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出笼

2021年8月3日 天气:雨

我叫卫雨脉,今天听母亲说,其实我姊姊没有死时,我叫卫宇脉。可是当她随着三年前那场滂沱之雨一齐落进冷冰冰的地下后,我的宇宙也便消失了。

其实我也不知道姊姊到底是什么样的,因为高烧燃走了我半多的记忆。所以她的形象都是来自母亲口头的勾勒。父亲也是一样,但母亲没有渲染过多在我的脑海。母亲的形象大概也是一样,她总能把以前的故事讲得绘声绘色。

喝了点儿酒后,母亲总是喜欢喃喃自语,说姊姊夺走了我身上的一半儿魂儿,我才会不像个男孩。

因为,我喜欢长头发,喜欢把它扎成马尾,这样,脑袋后面是沉甸甸的,好像闲散时有陪我攀谈的伴儿;还有就是,它需要被打理,养着能有个念想;当然,前面的原因无关紧要,唯一无可否认的是,我觉得它像我,至少比母亲口中像我。

“哟,这不是咱学校的‘小漂亮’嘛?”伴随着戏腔,一只被辣太阳焦得黢黑的手揪住了面前鹊黑发亮的马尾,微微发力,把来人牵制到自己眼跟前。

是校内顽皮赖骨因着青春期染上“痞气”的一帮青年,不知又借什么名头凑到一起,见得将一个过路同龄人拖住后在巷口三五个围住。

“让开。”被围住的男生肩头瘦削,校服背面料子由于抵着蝴蝶骨而描摹出凸起的轮廓,声音却并未有被压迫而理应产生的波澜,不咸不淡戳进当场人的耳膜,细白但指骨分明的手护着马尾,与下面的“幕后黑手”较劲,形成极具鲜明的肤色差。

“卫雨脉,你天天扎一个小辫子到处晃悠,知不知道‘男’字怎么写?需不需要哥儿几个教教你?”听着,身后窜出来一个大高个儿,短茬板寸头,往卫雨脉身前一站,投射下来的阴影把他笼罩个结结实实。

卫雨脉眼睛里掠过的情绪大多是不耐烦,而情绪自然关联着口气:

“狗拿耗子。”

卫雨脉几乎隔几天就能和他们打个照面儿,因为他们都不上学校的晚自习,只不过他“打过招呼”,学校对他的家庭状况知根知底,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这群“乌合之众”就纯属叛逆种子处于“疯长”阶段,翻墙越栏,被抓到也是一脚踢在铁板上,软硬不吃,渐渐地,学校对他们成了“抓到就‘请家长罚站写检查’一条龙,抓不到就各自安好”的佛系态度,他们的家长呢,第一次或许会大动肝火,“家法”伺候,可当被打得已经“皮实”无比,刀枪不入时自然也就麻木了,毕竟人的出路那么多。虽说对待每一个孩子都不应该放弃教育,但是总会有那么一类“差学生”早就成了学校家长体系里面“漠视”的对象了。

这样的“潜规则”让他们更加猖狂,也更找不到自我,因为他们无论做什么都已经被冠上了“反面教材”的名声。

所以卫雨脉对他们的忽视就像是拿着一把钝菜刀一下下刮着他们的“逆鳞”,当即就有一个染着“红毛”的小子钳住卫雨脉左肩,抬手迎面给了他不轻不重的一拳,只听皮肉摩擦撞击的一声闷响,卫雨脉白皙的脸上瞬间红了一片,但因有左肩的支撑力,他还不至于失重侧倒,但已有眩晕感爬上后脑了。

“妈的,死娘娘腔,跟他废个屁的话!”

说着,“红毛”脚底已经蓄好了力,暗暗瞄准面前人毫无防备的肚皮。卫雨脉知道麻烦已经招上了,奈何他不是什么打架的好手,不还手的“无风之浪”也起不了多久,想着找准时机赶紧挣出去是为上策。

“快抓住他,光天化日之下抢钱啦!!!”巷子尾巴传来毫无预料尖锐刺耳的女高音,打断了巷口的闹剧。

只见得一团行进速度极快的黑影向这群青年飙过来,有两个青年见势不妙,赶紧拔腿逃开,板寸男一掌把处在正中的卫雨脉推向一边,堪堪往来人身上扑去:

“良子!”

被同样甩到一边粗粝水泥墙的“红毛”骂骂咧咧应了一声,也便冲了上去。

但是,这团黑影来势迅猛而矫捷,依着身体的灵活优势轻松地避开了两只如虎狼般拦路的身影,却在千钧一发之际抓住正欲反方向逃跑的卫雨脉的腕子,如龙卷风一般席卷而走。

身后好像有人撵追,声音却在这没命般的奔跑中逐渐模糊,卫雨脉的脑子也终于赶上了身子:这是什么情况?前脚虎穴,后脚深渊的,刚被无缘火烧一顿,现在又被劫持了,他的生活不应该这么精彩吧?

抓着他的手有着不容置喙的力量,黑衫帽子被奔跑的颠簸拽下,散出来的一头长发上几乎是让彩虹寄居,各种颜色都有一席之地——嘶,好非主流,这么张扬,不可能是劫匪。

“跑...跑不动了,快放开我...”卫雨脉从冒烟的嗓子里呜咽出声,突如其来的剧烈运动榨干了他所有力气,他竭力奢求着氧气,生拉硬拽的步伐愈显踉跄。

前面人闻声,松开了手,卫雨脉得到自由,立即双手扶膝俯首顺气。

“谢谢你帮我解围...”卫雨脉捋了捋思绪,想通了前后勾连,真的抢劫犯亦不可能在奔逃时拉着一个“累赘”。

“你和ta一点儿也不像。”面前人的语气很嘲讽,说得轻轻飘飘,像是自言自语,背影瘦高纤细却又一种力量感,也不转身,只是将自己背后的帽子一带,又把头发遮得严严实实,未等卫雨脉有所反应,遁入已经慢慢压下来的黑暗之中。

今天,没有看到以往张扬绚丽存在感极强的黄昏,所以没有令人由心感发的奇妙比喻,只剩几片孤云不断向逼仄的巷子尾端前进,很快,它们都会隐没在黑暗之中。

“妈,我回来了。”伴随着钥匙在锁池中翻身的摩擦,卫雨脉清清凉凉的嗓音先入了门。但是无人响应,只有老式挂钟在昏黄的吊头灯光下不知疲倦的荡漾声,已经快十点了。

卫雨脉匆匆扫了一眼餐桌,乜见了一张压在日历下的字条,字迹谈不上多好看,但是很认真——妈妈加班,冰箱还有剩下的饺子,饿了自己热。

他轻轻将字条拈起,走到卧房里面,缓缓从书桌架子上抽出一个文件夹,里面被塞满了密密麻麻诸如此类的小纸条,安置好它的归宿,他的目光不自觉地流连到了一旁的日记。

自从失忆之后,他就养成了写日记的习惯,这样,如果记忆再次被“删除”,至少他还能从自己的记录中回味亲情,友谊和或许有过的情感萌动,而不是从陌生中去寻找往昔,自己却像个局外人一样听着自己的故事。

“你和她一点儿也不像。”

毫无防备,脑海里盘旋得就全乎是这一句话,让卫雨脉本来往前的步子遏住,忍不住频频回首,“ta”是谁呢?我又为什么要和“ta”像?“ta”是男是......

突然,一个想法从飘忽的杂乱中脱缰而出,他调身回到母亲的房中,开始在床头柜左翻右找,终于在堆叠的一摞摞纸张下面翻到了一张照片——上面是四个人。

母亲轻轻搂住了他,脸上洋溢着笑,听说那时他刚上初一,那时还是标准的小男生短发,镜头前也是孩子般的标准“假笑”,两颊含着浅浅的酒窝。姊姊是吊高的马尾,一只胳臂小心翼翼地搭在母亲微驼的肩上,在姊姊身旁,本应还站着一个人,可是,被人用剪刀仔仔细细剥离下去,不知所踪。

而紧紧挨着“ta”的姊姊一只隐于背后的手也没能“幸免于难”,上次看这张照片时应是完好无缺的,但是他却对这“缺席”之人毫无印象,在他苦苦扒寻回忆之时,照片边角处的墨渍闯进了他的视野内。

拇指反向施力,照片被调转,是一大滩墨水不知何原因滴落于此,也可能是被慌乱的指尖揩过,于是墨迹狰狞,只有两个字“存活”下来——“溯源”,有棱有角,却很潦草。他睁了睁眼睛,几欲细细查看。

“脉脉!”

一声类似于变音的喊叫重重锤了下他清醒的脑门,卫筱晓踩着高跟,袅袅走过来,却不由分说地掠走了他掌上的照片,一下塞回到抽屉里,临了上了锁。

“雨脉,不要随意翻动妈妈的东西。”卫筱晓拉过卫雨脉的手,将他带到了客厅,并关上了卧室的门。

“我想看看姊姊。”卫雨脉注视着他母亲逐渐恢复自然的神情,不慌也不乱地说着。

卫筱晓闻言走到电视后的壁橱中拿出了一本薄薄的回忆册,摆到了他跟前:

“脉脉,这是妈妈精心挑出来的,你要是......”

“好的,谢谢母亲。”

卫雨脉满脸笑意地答应着,但对面前的册子瞧都没瞧,因为他太熟悉里面的内容了,三年里她母亲讲故事的模板都是出自于此,每次敷演故事的腔调他都能模仿个大概。

“你姊姊温柔善良,非常懂事,从小到大获得的奖数不胜数。”卫筱晓指尖抵着一张照片侃侃而谈,“你小的时候可黏她了......”

“那姊姊是怎么......”

“你姊姊她,她是得病了...很严重,无药可医了...”

“爸爸呢?”

“他为了这个家,整天出去奔波,有一天赶上天气恶劣,他便让车索走了命。”卫筱晓眼睫低垂,无限情绪被压在眼底。

“母亲,你还有我呢。”卫雨脉攥住卫筱晓有些冰凉的纤细腕子,他觉着这个女人此刻好像一张薄纸,一场微风就能把她吹皱,心不觉隐隐作痛,这是他的母亲,他这个世界上唯一的至亲。

“嗯,脉脉,你会听妈妈的话的,对吧?”卫筱晓噙着泪,望向他的目光企盼而又执着,似乎是不能得到回答便不罢休。

“......嗯”卫雨脉终究敌不过母亲的注视,浅浅应下了。

回忆在卫雨脉道晚安后关上房门便偃旗息鼓了,他拉上帘御住了天上不要命倾泻下来的月光,点上一豆床头灯,将沉甸甸的脑袋埋进枕头里。

本书首发来自17K小说网, 第一时间看正版内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