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逢

“诶,小张,先不要端菜了,跟我过来。”

张何路正忙着给客人上菜,她才刚来这家酒店几个月,没什么学历只能来给人刷碗筷。看着刷得锃亮的碗盏,映出她白皙的脸庞,额上细密的汗珠顺着脸颊落下。这是她最后一次刷碗了,赵经理看她人长得修长白净,便让她专职给客人上菜。

这样更好,更干净体面一些,工资还高。

她端着菜无所适从,“赵经理,怎么了。”

赵经理指着旁边的人道:“小李,你接一下手。”然后转向张何路,“有客人要见你。”

张何路连忙把盘子递给小李,交叠这手,微微低着头和赵经理去了。他们走到一间厢房前,张何路愈发忐忑。

“诶,小张啊,你认识这里面的客人?”赵经理把她引到“碧玉轩”前,示意她可以进去。

“我......”张何路咬着嘴唇问,“我可以不去么?”

“嗯?”赵经理替她理了理鬓边的碎发说,“你也不用紧张,今天来的都是贵宾,老板也在,他们下个月要在上海举办派对,是来商量酒宴的。许是见你人不错,想把你借过去做招待员。你运气不错,才刚来不久吧,就遇上这种好事。”

张何路头埋得更低了,她听几个姐妹说过,给有钱人家的酒宴当招待员,一天就能挣几百元小费,来来回回就要训练十天半个月,做一次就能抵上几个月的工资。

“瞧你高兴的,脸都红了。”赵经理打趣着她。

“不,经理,真的......”如果是寻常人家她恐怕兴奋得跳起来,只是这次,她没看错的的话,里面的贵宾她真的再没有勇气面对。

“小张,老板都亲自作陪,你不要扫了人面子。”赵经理语气已经严肃起来,不容张何路拒绝。她轻轻叩了门,里面传来老板的声音:“进来。”

张何路瞥了一眼圆桌便再次垂下头,就是他们,她没有看错,那个人的容貌气质她记得清清楚楚,只肖看见一缕头发丝都能认出来。张何路后悔了,要是早知道上个菜都会遇到他们,她宁愿永远待在暗无天日的后厨。

“哟,小姑娘还挺害羞,”老板笑吟吟地同贵宾赔罪,“要她去恐怕会坏事,倒不如我再给二位挑几个伶俐的。”

张何路还是不敢抬头,只听到甜美的女声说道:“就她了,刚刚上菜的时候我就看中她了,伶俐倒是其次,重要的是人好看。这人一好看呐,就算是个......”她把“好看”二字咬重了说。

“行了。”低沉的男声响起,有些生硬地语气将厢房内的气氛降至冰点。

尽管空调开得极低,张何路还是流了一身汗,不知道接下来还会有什么把戏。

“那你们慢慢聊,那边也还有事等着我处理,待客不周,还请二位多多见谅。”老板看这架势不对,腆着笑脸赔罪开溜。在经过张何路面前时,老板微微曲了身子恨铁不成钢地说:“开朗一点,别整天好像谁又欠了你钱。”

“开朗一点”这句话听得张何路胸中一刺,她又何尝不想开朗一些,如果过去的不幸从未发生,她现在至少也不会那么阴冷抑郁。

“那您先过去吧。”女孩又恢复了矜贵的姿态,顺势挽住了男人的胳膊。“张何路,没想到你现在会在这里。”她见张何路低着头一动不动地杵在那,眼角全红了,一副楚楚可怜的模样一如当年那样招人疼惜,胸中一口气又不由得涌了上来,不过碍着男人也只能克制道:“我们三个都是老同学了,你这个样子好像又受了什么委屈。”女孩愈发轻蔑道:“不过,要不是这样又怎么好勾引男人?”

“勾引男人”张何路浑身一震,惊惧的抬起头来,这么多年过去,他们怎么还要揪着不肯放过。她何德何能有过勾引男人的资本,当年他们明明是两情相悦......

座上清丽的女子微仰着头,神情愈显倨傲,低垂着眼眸俯视着她,还想说些什么,却被一旁的男子抢先打断。

“阿雨,不是说好来订订婚宴的,怎么又要和不相干的人置气,你要是觉得她好,那就把她要过来做招待员好了。”男子一改刚才的清冷之态,目光言语中极具宠溺。女子终于呵呵地娇笑出来。

二人旁若无人地讨论着订婚宴的流程菜式,显然是忘了不远处还站着个人。

“我喜欢中式一些的菜样。”

“好,那就偏中式些。”

“我还想摆满牡丹,粉的红的紫的都要。”

“别人都喜欢玫瑰,就你喜欢牡丹。”男子宠溺地刮了刮女人的鼻尖,“也不怕他们说你老气。”

“不怕,我就是要牡丹,我要然他们都看看,是我更漂亮些,还是牡丹更漂亮。”

“好好好。当然是阿雨更漂亮。”

女孩咯咯笑着扑进男人怀中。

张何路强忍着不掉下眼泪。他们这是在做什么,是为了给许晴雨出气吗?可她何曾得罪过许晴雨,难不成就因为陈以柯先喜欢上她。即便如此,到最后她还不是顺着她们的意和陈以柯分手。

她都已经退让到这种地步,在流言蜚语中消失得无声无息,这么多年过去,许晴雨为什么还不放过她,只是因为她抢了陈以柯初恋的位置?就活该这样被人当做物品一样羞辱。就这么轻轻松松决定让她去做他们订婚宴的招待员,唯独不过问她的意见。

呵,让丈夫的前女友出现在自己的订婚宴上,许晴雨是得多恨她,才要如此羞辱。

“你,对,就是你,上来给我们倒杯酒。”许晴雨温柔地唤着张何路,如同轻唤一只小猫小狗。

“诶呀,怎么倒酒手还抖,你不是高中没毕业酒干这行了吗?怎么连这点小事都做不好。”

陈以柯静静端坐在一旁,不曾出声,任凭许晴雨叫嚣着羞辱她。张何路一下子没忍住,豆大的眼泪滴落在酒杯中,荡起阵阵涟漪。

这些年来她过得并不顺意,每天忙碌得倒头就睡,哪有力气回忆十多岁时那点情情爱爱。她早就忘掉陈以柯了,最好忘得干干净净。可再次相遇,她还是惊恐得不行,把头埋得低低的,不料还是被人发现。

赵经理把她领到这间厢房时,她就做好了任人嘲讽的准备,只是心中仍存了一丝侥幸,她想着陈以柯会不会看在昔日的情分上不要让她太过难堪。

“诶呀,脏死了。”许晴雨一手甩开张何路倒酒的手,“叫你倒个酒你哭什么!”

“行了行了,你回去吧。”陈以柯一挥手,算是把张何路打发走了。

果真是如货物一般呢,张何路终于忍不住哗啦啦地流下眼泪。

工作服上全是酒渍,今天的工资全赔在这身衣服上了。难得今晚没有晚班,这一点多出来的时间还得用来洗衣服。

她回到后厨,里面正在洗碗的通通动作一滞,拿着些幸灾乐祸的眼神看着她。

张何路知道她们不喜欢她。

她的人生从来都是不受人待见的,从她的名字就可以看得出,张是父亲的姓氏,何是母亲的姓氏。父亲在她未出生的时候就抛妻弃子,母亲还未能送到医院就在路边生下她,不想给她取名,就添上自己的姓,再加上个路字。

她知道母亲不喜欢她,但凡她多说几句话,母亲就会嫌她吵,她渐渐学会用沉默保护自己,可当她真的把自己紧紧裹起来,不说话也不交流,母亲又嫌她呆傻,五岁那年她第一次听见到了“你要开朗一些,不然没人喜欢。”

母亲的话似乎应验了,没人喜欢孤僻的她。没人找她说话她就自己看书,一路名列前茅,从一个小镇考上了市里最好的高中。她仍旧记得那一年是1994年,她成了全县的骄傲。家里没有钱,还是县里拨了助学金才上了高中。

如果没有考得那么好,她就不会遇上陈以柯,那她现在也早已走上康庄大道了吧。

许多年前,她眼中的陈以柯就像个小太阳,她也分得了一缕阳光。这缕黯淡的光照亮了她灰暗的世界,又无情地消失得一点不剩,顺带将她抛入了更冰冷的地狱。此后她变得更加孤僻,也更不讨喜。

她可以无视旁人的冷嘲热讽,也可以原谅陈以柯的消失,但她不能忍受他们再把她巴拉出来,在她面前耀武扬威。

无论如何,她绝不会去陈以柯和许晴雨的订婚宴做招待员,哪怕钱再多她也会去。她也不怕毁了老板的生意,她知道许晴雨并非真心实意,哪有人喜欢在自己订婚宴上把丈夫的前女友塞进去。

手机不合时宜地响了起来,一个陌生的号码,她在围裙上抹干净手上的泡沫挂掉电话,安静了不到一分钟,铃声又响了起来,还是这个号码。

该不会是记错了吧,她觉得她可以告诉对面那人他可能记错了号码。

“喂,是张何路吗?”那边传来轻轻的呼吸声,试探性地问。

张何路手一抖,准备好的话一句也没说出口。

“张何路?”

这不就是刚刚那个男人的声音。陈以柯的声音早就已经变了,不像从前那样青涩。只是听了几句,她就清清楚楚地记住了他的声音。

“......陈以柯”

陈以柯松了口气,轻笑了声道:“张何路,真的是你?我还以为我打错了。”

“是我。”

张何路秉着呼吸,把手机抓得紧紧的,以减少她的不安。

“张何路,我们见个面吧。你现在还在酒店吗?我去接你。”

“不了,我还有事,而且,你们的订婚宴......我,不去了。”

“我已经和你们老板说了,要了你去做招待员,这是工作上的事。”

张何路沉默了,这样不容他人质疑口吻,这么多年了还是没变。她心生反感,无力地挂掉了电话,哪怕是要她辞去工作,她也不会过去。

一个服务员的职位,她丝毫不稀罕,正好这些年攒够了钱,可以回家乡参加成人高考,到时候再打些零工也足够支撑几年。没有像样的学历,她没办法在上海站稳脚跟。

电话又响了几次,张何路都毫不犹豫地挂断了。

咸咸的海风吹着,七月的上海热的和个蒸笼一样,张玉和才刚走出酒店身上就生了一层黏答答的汗,没有滴下来,顽固地附着在身上的每一寸肌肤上,令人恶心。

张何路没有坐公交车,也没有搭乘地铁。现在是上下班的高峰期,公交车上只会是人挤人。住的地方太过隐蔽,附近哪来的地铁站。

酒店本来安排了员工宿舍,是个六人寝,她不习惯与人同住,因此自己寻了个住处,在高楼之间有一条小路,通向那破败不堪的四合院,属于她的那一间15平米的小屋就在一幢小楼的第三层。

也好,在这个小空间中她可以理所当然地把自己与外界隔绝开来,在小屋中没人强迫她开朗一点,安安静静地没人聒噪,还可以看些书。

许多年来,哪怕过得再苦,她都坚持看书的习惯,如果不是累得趴在床上起不来,她都会看书。她从来看小说、名著,而是看高中辅导书,她没有时间陶冶情操,想的全是不知何时到来的成人高考。

从酒店到出租房走得快些只需要40分钟,这40分钟也是属于她一个人的,穿过街道,幻想着有一天也能享受这座城市的繁华,她格外珍惜这充满梦幻的40分钟。

今天她刚走出酒店,刚准备幻想未来的美好生活,还没走出两步就被一辆黑色的迈巴赫拦住去路。在酒店工作久了,张何路也识得几个车标,这辆车的车身特别亮,一看就特别贵。

出入这个酒店的都是一些有头有脸的人物,从来没有如此失礼的。张何扫了一眼,低着头想快速绕过。

“张何路。”陈以柯从车上下来,西装笔挺,温柔地看着张何路,似乎算定了她会这时候下来。

张何路回头,不知要怎样和他打招呼,许久才从牙缝中挤出三个字:“陈以柯。”

“咱也不用那么见外,就像以前一样叫我就好。”

张何路心中五味杂陈,她不知道陈以柯还有什么脸面来纠缠她。如果不是陈以柯,她早就考上大学了。而且他马上就要订婚了,为什么还要来找她。

“这么多年,你过得怎么样,有没有想过我?你没忘记我吧。”

张何路震惊得瞪大了眼睛,“没忘。”

陈以柯狡黠一笑,“没忘就好,我们也差不多十年没见了吧,今晚我请客,你想吃什么?”

“不了,我还有事。”说完张何路转身就要跑。

陈以柯一个跨步上前就拦住了她的去路。

“你做什么?”

“我想和你谈一些订婚宴上的事。你放心,工作需要。”随即不由分说就把张何路塞进副驾,锁死车门。

“陈以柯,你的订婚宴,我是不会去的。”张何路叹了口气,声音轻而坚定。

“为什么不去?就因为是我的订婚宴吗。这有什么关系。去哪不都是工作?”陈以柯不屑一顾的说。

“陈以柯,高中那件事你可以不在乎,我却不能不记得。如果不是因为......”

“因为什么?当时你敢说我有强迫过你,还不都是你情我愿。嗯?你有没有闻到什么怪味?”陈以柯面色不悦,按下车窗。

张何路尴尬得抠了抠手指,车厢中有一股淡淡的油腻味,是刚才洗碗时留在指缝中的油垢,几个洗碗的大娘见她来洗衣服就把没刷干净的碗盘一起丢给了她。

“唉,从前的事希望你不要介意,我是想替阿雨和你道声歉,那时候都还小。都过这么多年了。”谈到许晴雨,陈以柯面色都柔和了许多。

确实,那可是他的未婚妻啊。张何路看着陈以柯微微上扬的嘴角,心中冷冷一笑,她还从来没见过施害者向被害者说不要介意。

精美的点心被端了上来,和张何路上菜时见过的没太多差别。她还是第一次吃上这样的点心。有些不习惯,奶油粘在嘴角上,陈以柯就拿着纸巾替她擦掉。

两个人的距离近得有些暧昧,陈以柯看她的眼神异常明亮,张何路好像触电一般往后退缩。

陈以柯收敛了些,正襟危坐问起张何路近些年的状况。

张何路不愿在他面前摇尾乞怜,隐去了这么多年的苦楚,轻描淡写地说上海打工的地方多,工资又高,便留在上海打工糊口。

陈以柯说:“那件事发生时我在集训,回来之后你就消失了。我怎么找也找不到你。”

伤口又要被人揭开,张何路胸中一闷,说:“我不想再提这些事”

“所以我想补偿你,去我那里做招待员有什么不好?活轻松,工资又高。”

“这样又有什么意思呢?我已经有我的生活,你也要结婚了,还这样纠缠对谁都不好。”张何路强撑着不让自己流泪。她没有想象中的那么坚强,伤口眼瞧着就要暴露在陈以柯眼前,她还是会难受。她试着让陈以柯为许晴雨想想,“许晴雨不会真的喜欢丈夫的前女友出现在订婚宴上。”

陈以柯勾起嘴角一笑:“你别想太多,我们都想补偿你,走吧我送你回家。”

陈以柯细心地为张何路系好安全带,车里的空气太暧昧,她秉着呼吸一动也不敢动。待到车子运行平稳,放松些许后才再次开口:“陈以柯,我不需要你们的补偿,更不想再挑起事端,如果你们真的想怜悯我,就不要再来折腾我了,算我拜托二位。”

陈以柯笑意涌上眼角眉梢,黑暗之中,看得有些不真切:“小路,你还是和从前一样,又清冷又倔强,一点都没变。”他不无留恋道:“我第一次见到你也是这样。”

他第一次见到张何路似乎也是这般情景,被人欺负却又只能忍气吞声,拼命忍着不低头,眼神却如同一只小鹿般楚楚可怜......一个人的眼神是藏不住的,陈以柯下意识地低头看了看身旁的张何路,果然,又是泪眼盈盈。

像小鹿。陈以柯心头软了不少,正想摸一摸张何路的头,一阵急促的手机铃声打断了他的动作。逼仄的空间内,电话那头的声音两个人都听得一清二楚。

“路路啊,你能不能再借妈妈一些钱啊,刚刚那些人又来讨债了......如果没钱,你就,你可能就没有妈妈了。”

张何路无力地挂掉手中的电话,她妈妈沉迷赌博,从没尽过半点母亲的责任,只有在拿钱的时候才想起来自己还有这么一个女儿。

陈以柯讽刺一笑:“要不再想想,要不要去我那?工资什么的你说了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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