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乱葬岗的少年

第一卷命

往事莫沉吟,身闲时序好,且登临,旧游无处不堪寻,无寻处,唯有少年心

---章良能《小重山》

第一章

太玄三十四年三月,春寒料峭。

之字闪电划破夜空,照亮了莽莽群山下的乱葬岗。

枯长的荒草,散乱的坟茔,断裂的石碑,漆黑的棺椁,凄风惨惨,残破不堪。

两道身影在雷声中被拉的很长。

其中十三四岁的少年郎,衣着破旧,面色苍白,不时咳上一咳,手握一卷竹简,眼神兴奋且明亮。

盘膝而坐的青年却是身着青衣,神色冷峻,吐纳打坐,只是听着少年压抑的低咳,眉头紧锁。

或许是雷声所致,涂焕之浑身一颤,兢兢地瞥向一旁神色冷峻的青衣少年。

相比之下后者并未因雷声而分神,依旧双目微闭,气息自然。

他在不知第几万次的内窥体内空荡荡的识海后。

自嘲一笑,涂焕之呢喃道:“果然...没有灵根再如何修炼都是无用功。”

扔下了手中的竹简,他抱着脑袋往后一仰,颇有些无赖的靠在坟包上。

青衣少年缓缓睁开双目瞥了眼地上的竹简,随后复又闭目,语气淡然地道:

“你又不能修行,就是翻烂了这本《南华录注解》,对你也无甚益处。”

说完这些,他顿了顿,一番话在唇边缓了许久这才又讲道:

“况且,你时日不多了,若是再找不到太爷爷说的那一线生机...”

涂焕之的手有些不知所措的挪了挪,眸中映出漫天的乌云与凌乱的落叶,片刻后,他拽住一根草,将其连根拔起叼在口中,竟笑了起来。

“不过是早死一些...纵是那些自称仙人的老东西,不也早晚是这天地间的一抔黄土?

死后任由他们眼里的普通人踏过他们的坟,任由野狗在碑前肆意屙尿?”

话音刚落,他似是又想到了什么,脑袋一侧盯着青衣青年。

“进不去城又不怪你,谁能想到咱们的通缉都追到这儿来了…”

后者挤了挤眉心,脑海中闪过太爷爷临终那夜对自己的嘱托,也无心再静修,遂转目望向涂焕之郑重地解释道

“我木薄寒既然答应了太爷爷,就定会护你周全!

进城的事,我来想办法!”

涂焕之不置可否的点着头,脑袋斜到另一侧。

二人虽然从小到大都在一起,可画风却是毫不相干,后者既是大家口中的天才少年,又是沉着成熟的兄长,

而他涂焕之说好听点是收养的孩子,难听点就是给他这朵红花做衬的绿叶,整个家族里...也只有那位已然仙逝的太爷爷将他视如己出了。

涂焕之不由得紧了紧身上的破旧衣衫,透过不远处的枝丫,隐约可见雨帘后清溪镇温暖的万家灯火。

天下虽大,却再无他二人容身之所了。

他看着远方,怔怔出神。

相较起这个自小便被从小便被所有人寄予厚望的表兄。

自己的存在实在是碍眼许多。

“哎”

再叹一口气后,涂焕之按照《南华录注解》记录的法门,盘腿掐诀,凝神观想。

初始修炼之人,无不观想上丹田,开辟识海,灵种。

通过无数遍各种法门的观想,他不得不认清了现实。

他的身体内,根本没有灵种!

说来也怪,没有灵种自然是无法修炼才是,

可随着他的闭目吐纳,周围一切却无比清晰的出现在他的识海内。

千丝万缕的雨滴,

脱离枝丫在空中飘落的落叶,

随风飘摇的细小柏树,

还有水洼中翻身挣扎的瓢虫,

只要他想,似乎就连昆虫背上的斑点都能变得清晰可见。

这是一种很神妙的感觉,也是典籍中从未记载过的情况。

显然,涂焕之并不是第一次观想识海了,可每次仍然被这种玄妙异常所吸引。

只可惜,无论他怎么吐纳灵气,身体中仍旧是半分真气也无。

涂焕之低声咳了咳,摇头苦笑。

更糟糕的事,自己的身体,撑不了多久了。

狂风席卷,周围的落叶渐渐多了起来,而在这呼啸的风中,似乎还夹杂着一些细微的动静。

涂焕之忽然坐起,手肘顶了顶一旁的木薄寒。

“有客人来了...”

木薄寒双眼一眯,不疑有他。

即使他也十分好奇,这三年来每每遭遇截杀,为何涂焕之总能率先察觉。

“哪儿?”木薄寒淡淡询问。

涂焕之凝神片刻后,指向身前林中的三个方位。

“巽七,艮三,兑四...”

下一刻,当他再回头时,

原本盘膝坐在旁边的木薄寒已消失不见,只剩下静躺在地面上的剑鞘。

半空中被带动的落叶打着旋还未落地,林间便传出几道铁器的碰撞声。

而涂焕之也赶忙拾起木薄寒的剑鞘,起身打算追进去。

然而才刚起身,他便觉眼前一黑,气息不稳,剧烈的咳了几声...

好一阵儿过后,他才捂着胸口平复下来。

“真不争气...”

唾骂一口后,涂焕之追入林间。

……

……

叠嶂的云层下,不时道道闪电划过

惊雷穿云裂帛,电光闪烁间天地亮如白昼

杂乱的马蹄声由远至近,山的另一端,数十余匹快马踏过淤泥,留下血痕。

马上一应是身着粗烂麻衣以兽皮做补丁的山匪,他们眼中满是贪婪,兴奋地怪叫着,猛夹马腹追赶前方的马车。

就在前方数十丈距离的车马上,车夫拼命的抽打着马匹,纵使马儿身上已是道道鞭痕,皮开肉绽,可这距离仍是不断缩小着

大雨滂沱,山路泥泞难行,车辙更是在路上划过深深的辙印

车夫回过头,头上已分不清是冷汗还是雨水,急切的问道

“小姐,顺伯,贼人势大,这可如何是好!”

纤细的手掌掀开车帘,被车夫唤作小姐的女子回头望去,也是惊的花容失色,只是一撇,便又快速躲进车厢内,焦急的抚着仍是咳血不止的老人后背。

老人伸手示意女子停下无用的动作,虽然同样焦急,眼神却依旧镇定

他们一行人已是抛弃了辎重财帛,可这伙匪人却是看都不曾看过一眼,犹自追逐着他们的车马,似乎在他们眼中,那些钱银并不要紧。

很明显,这伙人并非求财,而是受人指使,前来截杀他们的。

“这群该死的蟊贼,要是唤作往日...”

话未说完,老人已是吐了一口鲜血

只可惜他已是着了店家的道,如今身中剧毒,一身琴心境的修为半点也无法使出,否则区区贼匪,他还是不会放在眼中。

老人眼中精光一闪,似是想到了什么,复又失落的叹了口气,

山路难行,只是思量间,马车骤然停滞!车外的马仍在狂奔,不同的是牵引马车的缰绳已经断开,

车夫重心不稳,整个人飞将出去,摔在泥泞里。

咔!

一道声音自马车边上传来,就像是一把嵌在木头中的板斧被拔出。

下一刻,高头大马上驮着的一名贼匪弓腰瞄了一眼车内,举起手中的板斧竟还颇为“客气”的朝姑娘打了个招呼。

其余众匪此时也纷纷而至,他们驾马围绕在那名刚刚爬起来的车夫周围,不时怪笑着出刀,在前者身上留下深深的伤口,却并不急将其杀死。

他们很享受这种猎物挣扎的乐趣,将他们眼中的希望一点点变为绝望。

片刻后,车夫已然跌入血泊里,再也没了气息。

几名匪人说笑着将染血的刀收回腰间,掀起车帘,便要将里面那姿容秀丽身段苗条的小女娘给揪出来,

想到那惊鸿一瞥下的模样,众贼匪心头难免火热,躁动不安。

大首领可是有言在先,谁先抓住了这行人,这小女娘便由谁先行品尝,是以众人争先恐后。

最终,一位膀大腰圆的贼匪推开众人,率先俯身钻入车厢。

进入眼帘的,果然是那娇滴滴的小女娘,正蜷缩在角落瑟瑟发抖,以及她身旁闭眼不知咽气与否的老儿。

“王大牛,你快点,就你那半刻钟的功夫,若是不行,赶紧言语一声,换我们来!”

王大牛嘿嘿笑了一声,兴奋的搓搓手,虽然肉疼那花出去的银子,可这小女娘的面容生的真是标致,这钱银真是值了。

他在小女娘惊恐的眼神中伸出了那满是茧子的大手。

就在此时,身旁的老人睁开了眼!

马车外众人还在你一句我一句的起哄,只听一声闷响,一物飞出车厢,啪嗒落在远处的水洼里。

突然的变故打断了正在调笑的众人,众人定睛观瞧。

那圆滚滚的东西,睁着不可置信的双眼,嘴巴大张,作呼喊状,其下水洼正被汩汩渗出的鲜血染红。

正是王大牛的头颅!

而与此同时,一柄通体灰白,不足一指长的小剑泛着湛湛光芒,从车内飞出传出阵阵嗡鸣。

此剑宛若流萤,只是瞬息间便在马车周围划出了道圆弧,众贼匪还未反应过来便纷纷倒下,皆被洞穿了眉心。

还没赶到马车旁的其余贼匪见状,无不惊骇,而然那柄剑却在飘摇了几下后瞬间静止,调转方向直指前者。

嗖!

破空声响起,飞剑朝众人掠去,再度穿过两三人的身体,就在它即将把剩余的贼匪屠戮殆尽之时。

一道泛着金光的小刀划过夜空,后发先至的击打在灰白小剑之上,将灰白小剑周身光芒打散,便回转至贼匪后方的独眼男子手中

而那飞剑则是颤颤地飞回车中...

不远处的贼匪见到独眼男子,纷纷让路,恭敬的称呼

“大首领!”

独眼男子身着甲胄,一脸胡茬,一道明显的刀疤斜挂脸上,面对着众贼匪的问好,只在马上点头示意,双腿一夹马腹,便顺着众人让开的道路,旁若无人的行至车厢前,感受着车厢里的气息,双眼一眯道,

“临死挣扎又有何用?纵使你吃了吊命的丹药,方才勉强使出那一剑,你也该油尽灯枯了吧?”

车内传出老者虚弱的苦笑

“未曾想,尔堂堂琴心境高手,竟然也会甘为草寇”

独眼男四下一扫,片刻后嗤笑道:“啧啧...杀了我五个弟兄。”

“老东西,等你死后,这仇也只能报在小娘子身上了,我这帮弟兄都是糙人,可不懂怜香惜玉,这白鹿山女弟子的滋味…”

说罢,后方的盗匪便是附和着一阵哄笑...

笑声传入林间,引得涂焕之侧耳倾听,手中甩着的物件也停了下来。

这是从方才树林里那三名劫匪模样的尸体上取下的,倒是不值钱,看起来像是人牙穿成的串儿。

“还有?”他看向一旁的木薄寒。

后者刚刚收剑入鞘,闻听此言,只好不耐烦地再朝涂焕之所指的方位而去。

不多久,二人便穿过密林,瞧见了不远处山路间的一幕。

只是二人默契的没有英雄救美的打算。

涂焕之看了看身边的木薄寒,见他已经感到颇为无趣的闭目修行,自己也挠挠头,听着贼匪口中的白鹿山,只觉好生耳熟,偏又记不起到底在哪听过,

感受到涂焕之的疑惑,木薄寒睁开双眼,面无表情,淡淡道

“三宗两山一禅院”

涂焕之恍然大悟,原是如此

天下修行成风,修习法门冗杂,派系众多,其中最是出名的,便是这有着三宗两山一禅院之称的六大宗门执天下牛耳。

正所谓仙音难入市井之耳,这些宗门反而不太为人们所知。

只是这本身高高在上的白鹿山弟子,不在宗门好生修炼,跑来这荒山野岭的做什么。

偏偏还弄得这么狼狈。

涂焕之遍读书籍,怎会不知那方才无论灰白小剑,还是后发先至的金色小刀,都是琴心境高手才有的御物法门

他虽然不解,却也没想太多。

他只是个连最基础的引气入体,都得尝试数万次,还成功不了的猹。

既然这事儿不是他能管的,涂焕之也只好偷偷继续看下去。

这一路逃亡,他已经看腻了英雄救美的把戏。

听腻了那句‘妾身只好以身相许’,‘奴家来世当牛做马’的鬼话。

涂焕之内心甚至有些小小…期待?

总算来了回真刀真枪的?

直到他看见,那独眼首领从残破马车中强硬地拽出那娇俏女子,当着没了气息的老者,上下其手起来。

小姑娘哭声凄惨,却引得身后诸多贼匪放声大笑。

涂焕之摇了摇头。

看来今儿没有‘大侠’了。

“乱葬岗本就是是非之处,寻仇报怨的向来不少,只是可惜了这么漂亮的娘子,啧啧...”

涂焕之边说着,目光有意无意的看向木薄寒。

似是有所察觉,木薄寒嘴角抽了抽,

“那人起码琴心境!实力远在我之上…”

涂焕之白了他一眼,

得,这下彻底没辙了。

连木薄寒都承认自己不是那人的对手,言下之意是不打算出手了。

看来这事儿只好眼不见为净了。

自己本就活不长了,但也不至于这么急着去死。

木薄寒瞥了眼后者无奈的脸,问道:“还救吗?”

涂焕之沉默片刻,讪讪笑笑,没有回答。

“你我本就在通缉榜上,还是别再生事端了,走吧。”

说完,木薄寒不动声色的起身,准备离开。

见状,涂焕之只好也跟着起身,可偏偏这时,胸腔内却气血逆流...

纵使涂焕之极力压制,却也止不住地咳了起来。

木薄寒:“…”

恰有闪电划过夜空,轰隆的雷声为他遮盖住了这声低咳。

涂焕之:“…”

见木薄寒停了下来,涂焕之不解,轻声问道:

“走啊?你不是要走吗?”

木薄寒叹了口气,根本分辨不出来这家伙是不是在装傻充愣。只好将手放在了剑柄处,无奈道

“走不了了...”

……

忽有闪电划过。

涂焕之看向远处,果不其然,独眼首领已是神情冷漠的看向自己,那眼神,

就如同看着死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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