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卯孟冬,蒋校长和宋三姐在上海滩世纪婚礼的礼炮,和着华夏大地工农起义的枪声,喧嚣起历史的尘埃,却没能打破冀东山村的肃杀景象。
日过正午,小雪片被西北风舞弄着,懒洋洋的飘落,大柳树村外十里,两个土山间的小道上,低头走着两个十来岁的少年。前面的稍大点,带着旧瓜皮帽,穿着洗的发白蓝色棉袍,黑布棉鞋已经湿透了,每一步都带着热气儿。他把头努力的缩进棉袍领子里,弓着身子,揣着手儿,迎风前行,还时不时的,看看后面稍小一点少年,用身子尽可能为他挡着迎面的西风。后面的少年八九岁的样子,穿着比他体型肥大不少的短棉袄,黑棉裤的膝盖上破了个大洞,灰色的棉花露出来一大朵。他头上升腾着热汽,双手揣着棉袄袖子挡在额头上,从袖子底下看着前面大孩子的脚步,紧跟着前行,一步不落。
这是兄弟俩,前面的叫大领,十二岁,是哥哥;后面的是弟弟叫钻儿头,九岁。行到土山间的风口,大领停步转身对弟弟说:
“钻儿头,你冷吗,这会儿风大,我们去土山后面背个风,歇个脚,一会儿风小了再走。”
说着摘下了自己的帽子给弟弟扣在了头上,顺手掸落了弟弟头上和脸上的霜雪,盯着弟弟的眼睛问,“咋着啦,哭啦?我不和你说过了嘛,咱没妈了,不能哭了,哭也没人哄咱了……”
钻儿头,仰着脸看哥哥说,没,没哭那是汗,刚才在妈的坟前,我都说了,我要和你去把老妹子找回来,再也不哭了……“
大领点了点头,拉着弟弟的袖子,往背风的地方走去。
两个少年,窝在背风的土坡后面,坐下休息,默默的谁都不说话,可能是体力上疲惫,也可能是最近经历的系列变故,让他们心力憔悴……
背靠着背,各自出神……
大领的脑子里尽是胡乱的闪着片段……
三个月前,被他称为“那个人”都不愿喊声“爸”的男人,早晨带着七岁的老妹子出门了,老妹子就再也没回来……
一身老病的妈,疯了似的哭号,跑出去找自己的老闺女,晕倒在了柳堤上,被人抬回了家,三天后咽气了。临了还在含糊的喊着老闺女的名字,维子,维子……。“那个人”醉醺醺的回来,草率的办了丧事,几句好话支开了姥姥家人,又不知所踪了……
大姐稀里糊涂的嫁到十几里外。听说大姐出嫁,舅舅撵了一路,悻悻而归,堵着媒人家的门,骂了整整一天……
一个月前,因为欠了一个月的学费,他从学堂被赶了出来。刚进家门就被套上了麻孝袍子,“那个人”死了…… 死在了镇口的小庙里,全身烂疮……
他搂着弟弟呆呆的在灵堂里坐了一夜,一滴眼泪也没有……
天还没亮,镇里的保局和窑子,带着几帮人来了,翻走了所有的奠礼还有家里的口粮…… 他还是呆呆的搂着弟弟,没动,没喊,没有一滴眼泪……
天亮了,大姐带着一个五大三粗的男人回来了,进门把他和弟弟揽在怀里,鼻涕一把泪一把的哭号了一阵子,看看那个杵在边上不知所措的男人,又是一阵子捶胸顿足……这个男人是新姐夫,是个傻子,而且家里穷得只在结婚当天晚上吃了顿饱饭,第二天大姐去做早饭,发现缸里都是空的,只是用毛边纸封在缸口上面撒了一层粮食。大姐闹了一天,后来还当起这个穷家。这次回来看看,就要带着一家几口,去几十里外的唐山去讨生活了……
他像个木偶一样被人摆布着,打幡,摔盆,送葬,过程中没掉一滴眼泪,没磕一个头……,二叔和二婶子的叫骂、同族长辈的责备、奶奶和大姐的央告……,他都当没听见,到家关上大门之后,他无声的,疯狂的暴怒了……
撕了孝袍子,掀了灵堂,把几乎能带有“那个人”痕迹的东西全都砸了个稀巴烂。其实,在几次洗劫之后,这个家所剩了了,任他打砸的不过是一张断了把手又箍上的木椅子和一套粗瓷酒盅和酒壶。
他回头看见弟弟钻儿头静静的站在堂屋门口,不声不响的看着自己,手里抱着几本从旧枕套里翻出的几本残书。这也是“那个人”留下来的,而且视如珍宝的东西。他上前取下,扔进了一推破败之中,任瑟瑟的西风胡乱的翻动着用正楷写着《青囊奥旨》、《小卷阴阳纪要》的扉页……
钻儿头的出神的看着自己棉裤上的破洞,那是两天前被柴火烧的……
两天前,已入冬,口粮已经没了,哥哥大领一早去亲戚家借粮。从被窝里钻出来的他,感觉家里冷如冰窖,炕又灭了。起身套上一身略显肥大的旧棉衣,来到院门前,柴禾垛上不知又被谁泼上了屎尿,已经结上了几层厚冰,这已经是近一个月几次发生的事了。
钻儿头犹豫的走向连山的二叔家柴禾垛,经过二叔家的大门,今天二叔家的院门大开着。二叔是个老实勤快的庄稼人,能干活,但几乎不管家。二婶子是个泼辣的农妇,也勤快,能当家。自从“那个人”开始败家,二婶子就张罗着分了家,而且门户看得很紧,防大伯这一家人胜过了防贼。看到钻儿头从门前经过,二婶子一改往日的冷漠和嫌弃,主动出来打了招呼:“老侄子咋得了?家里没烧的了?”钻儿头怯怯的点了点头,挤出了一抹尬笑。
二婶子主动招呼着,紧倒一双小脚引着钻儿头,嘴里也不停的絮叨着:“你看这天寒地冻的,几个孩子也不知道存点干柴禾,真是有啥大人,有啥孩子。你说我这当婶子的,也不能当个没事人啊……"二婶子像是自言自语,更像是说给全世界听,"来啊,老侄儿,跟二婶子到家抱捆毛柴走吧……”钻儿头在她身后轻轻的跟着,生怕弄出点动静上又让这个挑剔的二婶子反悔。
钻儿头抱了一捆比他还高的毛柴,谢了二婶,急步往家里返去,生怕又听到二婶子尖利嗓音传达出什么让他心悸的话。今天二婶子的确反常,那笑脸、那声音,比以往的冷眼和讽骂更让钻儿头心中无着。
钻儿头把毛柴塞满了灶膛,这是北方典型的灶连炕,堂屋的灶火上是一口大锅,烟道连着里屋的大炕,外边做了饭,里面也暖了炕。钻儿头搬了凳子爬上水缸,回忆着大姐烧火的过程,他太小了这个工作对他来说有些吃力,以往只是做点抱柴、拉风匣的下手活。今天看来他要全程独立操作了。缸里的水已经结冰,坚硬的无从下手。
钻儿头提着水桶去离家几十步的水井去打水。这是个比猪头大不了多少的洋铁桶子,是哥哥为他做的,因为他太瘦小了拿不动家里的木水桶。井边结了厚实的冰,光可鉴人,钻儿头战战兢兢的往井边靠近,这是他最害怕的事,总感觉那个尺把宽的黑洞能把他一口吞了。(农村的井口没有像电视电影中那样有高台的,基本都是一个石板上抠出个圆洞,和现在的窨井差不多,而且没有盖子)
洋铁桶太轻了,总是漂在水面上,他拉上来又用力的扔下去,又拉上来,又扔下去,奓着胆子尽力的去靠近井口。正在他全神贯注的时候,身后传来尖利的声音,“钻儿头,你干啥呢……”他全身一震,身子一倾,幸好被打湿的破棉鞋已经冻在了井边的厚冰上。他一屁股坐在井边,吓了一身冷汗。回头看是二婶子抱着一捆毛柴站在他家门口,夸张的朝他喊叫着。
今天二婶特别反常,帮他打了水,点上了灶,掂着小脚跑了几趟抱来大捆的毛柴,还不断的叮嘱他,多加点柴把屋里烧热点,等哥回来拿来粮食就能暖和的吃上饭。钻儿头答应着,紧添着柴,拉着风匣,忙活了一身的汗。
正在哥哥大领背着从大姥姥家借来的小半袋糙玉米面推开院门的时候,屋里发出“咚”的一声闷响,灶堂里喷出了黑烟和火星。火星一下子点着了钻儿头的棉裤,吓得他哇了一声,赶紧扑打。火星在旧棉裤上留下了小拳头大的破洞。
哥哥扔下粮食口袋,冲进黑色的浓烟里把弟弟拉到院里,看着惊慌的弟弟没有大碍,又冲进堂屋踩灭了从灶膛喷出的余火。撩开里屋的门帘一看,炕塌了,他赶紧把熏得黢黑的铺盖抱到了院中。嘴里还不停的问,“钻儿头,你没事吧……没吓着吧……”
刚才闷响,召来了左邻右舍。冲在前面的二婶子,一边倒着小步一边高声的叫骂着,“这是大败家的死了,小败家的又开始作了,两个花子养活的,又作什么妖蛾子啦…… 这祖宗留下的房坷拉,非得也败没了呗……这两个掰狗牙(骂人的话,要饭的人都怕狗咬,传说中经常偷着掰掉狗的牙齿)的……花子养活的……”,声音高亢里面带着兴奋。
奶奶蹒跚着小脚紧随着二婶子进了院子,瞪了一眼二婶子叉腰提腚的样子,把钻儿头揽在怀里,摸索着头顶,安慰着“老孙儿,不怕不怕……”
同村的一个叔伯走进来,拉开熏黑的窗户纸往屋里看了一眼,回头说“这是孩子不会烧火,毛柴添多了,把炕烧塌了,这大冷的天,没个炕没个灶的,这不把孩子冻坏了嘛,来几个老爷们吧,回家找几块土坯,把炕帮着盘上吧……”
话声未落,二婶子高亢的骂声就到了,“这是亲爹来了呗,长发,我们家的事轮得上你张罗嘛,你是这俩野种亲爸爸啊……,看你平时像个人似的,这是和那个死鬼养汉老婆做出来的孽种吧,这是来认亲儿子了…… 我们那个死鬼大伯子,娶了三房媳妇都没个生养,最后突然出来这么一窝孽种,看来是你的种呗……你要是认了种,今天就来盘炕,不认就给我滚远远的……”一个华丽的180度转身,向着门外看热闹的人群,“我今天告诉你们,谁要是认了是这两野种的亲爸爸,谁就来盘炕,要是不认,都给我滚远远的…… 谁要是狗掀门帘儿,非露这个尖嘴儿,我今天骂遍了他十八辈祖宗……”
二婶子的泼名村里人尽皆知,再加上这几年这个家连连的晦气,长发和门口的几个叔伯,都摇着头忿忿的扭头离开院子。看热闹的乡邻也都往后退了几步。
奶奶颤颤的身子哭号道,“造孽啊,我的现世报啊,老大一家短命鬼啊,老二家又摊上这么黑心,现眼货……”,瞪着二婶骂道,“老二家,你拍拍良心啊,今天要不是你骗孩子用引柴给灶火烧得那么大,那炕能塌嘛……,你这几天往这院柴禾上倒屎尿,你安的什么心……,你真是不想给这俩孩子活路啊……,你就惦记上这院的三间房了啊?这哥俩是你的亲侄子啊……,你就那么狠啊……,不给这俩孩子活路呢……我命啊,生了一个短命的鬼儿,又养了一个窝囊废啊……,长余啊,你咋不把妈也带走呢……”
看着老太太揭了自己的短,二婶子的气焰消了不少,恨恨横了奶奶一眼,“你这个偏心的老不死,吃着老二家的,喝着老二家的,心里只装着这家短命的鬼啊……今天你就和这俩小王八糕子死在这院里吧,别回家吃饭啦……”说完气呼呼的拽回了隔壁院。
天近晌午,哥哥大领在院子里生起了火,煮上了玉米碴子粥。奶奶数落着二婶子,给钻儿头烧破了的棉裤补上了补丁。长发大叔趁着二婶子做饭的当儿,在门前小声交待了几句,半夜给他留着门,他来帮着盘炕,说完匆忙的走了。
傍晚,奶奶低着头回了二叔家睡觉,刚听到进门的声音,二婶的高亢骂声就响了,老不死,老不死的不绝于耳。
深夜,长发大叔来帮着盘了炕。新盘的炕不能烧火,湿冷的炕泥让屋子更加寒冷,兄弟俩在厢屋里挤坐着,凑合了一夜。
天刚亮,二婶子进门看到了新盘的炕和钻儿头补上的棉裤,冲出家门从村头骂到了村头骂到了村尾。一直到中午,没给奶奶一口饭吃。奶奶只是叨叨了一句,二婶子的骂声又起了。钻儿头突然冲进了二叔家的院子,跪在地上,扯下了奶奶给补的补丁,忍着哭呛道,“二婶子,别骂了,我把它撕了,您别骂了,给奶奶口饭吃吧……”后面跟进来的大领,从腰上解下院子的钥匙,扔给了二婶子,“拿去吧,今后管我奶饱饭吃,别再骂了,她没我们俩这样的孙子……”
说完,两兄弟齐齐的向奶奶所在里屋磕了几个头,起身头也不回的向村外走去……
第二天,兄弟俩来到了妈妈的坟前,因为妈妈是第三房媳妇,没有和“那个人”合坟,孤零零的在一座大坟西边,大坟里是“那个人”和没见过面的大娘,东边有碑的小坟是没见过面的二娘,妈妈的坟连个碑都没有是个光秃秃土包。兄弟俩在坟前和妈妈说了一会儿话,带着寻找老妹妹的承诺,走上了去镇子方向的土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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