老妪想跟上,却走不动路。老妪后来对人说自己当晚亲耳听见了老人的咽气声,只是没人相信她,因为她年轻时就耳朵不好使,老了后愈来愈聋,连村妇们背后的议论都不发觉,怎会听见那么一声。老妪坐在地上一动不动,盯着床脚恍恍惚惚,她张口好像要说些什么,但空白无声。这幅模样后来将伴随她整个余生,和陪伴着她的噩梦一起,直到多年以后她看到了小孙子穿上老人那件旧狐裘去科考的模样时,她才从恍然大悟,变得清醒起来。可随后却也彻彻底底地变成了荀贫教主的信徒屋子里无时无刻不飘着神烟,连带她自己,也像贡台上的烟。这座小村庄与泗乡城只隔了一座平山,这时在泗乡城中有名醉酒的男子,他躺在床上,闭着眼睛睡不着,他仿佛是躺在一颗陨落的星辰上睡眠。刚刚从书院归家的儿子在屋外温习,在这清癯少年读那首今年探花郎的诗时,奂天九年的第一场雪下了下来。那诗读的是,“金钩枕汉云,星子刺燕壁。试以美人哉,长夜之楼与月。问以愁怅哉,天外天宫阙。”“掌灯时,瘦月分,后土难劝黑白人。似是无常,背着天阳,大雪泣来飞星辰。”日出,在红冠雄鸡啼叫之际,李宣和被紧张的马车声吵醒后看到了车窗中那与自己长相一模一样的少年。他想站起来,先是抖落了周身的积雪,可又发觉那双腿宛如冰冻了一般。李宣和只能眼睁睁地看着马车向自己靠近。出生以来,他第一次吃到了尘土。九年后,李宣和将在叁两山中的世界中成千上百次地反复重演这一夜。它成为了衡量新世界新人的第四标准,然而哪怕到了第九次创世,这一夜仍不曾有丝毫变化,那场赌约他最终输给了段玉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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