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你还需要理由吗

小小死了,死在农历腊月二十三,北方小年这一天。

这一天很冷,北风狂啸,气温骤降,风里藏着无数把刀子,割的人手脸生疼。旁边的老乞丐都还有个破被子盖,她身上却还是件单薄的秋衣,浑身滚烫,浑浑噩噩独自走在风里,没有人问候一句。

只有呼啸而过的车从身边掠过,那人把头探出车窗,冲这个跌跌撞撞差点儿走到车道上的女人大喊:“疯了吧,你不要命了!”

————命。

听到这个字,小小终于禁不住冷笑了一声。

她还要命?她要命干什么?

李安的话犹在耳:“小小,我也知道你不容易,可你也要知道,现在我们已经有了不小的差距。我看书时你只能给我翻页,我和你说新闻你却和我说农活,我给家里写的信,你还得找人来读……咱俩已经不是一路的人了。”

小小只是看着他,平静地反问:“那你身边的这个,和你就是一路人了?”

旁边的姑娘插嘴说:“我们当然是了!他说什么,我都能懂!我们才有共同语言!”

小小简直要笑了。

她指了指面前这一对男女。

”你,李安,农村土生土长的;你,省城里头长大的。你李安,有妻有女,三十多了;你一小姑娘,才二十出头,还没谈过对象呢,你俩能有什么共同语言?要不是你爸是李安他领导,你俩还能有这语言?要不是我在村里伺候你爸妈,干活养活你全家,你还有心思在这儿谈语言??“

李安把脸一沉。他长得其实很俊朗,眼睛大,牙齿也白,周身透着阳光的气息,要不是如此,小小也不会在当时看上了他。

可如今再看着这张熟悉的脸,小小只觉得恶心。

”说这些干嘛?就算不为了这个家想,你也该为了妮子想。妮子跟着你,能有好日子过吗?要不是香兰,妮子能来省城上学吗?!“

妮子也在房里不耐烦地说:”爸,你跟她说那么多干什么!一个农村的,没见过世面。反正你俩离了,我是肯定要跟着你和香兰姐,我才不跟她呢。“

小小从缝隙里看到了她许久没见的女儿。妮子穿着件雪白的裙子,雪白的袜子,头用桂花油抹的光滑,气息骄横,偶尔还会爆出几句脏话——哪里还是她印象中的女儿?

这真是她身上掉下来的那块肉吗?

小小恍恍惚惚,只觉得不敢相信。模糊中看到香兰扫了她一眼,那一眼里满是得意、轻视、看不起————

”回去吧,姐,“香兰把门一关,”虽然是冬天,可这太阳也晒呢。待会儿啊,可别把你晒的更黑了。“

她白皙的手臂拉着把手,俏生生的仿佛刚从地里拔出来的小葱。而小小的手上已然生了冻疮,因为没钱买药,此刻又红又肿。

已经没人记得了。

小小年轻的时候,也曾是这样好看的。

可是后面,她就再也没空想着打扮了。家里数不清的活要干,地里搞不完的事要忙,一家老小的生计沉甸甸,压的她喘不过气,如同一座大山。

而如今,这座山终于在这样一个寒冷的清晨,将小小压塌了。

她如走马灯般回顾自己这过去的三十几年。从小到大,她似乎没有别的特长,唯一的特长就是忍。

婆婆因为她生了个女儿成天阴阳怪气,她忍。

苦活累活都是她的,她忍。

妯娌在她面前耀武扬威,她也忍……

一直以来,她都在忍。为了李安,为了孩子,为了家里和谐安宁……好像她就是这个家里唯一的不和谐因素,好像她辛辛苦苦累死累活的像头老黄牛,结果只是让自己和女儿过的更惨。

凭什么?!

这一瞬间,如同有一道雪白霹雳闪过脑海,她终于彻底清醒过来了。

谁在骂人?

谁在哭?

小小听的真切,是婆婆正在堂屋冲着她房间门破口大骂:“还真是个贱货,一口气生了两个丫头片子,装什么娇贵,人家生几个儿子也没你这样的,躺在床上装死跟立了大功似的,让我夜里侍候你们娘几个门都没有。可怜我大儿子这一门,都要被你整绝后了!”

床边的妮子捏紧手指,猛然扭头:“不许再骂我妈!”

“死妮子,你娘又生个女孩,就是你这张破嘴说的,看我不把你嘴拧烂。”刘玉凤一只大手在妮子嘴上像捉棉花似的,妮子无招架之力,只能一边拿胳膊阻挡,一边大哭,刘玉凤不依不饶,逮着哪拧哪。

没有一个人来拉架。

所有人都如死了一般。

只有小小勉强睁开眼,不可置信地去看床边的女儿。

真的是妮子!

她看着这熟悉的场景,掐了掐自己,这才确认。

这、这竟然是她二十三岁那年!这时候,她才刚生下她第二个女儿!

苍天有眼,居然叫她回到这时候了!

这时候的妮子瞧着才七八岁的模样,瘦骨伶仃,胳膊细的像柴火棍。可就算这样,也还在护着她。

小小忽然心中一酸,她一个做娘的竟然要自己幼小的孩子来保护。

光荣吧?

骄傲吧?

小小咬牙切齿。

让昨天的自己去死吧!

她一骨碌坐起来,连煤油灯都没来得及点,呼地一声掀开被子,仿佛吃了大力丸一样走下床,来到婆婆刘玉凤身边,抬手就是狠狠两巴掌。

刘玉凤一愣,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你,你你——你竟敢动手打我!”

妮子也用错愕的眼神望着小小。刘玉凤这样打人不是第一回了,可她在这家里是长辈,有威严,她妈从来都不敢还手。

今天这是怎么了?刚刚生下孩子,反而有力气了?

小小心疼地伸开双臂,“妮子。”

妮子扑过来,顿了顿,终于忍不住大哭起来。这哭声里有一多半是被小小刚刚一直醒不来吓的,还有一部分是因为孩子纯粹的委屈。

小小摸了摸妮子的头,“进屋去陪妹妹,妈去做好吃的。”

有些场面,不适合孩子看。

妮子点头,还有点哽咽地说:”妈,奶奶说刚才不让喊大夫来给你看,还说要把妹妹淹死……“

小小说:”没事,去吧。“

她把妮子哄进了屋,扭头就看到婆婆刘玉凤不可置信的神情。

”你、你是不是疯了,你打我干什么!“

而她面前,这个一向乖顺、任劳任怨的大儿媳看着她,竟然露出了一抹讽刺似的笑。

”开玩笑。“小小轻飘飘说,”我打你,还需要理由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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