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五弊三缺

上海滩的世纪大婚渐入高潮,蒋校长的光头辉映世纪婚礼的灯红酒绿,宋三姐一席白纱楚楚动人,不可谓不是一对珠联璧合的妙人儿。蒋校长一生不抽烟,不喝酒、不打牌,习惯早起和运动;宋三姐更是为人聪慧,八面玲珑,勤学练达,母仪天下,可偏偏这两位主载的民国却千疮百孔,贫瘠羸弱。难道是天嫉妒这对“神仙眷侣”,将怨气撒在了百姓身上?看,人间的疾苦在这片冀东土地上深刻的演绎……

日头偏西,雪花压断了的干柳枝打在了大领的头上,他一个激灵清醒过来,连忙侧身看看靠在身边的弟弟。弟弟好像是睡着了,这可不是什么好事,天寒地冻要是真的睡了过去,可能就醒不来了。他焦急的摇晃着弟弟的身子,“钻儿头,钻儿头,别睡,别睡,醒醒……”钻儿头没什么反应,耷拉脑袋,蜷着身子一动不动。大领心理咯噔一下,最近晦气还没到头嘛,弟弟不能再出事了,他想过没了房子,没了吃喝,可能忍饥受冻、任人打骂,这些他都能撑过去,但是没了弟弟他想都不敢想。他慌忙的捧起弟弟的脸,滚烫的感觉从掌中传来,一抹浅笑还挂在弟弟的脸上。这更让他惊的毛发一悚,他听老人们说过,冻死的人都是笑着的,而且有时候还会脱个精光,说是冻死之前会人感到全身发热。大领解开自己的棉袍子,把弟弟揽进怀了,急切的低喊着,“钻儿头,钻儿头,你醒醒,别睡啊,别睡啊,听哥话,……”

太阳坠下去的很快,夜和绝望一起向这个十二岁的孩子压过来,他已经不再呼喊,空洞的眼神望着干枯的柳树枝杈,那上面随风荡着一条红色的布条,像是生命的尽头向他招着手。他这一旬之命好像也和这布条一样,轻之又轻,对于这世上无足挂碍。

十二年前,大领落草儿的哭声溢满了大柳村头的三间大瓦房。接生婆欣喜的向堂屋里打转的健硕中年人道贺,“长余啊,是个小子,白胖白胖的,欢实的很啊,这下你们王家有了长孙啦,大喜啦,大喜啦……”男人停住脚步,舒展了眉头,连忙给接生婆道了辛苦,“辛苦、辛苦,六婶,彬子妈怎样……”说着摸出一个鼓囊囊的红包,双手递了上去。六婶赶紧接过了红包,掂量着那厚重的手感,更是喜笑言开,“没事,没事,彬子妈不是第一胎了,就是这小子出生都折腾,使脱了气力,这会儿累了,迷瞪着呢,彬子在边上陪着,好着呢,好着呢,你赶紧进去看看大儿子吧,我去东院给你们老爷子也道个喜去。”说着,颠颠着浑身的肥肉,向门外走去。

长余望着六婶背影,手指在袖子里快速的掐算着,“乙卯年 戊子月 丁丑日……”回后看了看堂屋桌上燃的香,心中暗忖,“日上三竿,香燃一柱,已是乙巳之时……,是个吉时……”忽的眉头又一簇,“偏偏的这西北方圆五百里又出了震动国基的大事,吉兆全被借了去……,人算没如天算啊,命该如此,命该如此……”抽了手,搓了搓脸,换上欣喜之色,挑开了里屋的门帘,去看妻儿去了。

五百里外,中南海居仁堂上,袁大总统虽仍是一身戎装,此刻却换了身份成为“中华帝国大皇帝”。“大皇帝”并未端座于龙椅之上,只站在座旁,左手扶着龙座搁臂,右手掌向上,不断对行礼者点头,做谦逊之态。来参拜的各大军政要员,有的行三百九叩的大礼、有的行军礼、有的学倭国的深躬礼,并无司仪一时杂乱的不行。朝拜过后,“大皇帝”宣布废除共和政体,改国号为“中华帝国”,年号“洪宪”。这场原本计划于来年元旦,在紫禁城太和殿举行的登基大典,就这么匆匆提早上演。从决定到筹备再到结束,不过两个时辰,不可谓不高效,不可谓不利落…… 以至于不少亲历的军政要员,都如梦呓“这就改朝换代了吗?”

长余斜坐在炕沿,注视了一会儿襁褓中的儿子,目光移向炕头上的妻女。五岁的大女儿彬子,压低兴奋的声音说:“爸,爸,快给弟弟取个名字吧,你看他眉眼和妈长得多像……”长余思忖了一阵子,看着媳妇的苍白的脸说:“叫大领吧,将来给咱家领来男丁兴旺……”媳妇虚弱的点了点头,她没念过书,但她知道她男人读的书不少,听他的没错。彬子凑近弟弟,轻声叫着,大领、大领……

长余心里明白,“男丁兴旺”这四个字对于他来说,是个多大的奢望,就算能保住这点滴的血脉,他将要付出多大的代价。自从十年前,他给人家做木匠学徒的时候意外从一个老师父那里得到了《青囊奥旨》、《小卷阴阳纪要》之后,就做起了风水先生,虽然家里殷实了不少,盖起了瓦房,置了田地,也娶上了媳妇,这血脉气运却是一直不好,前两房媳妇都过了不到一年,年纪轻轻就撒手西去,没留下一儿半女。老师父说,这叫“五弊三缺”,做风水先生这一行,“五弊:鳏寡孤独残,必犯其一;三缺:福禄寿,必缺其二”。所以说,事事不可全都看准,必要留三分给天定;更不能逆了天道,篡改人命。堪舆可增运,但不可改命,运在取舍,不可强求。堪舆相气,相势,相风水;却不可相人,相事,相福祸;更不可相症、相病、相生死。虽与相术、巫医易理相通,但不可僭越本行。

长余读过私塾,学过木匠,心灵心巧,不几日堪舆之术有小成,家里的收入日丰,但与老爷子的父子关系日渐紧张。老爷子是个庄稼人出身,望着儿子以种田或手艺吃饭。并遵了祖上山西大柳村的告诫,长子不从军、不打铁、不从医、不入幕,因这几样其实都是和征伐有关。从军去打仗;打铁重要一项工作是钉马掌,有了战事一样会服役入伍的;从医一样,入幕更不必说,必要跟了哪个大帅、将军才算是吃得上饭。长余这堪舆的行当,虽然不在诫之中,但也总让老爷子不踏实,老爷子更是偏爱不声不响打头干农活的二儿子长有。长余成家之后,虽然没彻底分了家,老爷子却也让他在隔壁另起了院子,除了一日三餐,还在一个锅里吃饭,其他就任他自便了。

丁未年,初冬,康先生折腾立宪,孙大炮向清廷开炮。长余新起了三间大瓦房,娶了第一房媳妇,是私塾里先生的二女儿,为人知书达理,还雇了六婶家的九岁的小女儿红喜儿洗衣做饭,小日子算是红火。

长余的堪舆主顾大多来源于镇上的生意铺户、乡邻的修建阴阳宅邸,再有就是冀东地区特有的产业各种矿业。当时英国人和清政府已经在唐山及附近开起了各种工业,煤铁和洋灰(水泥)等矿业异常之发达,官的私的星罗棋布。

这一日,日近正午,长余从镇里帮鞋铺子看了门面回来,行至村外山坡上的小煤窑口。正看见后陡河村的陈家的老大和几个汉子,正在窑前批着褂子喝水乘凉。长余多年走村串乡,熟实的人很多,便上前打了个招呼,也能穿过矿场抄个回家的近路。陈老大等乡里对读过书的堪舆先生也是敬重,更是热情的答话,还拿出了关东烟,让了一袋给长余,边休息边拉上几句家常。

一袋烟过后,长余起身要回家赶晌午饭,陈老大也要带着几个半大的爷们再下窑。起身的当儿,长余瞄了一眼窑口,随即身子一振。只见窑口黑气密布,中西南坤宫死门大开,西方兑位惊门也在徐徐洞开。若是此时几个汉子要是下了去,绝对是十死无生的结果。长余刚要叫住几人,忽又怔住,脑子里想起了,行里的规矩,堪舆一行,如不是别人请来你来看,不可多言;另一方面老师父嘱咐过,堪舆不逆天道,只可增移运数,不可改了人命。也许今天老天就是要收了这几个年轻后生的命去…… 可是,这几个后生大的才二十不到,小的只有十几岁,都是家里的精壮劳力,更有兄弟几个都在这儿干活,这老天不是要人绝户了嘛。事发突然,故不上多想,长余换上笑脸,叫住了几个汉子,“几位兄弟,上月我新取了媳妇,几个村镇的朋友都来喝了喜酒,我也是忙活忘了,忘了给后陡河的兄弟们捎信儿了,下个集我再摆个酒请大家再热闹热闹,看,我家就在大柳树村头那片瓦房,”说着指向山下村里的方向指给几个汉子看。几个汉子回了身,一边道谢,一边凑过来看长余指的方向。正当这时,背后“轰隆”一声,黑色的烟尘从窑口里冲出,巨大的震动让几个赤条条的半大汉子站立不稳,脸上更是惊惧的不已。几个人回身盯着崩塌的窑口,瑟瑟发抖,更有年纪小的已经尿了出来。陈老大缓过神来,赶紧清点着人头,看看有没有被捂在窑里的人,十二个,一个不少,全都全须全尾的站在窑口十步之外。陈老大这时想起刚才把大家叫住的长余,看到他也灰头土脸的站在大家身后,刚想张口说点什么。长余对他使了眼色,止住了他的动作,然后转身匆匆的向家的方向走去……

十来里的下山路让长余感到无比之累,身上的一层薄薄煤尘像是有千斤一样压得他步履艰难。长余有种不详的预感,这回自己可能犯了大忌讳,捅了大娄子。

那天回家,长余的新媳妇帮他换掉脏衣服的时候呛口煤尘,咳嗽不止,后来患了肺病一病不起,不到一年人就没了。

后来又娶豆腐房家的小女儿,这姑娘本身就身体羸弱,带着老病,本打算找个人家冲冲喜,可惜不到一年也撒手人寰。两个媳妇都没有留下一儿半女。

长余打发了红喜儿回了六婶家,自己过大半年。

庚戌年,无春,后陡河的陈老大上门提亲,把自己家的堂妹嫁给了长余,陈家没要任何的彩礼,还带了不少陪嫁,几乎一村子的男丁都来送亲,在长余的大院里大吃大喝的折腾了一夜,甚是热闹。

陈家的姑娘不识字,长的也一般,细长清瘦的脸儿,略带着点苦相,不爱支个声。但身体硬朗干活是把好手,从那以后家里也没再雇杂工。

一年后,长余第三房媳妇给他生了个女儿,也就是彬子,虽然是个女孩,却得了老爷子的喜欢,更是对这房儿媳肯定,与长余的父子关系也缓和了不少。这儿媳妇后来又怀了一胎不足月小产没留住,直到五年后,大领的出世前,家里算是稳稳当当的过了几年。

大领满月了,长余在家摆了十几桌,从早上喝到了下午,又去镇上张罗各方主顾在酒楼里热闹了一番。当晚和几个照顾生意的老板去押了保局,住进了窑子。再次回到大柳树已经是三天后的事了。

从那以后,长余成了镇里保局子和窑子常客,几乎所有收入都扔进了销金窟,每次回家来屁股后还跟着债主子。好在长余有张能把死人说活的好嘴,为人也谦和仗义,债主们也都是好说好商量,没有惊的四邻不安。饶是这样,也把老爷子气了个半死。特别是兄弟长有要说亲,家里已经拿不出像样的彩礼了。老爷子动了田产才说来了二婶子,二婶子家里本来是租老爷家地的佃户,是个偷奸滑头的主儿,老爷子送了两亩好田给他家,算是给二儿子换来个媳妇。

长余的陈家媳妇后来又生了一儿一女,就是钻儿头和维子。四个孩子除了大女儿彬子和父亲长余亲一点,其他三个孩子基本上都是听着母亲对父亲的埋怨和爷爷对父亲的责骂长大的。个把月也见不到几次父亲的面儿,就算是见到了,后面不是跟着一些狐朋狗友,就是要钱的债主子,也难得和父亲亲近。

小妹维子三岁那年,二婶子的儿子出生了,张罗着要大摆满月酒,老爷子动了棺材本,为这个孙子庆满月。没想到席还没散,长余又和一群债主子回来了。虽然没有大闹腾,但也让老爷子非常没面子。加上二婶子一通哭闹,老爷子一着急上了个大火,一病不起,不到一年就驾鹤西去了。

长余被人从镇里拉了回来,半醉半醒的给老爷子出了殡,疯癫一般的一会哭号,一会自言自语,搞得别人都不敢上前,只有陈家大舅靠近身边,听清了他说自己喃喃的那句话:五弊三缺……五弊三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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