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回  张怀安跛足闹酒楼,李秀风偷结桃花缘

(了解本卷的历史可以先阅读“作品相关”中的“旧史·武泉城”部分)

东海王朝·武泉城·钱氏酒寨

“你们听说了吗?巡逻的官兵在城外不远的大漠里找到了一片尸骨,至少有八十多人。”

“听说了啊,这城外响马已经成灾了,到底能有多少,官府都不知道。”

“该屯点货了吧,现在做生意全凭运气,以后出入的商队恐怕越来越少了。”

“屯点又有什么用,你我这没权没势的,真到有难的时候,手里的东西被官府搜刮走只是时间问题。”

武泉城的贤庄酒寨里,几乎所有的酒客们都在讨论着三天前发生在城外的这场劫掠。一支百余人左右的中型商队,就在城外不到二十里的官府管辖的地界被屠戮殆尽、洗劫一空。

虽然三百多年间,整个东海王朝都不太平,但武泉城因汇集着各路强大的商贾势力,在其周边的流寇响马还从未像近几年一样放肆。

“要十斤牛肉,四坛好酒。”酒寨门口,一个面容清秀、神采奕奕的年轻人走了进来。青色的发巾、黑色的汉袍、素色的袖衫和翠绿的玉佩,以他苗条的身段和自信洋溢的潇洒气质,如果不是身后背后一把装在红木色剑鞘里的宝剑,还以为来的是谁家的公子。

但人们都知道,他是一位赏金猎人。

刚一进门,他就引起了酒客们叽叽喳喳的讨论。他叫李秀风,自称是旧时李氏皇族的后人,来到武泉城不到十五天,凭一支不到一百人的队伍,便已经在城外打赢了四场胜仗,仅活捉押回城内的响马就已经有六十多人。

在人们每每提及城外的响马都不寒而栗时,他却把那些流寇当成了行走的白银。

“是他,我知道,这几天他可成大新闻了!”

“听说,刘将军被射伤的同一天,他反倒围歼了一支响马小队,活捉了二十多人回来呢!”

“以前剿匪和走镖的圈子里没听说过这人呀。”

“据我在北边的弟兄们说,他们在昭玉城那边早就听说过这号人物。还说实际上他是北宇的大汗作为礼物送到咱们这帮忙剿匪的。”

“看不出来啊,他手底下还不到一百号人呢。”

“不错,加起来总共是七十八个人。”李秀风和他身边的两个随从已然入座,他喜欢众人这如讨论偶像般似的议论,毫不避讳的补充道。

“哟,风爷又来了,今天又带来的什么喜讯啊?”寨子里的酒肉掌柜早就记清了这位贵客,每次都能剿匪凯旋的李秀风从来没用过铜钱,总是从袖子里拿出一大锭官府赏赐的纹银让酒家自己估量着去剪切。“

快快快!蠢材!蠢材!这贵客来了,还不手脚麻利点。”

掌柜招呼着小二和伙计们抓紧准备酒肉,不管什么时候来,好酒好菜赶快先招待李秀风,也是这半个月酒寨里快速形成的不成文的规矩。

他不紧不慢的,挽一挽宽大的袖袍,对着酒客们说道。“其实,本来是八十四个的,昨天跟出城跟响马交上手,老样子,这群响马总是小队为诱饵,大队在后边,一个不留神被咬掉两个跑的慢的。回到城里时,总共伤了四个,也不知是死是活。”

“那风爷的队伍里还有缺没?不如给咱们也有个沾光的机会,哈哈哈。”那酒客见李秀风应了他的话,连忙拿酒赔笑,人人都知道李秀风出手阔绰,给的饷最多。

小二很快端酒肉上来,十斤的牛肉切开足足能摆满一桌。

其实李秀风的酒量并不高,饭量也不大,他只是喜欢来到酒寨就能一掷千金的那种感觉。而那些过量的酒肉,每次都会分给其他那些盛赞他的酒客。

“哼哼,我们这些人马,都是精挑细选的,可不要一见响马就吓尿的。但凡你自己拿得到赏金,也不愿跟着我吧。”李秀风喝口酒,摆了摆手轻蔑的说。

“是,是,是我不识抬举。”酒客见他不给台阶,只能连连应下,然后低头喝酒。

“哈哈,你也别恼,待会这吃剩的酒肉,你只管拿,这还是没问题的。”李秀风一阵爽朗的大笑,轻轻拍了拍酒客的肩膀说。

说话间,酒寨门口又一瘸一拐的进来一个身上脏兮兮,灰头土脸的家伙。他穿一身浅黄色的布衣,说是黄色,其实已经在黑灰色的污渍里不怎么像黄色了,他两腮嶙峋、眉骨方正,半散着头发,腰间挂着一个同样不怎么干净的酒壶。

与李秀风一样,这人一进来,大伙也马上议论了起来。

“呦,张大将军今天怎么穿着衣服来的。”

“将军哪够呀,咱们老张得是做藩王的命”

“屡败屡战,勇气可嘉呀。”

“老张这哪是剿匪呀,分明是资敌。”

讥笑的人渐多些,便从一开始的小声私语变成了哄堂大笑。

他叫张怀安,也是本地剿匪出了名的人物。头几天来这的时候虽然也是被讥笑,但好歹还有一身体面衣服,到了今天,他那身漂亮的青色蟒袍已经被响马扒拉走了。

张怀安也是个爽朗的人物,面对酒客的讥笑同样没有丝毫避讳,似怒非怒的挥着胳膊冲着酒客们嚷道,“笑!笑!笑!你们尽管笑死我也多抓不了几个响马。现在城外这么乱,我就不信你们都打了胜仗回来?”

李秀风看着张怀安撒泼似的辩驳,只是喝酒吃肉,似笑非笑的瞅着他。而张怀安也是一眼就看到了李秀风,四目相对,他没想到这次次凯旋的妖孽也在这,又一副恼羞的样子冲着酒客们喊,“得,得,得,就算真有一出城就打赢的,那也不是你们这些蠢货!蠢货!”

众人根本不理会他,只是哈哈哈大笑,笑他依旧是那副疯疯癫癫、狼狈不堪的模样。

酒肉掌柜早听说张怀安受了伤,却不知会是这副模样进来,停下手里的帐,上前扶住张怀安,对还在乐的酒客们说道,“不管怎么说,怀安也是个剿匪的汉子,总不得比花青园里那些戏子还好笑吧。”

张怀安也毫不客气,一把就搀住掌柜,开口就是讨价,“就是,这一群碌碌鼠辈!还是叶师傅你有见地!老规矩,今天我自己带酒葫芦来,能少个几文钱吧?”

“呦喂,我的军爷,现在粮食贵成什么样了。我们这贴着本钱酿酒,保着酒价不变,已经是为了让爷们好好杀贼了,您再总是这样少一点,这店...”

“那你滚开,老子没事!”没等说完,张怀安一把甩开叶掌柜,那受了伤的腿突然痊愈了似的,他连走五步,转了一圈,冲着叶掌柜就叫嚷“你不用嘻嘻哈哈的给我充好人,小爷,我,拿着葫芦可以少几文钱,可是以前罗庄主吩咐过的!”

“开始了,开始了,一说什么罗庄主就要开始了!”

“我说张大将军,现在可是钱庄主的酒寨,老辈们给你的那点脸还要用多久啊?”

酒客们又乐了起来,叽叽喳喳的说道。

张怀安照样不理他们,走到一张桌子跟前就往长凳上一坐,“屁!屁!说的都是屁话,那么多酒客你们好挣啊,真就让几文钱压死了?”

说着,张怀安将那条受伤的腿一把抬到凳子上。

“大伙可都看看呀,我这条腿为武泉城的父老乡亲们伤成什么样了?”他脱了脚上的靴子向地上一扔,除了他小腿上那已经化脓结疮了的、黑红黄三色相间的箭伤,还有一只发毛浓密、气味厚重的大脚,灰黑色的指甲里满是泥垢。

离他远些的酒客们继续哈哈大笑,稍近的酒客则瞬间失去笑容、眉头紧皱,几个直直站起身来,不知是被惊到了还是转身要跑。、

而张怀安也开始了他那极富艺术性的表演,冲着面露难色的一众酒客就是一阵“嗷嗷嗷嗷”得哭嚎。

“命苦啊!世道难啊!出了城就被响马抓啊,衣服都被扒光了呀!光着身子进城够害臊啦,喝个酒还要被敲诈啊!”张怀安哭嚎着,只是这哭嚎,只能说是一半,干叫半天愣是半滴泪都没有。

“奶奶的,狗东西!老子要吃饭呢!”一个身材硕大的黑脸壮汉站起身,三步并做两部挥着拳头就要朝张怀安劈过去。

张怀安见状,马上收了腿,一个不小心从长凳上滚下来,便挪着屁股连连往后边缩。

“住手!黑厮!住手!黑厮!父老乡亲们可都看着呢啊?江湖规矩,江湖规矩,不打伤残啊!”张怀安双手拍打着地面像个泼妇一样叫嚷着。

壮汉径直走到张怀安跟前,一只手抓住张怀安的衣领将他狠狠提起,另一只手挥起那砂锅大的拳头,他怒目圆睁,但挥起的拳头并没立刻打下去,而是回头瞧了眼变看戏边在议论的酒客们。

他们或抻着脖子极力观望,或嗤嗤地耻笑,或小声议论,或埋头吃酒,或偷偷下注。张怀安将两只巴掌护住脸颊,壮汉犹豫片刻,抬起的拳头终究悻悻地放下了,只把张怀安狠狠地扔回地上。

叶掌柜见壮汉没动手,赶忙上来拉架。

“两位爷,两位爷,两位好爷,我这店可经不起你们这样折腾!”叶掌柜安抚着壮汉坐下,又去扶起张怀安,说道“罢了罢了!我真是怕了你了,你赢了,你又赢了,今天的酒给你免去五文钱就是了!”

张怀安踉踉跄跄的起身,惊魂未定地坐下,须臾,晃过神来,拍打拍打身上的尘土。

壮汉忿忿得起身,一拳砸在桌上,“看你伤好了,我不让你在床上躺个一年半载的!”,放下狠话便准备转身回到自己的酒桌去。

“慢着,好汉,留步,得留步啊。”

晃过神来的张怀安又来了精气神,竟把壮汉一把拉住,眯缝眯缝眼,忽然又对着叶掌柜说:“不够啊不够!给我闹成这样,五文钱哪够啊?五文是我应得的,我要一坛酒,要两斤牛肉,再来一碟凉菜。别用那副吃惊的眼神看着我,我没发什么横财。”

张怀安喝了一口茶水,清了清嗓子,一字一顿肯定地说。“我要这憨货把帐都给我结了!”

壮汉刚平复下一点情绪,火气又被张怀安“腾”得一下就点着了。

“你丫的给脸不要脸,没完没了是吧?!”壮汉怒火中烧,一把推开叶掌柜,举起拳头又要砸向张怀安,“就算你受了伤,今天我打你,也只当教育痞子败类了!”

这次张怀安没再躲,还硬着脸皮靠向那拳头,半挑衅半商量着说,“打,打,你敢打我就敢死。自裁在这,我丢性命,你进牢狱,两败俱伤;你若收了拳头,给我结了饭钱,便了却此事,两全其美,岂不美哉?”

壮汉青筋暴起,换以往早打将下去,可面对张怀安这种无赖,还真怕他生出点什么花样,只干举着拳头。

“看您这英雄气概,一定能抓不少响马,领不少赏钱吧。”

张怀安收回凑上去的脑袋,坐正了身子,这下就全是挑衅的意味了。“既是挣了那么多银子,不会差这一顿饭钱吧。总不能只有收拾我,没有收拾流寇的本事吧”

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久久不出手的壮汉,想了想,宁得罪君子,不得罪小人,感觉这张怀安不打也罢。收了拳头,骂了句“混账东西”便转身回到了自己的酒桌旁。

“小二,上菜啊!牛肉,好酒,凉菜,刚才我说的可都听清了?”张怀安坐正身子,蹬直腿,两手撑着桌子大声嚷道。

“张怀安,你可别闹啊。你?带够钱了?”叶掌柜对张怀安说道。

张怀安摆摆手、摇摇头,一脸无辜地表情看着叶掌柜,伸手一指,“他呀?刚才不说了嘛。这位爷仗义心善,慷慨大度,一副英雄气概,说了要请我的呀。”

都已经回到酒桌的壮汉,又被迫起身,只站在原地嚷嚷。“哪个狗娘养的说结你的饭钱了?”

“我刚才给了你两个选择的,要么你打死我,要么你结了我的钱,您是个英雄,侠肝义胆,铁血柔肠,还当真不跟我一般见识。在下佩服您,既然您选择发慈悲放了我,可不是要给我结饭钱的意思吗?怎么,大丈夫还要食言不成?”张怀安不紧不慢的恬笑道,“或者,你现在冲过来打死我,您照样也是条汉子!”

同壮汉一起吃喝的三个酒客,不想见两人再闹僵下去了,纷纷拉住他,各种好言相劝。

“拿去吧,狗东西!莫再招惹我们爷!”壮汉身边的一个酒客,从腰间荷包里拿出几个碎银朝张怀安丢去,叮叮当当地砸在地板上。

“好嘞爷们!这次我算开了浊眼,在您这才让我知道,什么是真正的英雄气概!”张怀安三两步过去,捡起碎银,作了两个揖嗤嗤笑起来,回到酒桌,招呼道“好了小二!这肉啊菜啊的都不必了,来一葫芦酒就好了,见到这位爷,如饮醍醐,根本不觉饿啦!”

“记着,你亲口答应的,给我少收五文钱!”张怀安又冲着叶掌柜义正言辞的说道。

“是,是,我的爷!今天错全在我,瞎了眼的该着惹您!以后这几文钱你只管免罢”叶掌柜絮絮叨叨的说着。

连同那壮汉在内的众人便又哄笑起来。“浑货!浑货!这张怀安真是个狗娘养的浑货!”

看完全程的李秀风被惊得瞠目结舌,他行走江湖的十年间,都未见到有如此无赖的地痞,“这人也是赏金猎人吧,官府是怎么能批给他文印的呀,稀奇,稀奇!”他愕然的跟一边的护卫讲道。

“比不得李大公子您喲!”张怀安的酒已经呈上,他砸吧着嘴,唾沫横飞的说道。

“呦,怎么一把烂匕首也敢跟开山剑较长短了?”

“你这东西?也配搭李大侠的话茬?”

“哈哈哈哈,保不齐李大侠抓回的那几批响马身上,还有人穿着从你那抢走的衣服呢!”

还没等李秀风说半句话,这些酒客们便都七嘴八舌的嘲讽起来。

“就是,恐怕你在李大侠队伍里洗靴子都不够格呢!”之前被李秀风拒绝编入队伍的那个酒客,像是有些替自己埋怨一样的说道。

李秀风虽然喜欢那种众星捧月的感觉,但对于酒客们拿着自己踩一捧一的论断,却并不感到舒服。

对于年轻气盛的李秀风来说,见到众人都看不起张怀安,他却偏要给张怀安三分面子。

李秀风站起身,甩起宽大的袖袍,朝张怀安敬了一盏酒说道:“江湖上的人,只把屡战屡胜的当成神人,却不知总打败仗还能全身而退的也是难得的人才,看得出来,你是这样的汉子!进之于战场,逢天时,占人和,能取胜的将才固然优秀,面对比自己强大数倍的敌人而不感到畏惧,又何尝不是英雄呢?怀安兄,看得出来,你不是等闲之辈,我敬你。”

果然,词语一出,出乎众人的意料,面对李秀风体面的善意示好,酒客们兴致勃勃的看向一贯粗陋的张怀安作何回应。

此时,张怀安那吊儿郎当的神情里却突然闪过一丝凝重,毫无表情的木讷在了那里。他出了神,愣了半天。

而后,又忽然有些魔怔似的慢慢走到李秀风跟前。

“了不起啊,李公子,还是叫您,李将军?烦劳您看得起我这种泥腿子了。”张怀安面无表情,冷冷的说道。

然后,他的举动震惊了在场所有的人。

他一把抓过李秀风举起的酒杯,然后狠狠地泼到了李秀风脸上。

直泼得李秀风踉踉跄跄的后退几步差点摔倒,那身黑色的汉袍也湿了一身。

“大胆!”“狗东西!”

李秀风身边的两个护卫马上就拔出剑来。

那些看客们也是一脸的不解,或静默不语,或小声议论,或直接咒骂张怀安不识抬举。

李秀风赶忙拦住两个拔刀的护卫,生怕下一秒就把张怀安剁成了肉酱。他用湿漉漉的袖子擦了擦湿漉漉的脸,不善酒力的他差点被这一记闷酒浇个半醉。

他擦过来,擦过去,不久回过神来,不解的问:“我们只是初次见面,我好言相向,你,你这是作甚?”

“哼哼,你们这些道貌岸然的家伙!在别人的讥笑里,摆出三分尊重和虚伪,让自己显得文明又高尚,留得七分毒辣,好开刀啊!”

张怀安并没有理他,只是有些呆滞的喃喃自语。

“哼,礼物。别以为我不知道你是北宇汗王送来的礼物,你不用说这些好话骗我,你再也骗不到我,你们都是一丘之貉......”

李秀风呆呆的看着魂不守舍的张怀安,他不知道他在念叨什么,而那个什么北宇汗王,他甚至从未谋面。

张怀安拿了酒葫芦,走向门口。

“浑货!蠢货!”“给脸不要脸!”

“这人早就着魔了!他就是得了疯病!”

张怀安没再说一句话,只是在酒客的咒骂声中,一步一拐的走出了酒楼。

酒寨,通常设在官军所在的几处大营的外围,在武泉共有四家,他们是针对赏金猎人、镖师、侠客、谋士等江湖上的人物修建的常驻庄园,包含了酒楼、客栈、医馆、马厩、屯营、仓库等一系列的基础设施。带着官府的驻扎文印和足够的银子,即可将自己的人马财务在这里安置下来。

走出酒楼的张怀安的脑袋渐渐清晰起来,李秀风并未半点招惹他,他却害了病似的得罪了他。他觉得心烦,便不再去想,攥着手里的碎银朝医馆走去。

医馆是一个两进两处的宅院,第一道门进去是问诊抓药的厅堂。一些患有不太严重的病的病人的就在厅堂两侧的偏房位置居住、养病。

张怀安穿过前厅,由童子引路进了第二道门,来到医馆的后院。

未进院门,便能听到各种撕心裂肺的喊叫声,或哭闹,或嘶吼,或抽泣,那些身患恶疾和身负重伤的病人被安置在这。

后院的堂屋有两个童子在看守,门前堆着四个卷起来的草席,里边包裹着今天死去的病人。

堂屋被改造成了郎中的手术室,里面挂着一幅人体解剖图和一幅针灸穴位图,侧面是用来储存各种药材的百子柜,中间则横七竖八的摆着几条长凳一般窄的木床,角落里的小桌摆放着手术用到的各种工具,除针盒、丸药、粗布之外,还有格外显眼的斧头和锯子。角落里还有一个装满不明状浑浊液体的木桶,里边装着不知从谁身上卸下来的残肢断臂。

张怀安穿过角门进入侧院,来到病人居住的地方。

那是一排排夯土茅屋,这当中的大多数都没有什么门窗,三面围墙,勉强是个遮风避雨的地方。屋里的地上铺着枯草,大概每三四个病人挤到一处。

战乱之秋,最不缺的就是病患,有浑身生疮痛痒不止在地上打滚的,有闹了疟疾呕泄不止的,有半边脸被撕掉露出白骨的,有脸色虚脱咳血不止的,有烂了嘴巴闷闷呜咽的。粪便的臭味、药膏的邪香、呕吐物的酸味和血污的腥臭味混杂在一起弥散于空气中,足以熏的人涕泪俱下。

张怀安早已经闻惯了这味道,他使劲的挥着手,驱赶着迎面飞来嗡嗡作响的蝇虫,一瘸一拐的穿过一个个惨淡痛苦的面容。

“啊——呜嗷——啊啊啊,等一等等一等,啊啊——”

张怀安走向的那个地方,传来了一个他熟悉的声音。

那是一个被粗大麻绳捆绑在板凳上的大汉,一个瘦小的老头和他的两个学徒正在给那大汉换药,一根又一根浸满血污的布条从大汉大腿开裂的伤口中被脸皮带肉的取出来,那老头又把涂满青绿色草药的布条缠绕在大汉的伤口上,然后勒紧、固定。

每重复一次这个动作,大汉就要撕嚎一次,他死命的挣扎着,每一处血管都在挣扎中变得清晰无比,但挣扎是无济于事的,他的每个关节都被紧紧的捆绑。豆大的汗珠混杂着眼泪从他脸颊上滚落,噼里啪啦的砸在黄土上。

“大哥,大哥来了。”

“大哥来了?”“大哥。”

那壮汉身边另外三个灰头土脸的家伙,早已习惯了身边人每天的嘶嚎,不知谁先看到了张怀安,用胳膊捅了捅身边半死不活的同伴,而后互相搀扶着慢慢站起身来。

那老头也停了手里的活,转过身,半截布条还在镊子里夹着,看到张怀安瘸着伤腿过来马上就想发火,又知道拗不过他愣是没撒出气来。

张怀安看穿了他的心思说道,“良医师,你放心,我自己的腿我心里有数,比你这不干净的东西我见多了。”

“皮疮之害,犹贼寇围于破门之城,阴邪恶毒,流于风气,一旦邪气入身,坏的又何止是腿?你这才刚好一些......唉”良医师还是忍不住碎碎念起来。

张怀安没说话,直接走到那大汉身前。

他叫赤山。阔额,浓眉,大耳,蒜鼻,生得五官宽松,膀大腰圆,他是张怀安曾经在邱宁救下的一个无名奴隶,因获救于一片红石山下,张怀安便给他起名叫“赤山”。

赤山见良医师停了手,一口一口大喘着气,“结束,结束了吗?”

“大哥来了。”旁边的伙计告诉赤山。赤山听了要起身,但牢牢的束缚在板凳上,他扭着身子,板凳也跟着吱吖吱吖得响,扭了半天才看见张怀安,而后呜得一下便哭了出来。

“好好养着,赤山,等你伤情稳定了我就把你接出去。”张怀安拍了拍赤山的肩膀说道,“你我都是倒霉的人,在这也没什么苦的,等你好了,不还是接着跟我受罪。”

张怀安苦笑道,“我治腿的那几天就觉得良医师的医馆,真是个清净地方,什么也不用想,我巴不得在这治一辈子。”

而后,他走到赤山身边一个已经断了左臂的少年面前。

他叫李小三,是一个只有十六七岁的少年,他蓬乱着头发,有着一张满是泥垢和血污的清秀脸庞,在双颊的泪痕之上,是一双清澈的眼睛,显示出一种天真无邪的胆大的神情。

张怀安从腰包里拿出刚从酒楼里讨来的碎银,又从怀里拿出一张钱票和一封文书。

没等张怀安开口,这聪明的孩子就突然反应了过来,扑通一下跪在地上哭喊个不停:

“不!不!我不要钱,你不要赶我走!我知道你养不了废人,让我跟着你吧,让我做个废人跟着你吧,呜呜呜...我想办法...呜呜呜,我去想办法自己找吃的找喝的,我找不到就让我饿死吧,让我跟弟兄门死在一块吧,呜呜呜...”

“混账!胡说!你爹把你们仨交到我手里是为了死为了当废人的吗?”张怀安骂道,“现在小五死了,你残废了。你让你爹的在天之灵怎么想?”

“小五,你跟着你哥拿了银子一块走!”张怀安又对旁边的李小五说道

“我...我没伤啊”小四支支吾吾地说道。

“混账!”张怀安朝着小四的脑袋就是一巴掌打过去,一脸凶煞地骂道,“你哥现在这样,你让他怎么活?”。

“大哥说得对。”板凳上绑着的赤山虚弱的说。

张怀安用脏手擦了擦双颊,泥和泪浑了满脸,而后平静的说,“等你们伤好透了,我会让你们陈叔送你俩进城,到时候你们拿着钱票和文书去望喜钱庄找你们姜大哥,他会安排好一切。记住,绝对不要相信其他任何人。在你们没有真正变成废人之前,我能做的只有这么多,怪就怪小四只是断了条左臂,而不是两条腿。”

“明白。”“明白。”李小三李小四抽噎着小声说道。

张怀安把钱票、文书和碎银交到了小五手中,对板凳上的赤山说道,“看好他们俩的东西,不要被其他亡命徒偷抢了去,否则我拿你是问。”

“大哥放心。”赤山吃力的点点头说道。

于是,张怀安便一瘸一拐的转身离去了。

不一会,身后又传来赤山继续换药的阵阵惨叫声。

张怀安静默着沿着原路返回,再次穿过那一个个叫苦连天的病患们,刚回到后院的堂屋前,便看见一个熟悉的面孔。

是李秀风。

此时李秀风已经换掉了那身湿漉漉的黑色汉袍,他着一身红色的丝绸罗衣,束以金丝编制的宽大腰带,还戴了一顶青黑色的幅巾,配上他那副昂扬自信的气质,活像一个刚中了举的儒生。

“怎么又是你?”李秀风有些闷闷不乐的说道。

张怀安正愁没机会跟李秀风赔礼道歉呢,忙一个笑脸迎上去说:“李大侠,李公子!您之前不认识我张怀安,不知我在别人口中一直都有什么‘泼皮张’‘狗嫌脏’的浑号,疯疯癫癫、不识抬举的事我最常干了。今天冲撞了您,纯属是我又发了什么疯,我......”

“看出来了。”

李秀风并不喜欢他这副阿臾自损的样子,打断他说道,“你不用跟我赔什么不是,萍水相逢,我没道理念你什么好,你也没道理念我什么坏,大家干的都是没道理的事,是我自贱了而已。”

“我混账,是我混账。李大侠一表人才,换上这么一身漂亮的赤彩罗裳,愈发的光彩夺目了,我......”

“行了行了。”

李秀风再次不耐烦的打断他,说道,“你要是怕我报复你说这些,你就纯属多虑了。我没那么小心眼,也没那份闲心,外面的那么多响马等着去抓去杀呢,你给脸不要脸,以后互不往来就是了。”

“嗨哟,我就是怕李大侠您一下子就把我否了呀。容小人自贱一回,请您改天来我屯区里,让我好酒好肉招待招待,诚心的赔个......”

“得了吧,就你这抠搜穷酸的样子,明面上招待,背地里还不知道怎么骂呢。”李秀风轻蔑地说。

“不用说了,没事你就退下吧。你闲着我还有事呢。”李秀风见张怀安还想开口,便一句话给他噎了回去。

张怀安被呛得吱吱唔唔的没说出话来,李秀风要走,张怀安追上去说,“李大侠,实不相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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