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天火

任嫂子病了也没闲着,老大从山外回来,一修好竹楼就把她接回了家,其实隔壁家那个孩子究竟是怎么死的她心里有数,刚出事儿那些日子,她整日里风声鹤唳草木皆兵,可安安稳稳过了一年,隔壁家也没来寻仇,又见人家事事都跟从前一样,甚至因着自己殷勤帮忙变得更加亲密,她就放松了警惕,直到现在出了事儿有心思琢磨了才开始觉得哪里不对劲儿。

如果老二真是被人贩子拐走了,又为啥总是给自己托梦?还有那梦里情景,分明是遭人害了,他们家这些年来没和什么人结过怨——除了隔壁那个孩子。

就这么地,她越是细想越觉得害怕,甚至某一天还寻了借口进过新妇家的地窖里找孩子。

结果当然是无功而返,饶是如此,任嫂子还是不肯放弃,她像着了魔一样打心底里认为,老二是遭了隔壁家的毒手。

一天夜里,她又开始哭哭啼啼磨着老大去救妹妹,老大实在受不住老母亲哀求,为了让她从此打消这些念头,扛起铁锹去了后山,他一个个坟堆找过去,油灯照亮了小子的坟墓,他见墓碑后面黄土有些松,像是新近被动过,想起母亲那些胡言乱语,心里泛起了嘀咕。

没有结果之前他不想惊动任嫂子,一个人又没办法在天亮之前掘了别人家坟再恢复原样,思来想去,漏夜找来几个信得过的本家堂兄弟,他们灯下一合计,第二晚天擦黑,就动身又摸到了后山坟前。

许是老二在天有灵,几个人挖的异常顺利,不出半个时辰,铁锹就触到了棺材板。

老六扫完棺上土后,提着油灯围着棺材转了一圈。“大哥,怪了,我明明记得,埋这小子的时候是口小棺材,怎么变这么大了?”

“肯定有诈!那天落棺我也见了,是个小的。”

他们几个正是血气方刚的年纪,昨晚听了大哥讲的事儿,当场就答应了帮忙,这会儿也不害怕,又挖了一阵,直到棺材整个全露出来后,才相互一望,单手撑地,一个接一个跳进了坟坑里,先拿起钉锤把小子棺材上的洋钉一个一个拔出来,接着合力把棺材盖一推,此时老大正好站在开口这一侧,是第一个看见棺材里情形的人,只见他瞳孔一紧,身体僵硬的朝后退了两步,其他人见他这般形容,忙举着油灯凑过来往里边瞧,这一看不要紧,把几个小伙子唬的纷纷靠墙闭眼,哆哆嗦嗦好半天不敢动一下。

眼前大棺材里套着一幅小棺材,不用想,小的里边必然是躺着这家孩子,可怖的是小棺材上边那具跪着的已经开始腐烂的尸体。

大概是血浓于水,几个人里老大率先认出了这具尸体正是自己失踪多日的妹妹任老二,他盯着老二纤细发青有些干瘪的脚踝上那根自己亲手绑上去的五彩绳,突然放声痛哭,其余几人见状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既然尸体是至亲骨肉,他们打心里开始觉得,眼前阴毒恐怖的场面一下子变得没那么吓人了,慢慢凑上前来,一边愤愤不平,一边安慰老大现在还不是哭的时候,可人有七情六欲,这情绪上来了,谁能控制得住?

看着惨死的妹妹,老大一个半大小伙子哭的那叫个伤心,一直哭的没力气了,几人才六神无主脚下虚浮一块靠着棺材滑坐在地上。

山里秋意入夜转浓,坑里泥土有些潮湿,丝丝不断的寒意透过衣裳慢慢渗进身体里,浇灭年轻人们的怒火,直到察觉时已经冻得透心儿凉。

他们肩并肩闷了一会儿,平日胆子最大的老六这时候突然开口,“无论如何咱们得先把老二弄下来,赶在天亮之前把坟堆子恢复原样,免得被人发现——至于别的事儿,等回了家再说也不迟。”他目光透着恨意,咬牙切齿的说出最后一句话,接着站起身来伸手去救老二。

他们不懂为何这家人会做出这等丧尽天良的事,一心报仇,可叹善意未泯,救下老二后,围着小子的棺椁站了良久,终究没有再对那个可怜孩子的尸骨搞任何破坏。

临近天亮时分,老大一行人背着老二蹑手蹑脚进了家门,不多时,就从竹楼里传来一声声撕心裂肺的哭喊,直接把邻家新妇两口子从梦中惊醒,他们披衣侧耳细听了一会儿,躺下时,还不忘讥笑任家女人又在发疯,却不知道自己做下的坏事已被任家知晓,他们两口子马上就会迎来灭顶之灾。

接下来的日子静悄悄的,有天清早,老大挨家挨户去敲村民的竹门,跟大家一一道别,说是任嫂子病情一天天加重,这么拖下去实在不是个办法,所以他打算带着他妈到山外看病,以后就不回来了,乡亲们口中惋惜,倒也没有二话,包了些吃穿用的塞给老大,并嘱咐他们出了山好好照顾自己,还劝老大,这里是个伤心地,带任嫂子离开也许对她来说是个好事,没准出去以后,病也就好了。

转眼到了八月十五,那天晚上,新妇两口子去丈人家吃团圆饭,席上俩人都喝了酒,回家之后,连自家竹楼被人泼了桐油都没发觉,大火着起来的时候,他们睡得正香,两个恶贯满盈的罪人就这么在睡梦里见了阎王,乡亲们虽然来的及时,可惜火势太旺,等把火灭了也只在废墟里扒拉出两具焦炭。

俗话说,福无双至祸不单行,两家人一连白发人送黑发人,已经很惨了,谁料办白事那天又出了岔子,一些吃席的宾客不知什么原因,竟然集体食物中毒,由于事发突然,不知这些人所中何毒,又没有解药及时救命,不出半个小时,院子里东倒西歪归西了一地。

算是新妇她爹命硬,因着丧女之痛没有胃口,大半天下来,莫说吃东西,连口水也没喝上,所以才阴差阳错逃过一命。

当时院里院外就像是突然被炸了窝,老头子硬气了一辈子,今日到了这份儿上,也稳不住脚了,他看着哭闹翻天的人们,只觉着急火攻心,眼前一黑,昏死过去。

这些坏事不会因为他闭上眼就会从村子里凭空消失,本来只是一家之丧,随着一场闹剧演变成许多家治丧,村里接连几日出殡,吹拉弹唱,隔几户就有哭天抢地的人家,如此又过了几日,新妇她爹经一个本家后生提醒,才开始怀疑这些事儿大有蹊跷,他看着那后生掰着手指头数那些中毒而死的人的名字,耷拉着脑袋吧嗒吧嗒抽着旱烟。

不查不知道,一查吓一跳,等后生说出最后一个名字,这精明老头心里那本迷魂账,总算有了点头绪,联想前因后果,背后顿时冒起了冷汗,那天来家里吃席的人不少,和他家不沾亲带故的乡亲们都没有出事儿,死的全是他们本家人,这叫什么?大道上站一排,雷公只劈一个人,天下哪有这么巧的事儿?

这一晚他和老伴躺在被窝里翻来覆去睡不着觉,琢磨了一会儿是什么人下毒,又开始猜测新婿和闺女突然惨死会不会另有内情,如果真是有人蓄意谋害,没抓到凶手前,眼下还活着的人恐怕是好过不了,自知事情紧急,哪里还躺的下去?他爬起来连夜召集族人商量对策。

这些人心中有鬼,听了老头猜测没有一个不心惊胆战,他们第一个怀疑的就是任家,老大带他娘出山了,也没准是任家其他人处心积虑下的毒手,打那日起,他们家就偷偷组了一队巡夜人,活下来的青壮年们仨人组一队,每夜分成两岗,整宿整宿的巡查大街小巷,秘密监视任家周围。

现实不是喜剧,老大没有主角光环,新妇家接二连三的惨剧,确实是他个人所为,一个寻常青年,没有话本子里杀手的智谋双全和冷酷,只有替妹妹报仇雪恨的一腔孤勇,他能沉下心来先在山外安排了任嫂子,再潜回山村放火下毒,已经是非常人之举了。

前两次轻易得手,让这个年轻人有点忘乎所以,他被仇恨和冲动蒙蔽了双眼,短短蛰伏了几日,便想趁半夜再进村里动手,可惜姜还是老的辣,还没等他点着浇在竹楼上的桐油,人就被巡夜人按住,他们把他五花大绑扭送到村中心的广场上,接受审判。

一时锣鼓震天,敲醒了村子里沉睡的村民,火把慢慢向广场聚拢,好一幅烈火烹油之势,上次这样情形,还是老二丢了。

大家看着早就带着母亲出山离家的老大,此刻却奄奄一息躺在地上,再听台子上新妇他爹的控诉,一时愣着不知如何是好,有那往日和任家关系好的,反应过来了,连同任家人一边撸袖子找趁手家伙一边吆喝着先放人,场面顿时混乱起来,等老六挣脱爹娘束缚,在众人面前嚷嚷出老二惨死的事儿后,一旁看热闹的乡亲们,都被这件惨绝人寰的事儿吓傻了,他们互相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最后把目光齐刷刷落在了躺在地上的老大身上,又看向新妇几家人身上。

冤冤相报何时了?

正在所有人不知从何劝说起,一切开始不受控制,好端端的天气,突然开始阴风大作,呜呜咽咽吹倒火盆,村子由于多处被泼了桐油,顿时陷入火海,之后救援不及又引发了山火,一时间火光冲天,人们无处可逃,被烧得嗷嗷叫,凄厉的哭喊声响彻山谷。

后来活下来的人说,许是任老二恶鬼回魂,卷起火焰吞噬了仇家,那场大火熄灭之后,村民清点人数,抬出一具具焦炭,死的全是迫害她的凶手,新妇两家除了一个疯癫的老爹,一夜死绝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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