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李玉树十岁那年见孙家小儿子偷了学堂先生的一只砚台,他便独自一人到孙家当着其父亲的面说教了那孩子一通,事后又不露痕迹地将那清供送还了回去。他曾将事说与母亲听,女子当晚便百般忧心,告知了丈夫。男子那夜辗转难眠,举灯来到儿子榻前,忡忡地说了好多。说玉树你还小,不知道这世界是什么样子,长大了你便会看到各种腌臜事,它不是你学的那些圣贤道理。有时人需学着变通,才能保全其身,不可万事皆凭意愿,不然在这个混账世道,是会吃苦头的。像为父那时候……李玉树那时便想,如果在这个世界,善良的人们都独自画地为牢,个个作茧自缚,行侠仗义的英雄们不得仰慕,被说浪子,不务正业,而总是危在旦夕。同时,家里人教子的准则信奉自我是唯一的港湾,其需早早地看到杨贵妃之于战争的辉煌意义,而后将去马不停蹄地幻灭新生的正义,不分因果地打碎浪漫诗歌的花瓶,嫁祸给江湖庙堂是这起完美连环命案的最大线索。王法如不见,这原罪便顺理成章地变作了天下乌鸦一般黑,可万万不能作鸽子。又一次了,成千上百次了,李玉树觉得那些真正的恶逃了出去,他们的道理无可挑剔,世人间的孤独终于再添了一分可悲的底色。你说镜花水月,我说天网恢恢,他看,破铜烂铁。李玉树没有看到官道旁行将就木的李宣和,他那时一心想着突然逝去的爷爷,直到马车迟迟停下,一声长嘶,他,以及车上所有人才终于发觉,路旁正有一个狼狈的少年不能动弹。而他,李宣和,与李玉树生得一模一样。后来曾有位王姓女子说如果非要给他俩找些不同的话,那玉树的眼睛要好看点,李宣和先生的眉则更美些。李宣和他不曾看到李玉树的模样,因为他的瞳孔已经开始变得灰白,一座山看起来像一面墙,一条河看起来像一块断崖。那马车上掌绳的汉子见到少年后便立刻转过头,去询问帘后的男子是否要救人。李玉树的父亲,李之瓷看了看身边的发妻和孩子,他声音很低,说回村要紧,之后再请人来看看。汉子没有答话,只是挥了马鞭,再次起行。李宣和那时只看到一片蒙蒙昏黄,其中有一匹跳动的大马,像夸神那般逐日而去。他听到一个男人的声音喊了声驾,便猜到那辆马车已扬长而去,荒草望尘莫及。后来不知过了多久,该是红日最刺眼的时段了,那时李宣和遥遥又听见了牧童的笛声,飘渺不定,似在耳边,紧接着笛声一断,他又看到那青色小袍子了。李宣和生怕迷失了方向,他奋力爬到官道上,捡起昨日所持的木杖,又跟着往东去,丝毫没有怀疑这牧童究竟从何来,怎会自在离开,又突兀出现。他只是一步一步,一瘸一拐,一次一次,倒了再起来。事实是他没有迷失方向,是在往东,只是他已忘了为什么往东,好像是新的虹县在那里,那旧的呢。李宣和已三天没有吃饭了,他担心自己会晕倒在路上,那么谁又会帮他去复仇呢。去西北的小璞玉冰原,向摘星楼的三楼主人复仇。他俯身攥起一把雪,放进嘴里,一半融化成雪水喝下,一半凝成冰渣子嚼尽吞下,走了有一炷香的光景,期间他吃下六次雪水,在嘴里时它冷,在胃里时它暖,在路上时,他觉得有力气。这是一种很奇妙的感受,虽然昨日他的额头持续发烫,而双腿和整个身子都冰凉,以至于今早醒来时李宣和觉得自己那双腿用石头一砸就会散架,或直接粉碎。然而,现在他觉得自己的小腹处逐渐升起了一股暖流,就像初春的溪水在解冻,滴答滴答,发出欢快的笑声。只是与此同时还伴随着阵阵绞痛,如有一只幼小的鹰儿在啄食他的血肉。种种原因吧,李宣和没有死去,他很庆幸,也有些令他自我失望的落寞。李宣和昨夜梦到了那位老渔夫,他们相视而笑,一言不发,在一条随波逐流的小舟上,黄狗不停地冲周围大叫,此处四面环山,不见青峰,有千千万万声鸣叫在两岸间来回游走,像是要叫醒少年。李宣和懊悔不已,他甚至不知道老人如何救了自己,亦不知道那只赤蛇,和青龙,究竟,究竟,他在自己的梦里依旧无所适从。历年来此处都没有这么大的雪,这次犹显得出奇,现在太阳照得,路道上黄土和尘沙和融化的雪水掺和在了一起,让人觉得是走在一滩沼泽地里。远远的,那青牛停下来吃草,它吃着,那一丛干枯的荒草变绿,小牧童好似不愿,他拍打了一下牛角,说等什么,老祖可没让咱等,一会儿又嘟囔着说别吃了,幸好没人看到。李宣和的步伐很小,但胜在快而规矩,他很聪明,无论是读书,学医或是他偷偷跟王青木学刻木雕。那时他十岁,铺子里有病人来拿药,但巧在父亲又去了城里给人诊病,李宣和自己给人拿了药,但在这之前父亲从来不曾教过他,事后李思顼先是拿戒尺教训了他,他说好在王大哥带了方子,你这次又算称得仔细,不然若是吃出了毛病可怎么办。李宣和当时很委屈,但他父亲从那之后便时常教他些医理,并希望他能够延续这路子,悬壶济世。可后来他明悉了父亲的心思后便不在想学医了,他一边说自己要考取功名,另一边却又偷偷地跟王青木学木雕。开始这男人并不愿教少年,说他现在学不是时候,后者可不这么想,他天天下午归学后便跑到男人旁边待着,时不时还带壶宣公酒,于是终于得以见到王青木雕了一只展翅大鹏。王叔的木雕怪不得被称为江北一绝,他竟用得是制式长剑作雕刀,李宣和看到他闭目,深吸一口气,那口气不知停了多久,好像足够一个人淡忘一个人。当王青木睁眼时终于下刀,一旦落笔,便不在收,李宣和似乎看不到一呼一吸的任何停顿。那可是一棵三人环腰而怀的老树,王青木用了一口气的时间,雕就一只鹏。李宣和那天什么也没说就走了,他甚至不敢下水,更别说这么久不换气了。后来他鼓起勇气陆陆续续又看了六次雕刻,一只蜈蚣杨木雕就的老虎夔圆雕,一位黄花梨木雕就的弥勒佛根雕,一幅枯木雕就的断肠人在天涯图浮雕,一幅沉香木雕就的云间仙人对饮图的浮雕,一铜钱竹雕就的昆仑山脉浮雕,一位螭花楠木雕就的美人圆雕。他一次一次比一次雕得久,而这也代表他屏息越久,而在第七次王青木完成那张集当朝书法十家真迹的根雕之际,李宣和忽然闭上了眼,待他张开口时吐出七字,八千六百二十一。王青木大笑,连道好剑,好剑,果真是把好剑。王青木那一口气,常人眼里长,如李宣和先前看到的一个时辰那么长,而他仍可以继续长,可以无穷无尽的长,因为那一时辰本不是一口气,而是八千六百二十一次呼吸,李宣和自此随王青木学了七年的呼吸吐纳。如此,李宣和的步伐迅而静,此时他双手撑着棍,几乎下一步就要碰到那牧童,可这时他恍惚间看到那牧童笑个不停,青牛一步,转瞬间已走出半里路,身影出现在那小小的村庄前。随后,牧童笑得越来越开心,青牛带着他在一片喇叭声声中走进村子。在青牛进村前路上就走过去几位老人。进了村后看到的第一家门前,现在已经停了大大小小有十五辆马车。在屋子的后堂门前,一群人正堆在那里,大多都年纪不小了。那儿摆着一个麦秸做的蒲团,两个男人跪在那里,一言不发,其中一个男人双手扶在身前那铁床的栏杆上,他好像说不出话来,不停抽泣,但一直流泪,哭得像个孩子。他身前的铁床上,老人就躺在那里,他一辈子,僵卧孤村,不曾自哀。老妪一只手搭在他的手上,她面无表情,不停的说着,她看着老人,话听来却是说给旁人听的。我本刻知道的,是天意啊,我那时怎么也睡不着,右眼皮子一直在跳,我起来向菩萨说话,转身就看到他喘不过来气了,我害怕啊,我想去找大夫,又抱不动他,他也起不来,我就来找贤茗,我一直拍门,他俩终于听见了。后来我瘫在地上,站不起来了,我亲耳听见了他咽气,然后看着贤茗把他背走。牧童走进时她猛得站起来,大声地说,魔怔了一般。是天意啊我早刻知道的,我那晚睡不着觉,右眼皮子一直在跳,我起来问菩萨有什么事,转身就突然看到他喘不过来气了,我到多害怕,我想去找大夫,又抱不动他,他也起不来,我就来找贤茗,我一直拍门,他俩终于听见了。后来我瘫在地上,站不起来,我绝对亲耳听见了他咽气,看着贤茗把他背走。李宣和走进时她忽然上前拉住少年的手,歇斯底里地说,癫狂了一般。我本该知道的,这都是天意,我那晚怎么也睡不着,右眼皮子跳个不停,我起来想给菩萨点香,转身就看到他喘不过来气了,我害怕啊,想去找大夫,可又抱不动他,他自己也起不来,我就来找贤茗,我一直拍门,他俩终于听见了。再后来我就瘫到在地上了,怎么都站不起来,我真的亲耳听见了他咽气,看着贤茗把他背走。一男一女走进时,她忽然停了声音。男子干枯地开口道了一句,贫道乃荀贫是也。本来独自站在屋外的青牛在一团蓝烟中消失,取而代之的是另一位蓝衣牧童,此时他额头布满了汗珠,一颗心悬到了顶点。一片鹅毛雪花落到他睫间,牧童好像哭了。雪是天上来的,在人世间总不可名状。它压得人喘不过来气,它给树木房屋盖上一层自以为是的被子,然后它们给冻死,雪开始流泪,它不知道啊,它是为了它们好。雪是天上来的,在人世间总不可名状。富人眼里它雪是银子,穷人眼里它雪是米粟,诗人眼里它雪是投名状,武人眼里它雪是战场,友人眼里它雪是各扫门前,敌眼里它雪是各送炭火,情人眼里它是浪漫,离人眼里它雪是相思,异乡老人眼里它雪是故乡,归乡年轻人眼里它雪是囚笼……而在此时李宣和以及李玉树眼里,它雪是天意,是命运。雪是天上来的,在人世间总不可名状。像现在,回头看人间,天已亮堂,在泗乡城外的这个小村庄,那雪正下得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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