呜哇——
一阵凄厉的声响，仿佛空气被撕裂。
两辆汽车在山道错车的刹那，汽笛声如同两柄生锈的青铜剑相击，惊醒了蜷在车窗边的龙小鹰。
少年猛然直起脖颈，干裂的唇蹭过积满红土的车窗，睫毛上还挂着破碎的梦。
方才梦里分明还踩着新一中的草皮，足球在脚尖跃成流星。可睁眼时，梦中跃动的流星，已化作车窗外飞逝的树影。连带着十六年的人生，都随着盘山公路九曲十八弯，坠向看不见的远方。
深蓝天幕褪成鸦青，最后一抹残阳像融化的金箔黏在陡峭的山巅，半山腰土坯房的炊烟袅袅升腾，宛若大地呼出的最后一声叹息。
凌晨五点冒着寒风出门时，少年就踏上了一条不可以改变方向的旅途。
龙小鹰下意识摸了摸左胸口袋，离家时父亲给的十元钱。
“坚持三年。”父亲承诺，“下去锻炼个两三年，再设法把你弄回来。”
橡胶轮胎碾过碎石路发出的爆响，提醒他走向社会的命运齿轮开始运转。
在车身剧烈震颤中，他闻到了橡胶树伤口溢出的苦涩气息。
五天前，学校召开上山下乡动员会时，操场边那些装在玻璃罐里的乳白胶汁，此刻正沿着记忆的纹路蜿蜒。
“看这个！”李向东的指甲划过展柜里金黄色半透明干胶片，在玻璃上刮出刺耳声响，“知道从哪儿来的吗？”
龙小鹰的指着“西双版纳三叶橡胶树”示意图，“树皮割开就会流泪，等眼泪流干你就知道了。”
“错！”李向东纠正道，“《十万个为什么》里说，野人把脚浸在胶桶里，晒干了就能当雨鞋。”话音未落，茉莉花的气息漫过后颈。
“哈哈哈……”银铃般的笑声撞击展柜玻璃，惊得两人转回头。
逆光中站着一位马尾辫系红绸的少女，束腰军装勾勒出白杨般的线条。“那边有农场职工在讲解，你们过去听听就知道啦。”
她轻推同伴离去时，李向东瞪圆双眼，“是校花夏红叶！她爸是军区的大官。你说她会分到部队文工团吧？”
“她下不下去关我们何事。”龙小鹰的视线追着那抹跳动的红，她身旁的竹林正在落叶，一片黄叶粘在她的发辫上……
在碎石子持续敲打车底的声音里，龙小鹰摸出兜里父亲给的橡胶树种子，硬壳上的纹路让他燃起新的希望。
想要回家，仅靠父亲一举之力恐有困难，而夏红叶将会成为回家道路上闪光的链环。她可能当兵去了？即使不到部队，在四百多人的知青下乡队伍中，能走到一起吗？
客车猛然栽进坑洼的瞬间，龙小鹰的牙齿磕在前排座椅上，捏碎了手里的橡胶籽壳。黑暗如墨汁正在密林深处漫开，道路颠簸车厢摇晃，同伴们茫然地抬头四望。
“军转站到了！同学们下来洗脸。”护送知青下乡的工宣队员嘶哑的喊声刺破夜幕。
龙小鹰揉揉挂满尘土的眼皮，看到不远处缓坡上停满带拖斗的篷布卡车。翻爬车箱的身影发出军用水壶与铁器相击的钝响，山坡手电光柱里浮动着无数端盆的黑影。
龙小鹰从车窗伸出头问车下的工宣队员，“那些是什么人？”
“上海知青。”
顺着人流看去，山顶灯光处人影憧憧，看来水就在那儿。
龙小鹰从行李架取下脸盆。刚下车，李向东气急败坏跑过来，“我被人踢了一脚。”
“谁踢你？”龙小鹰吃了一惊。
“上海佬踹我！我们去报仇。”
车灯下，龙小鹰看见他裤管沾着新鲜泥印，“说说经过。”
“我走在前面，挡了他的道。”
“为什么你要去惹事？”
“我是忙着去洗脸。山坡上都是端水洗脸的人，前面的人站下来，我只好站下来。身后的上海知青就踢给我一脚。”
“这也太霸道了吧。”龙小鹰攥紧搪瓷缸把，金属冷意渗入掌心，“谁踢你？黑灯瞎火，你能认出来吗？”
“穿海魂衫的大块头。他们人多，我不会有还手机会，只想着赶快回来找你帮忙。”
“可能会引发一场群架。”龙小鹰把口缸放回脸盆，“算啦，练拳时你不也常挨踢，踢不伤你的。”
“那我们要多加小心。”
两人结伴向山头爬去，心中充满对未来人生的不确定和一丝不安。
昏暗光线下，一座坍塌的土坯房突兀地立在山腰。断裂的土墙裸露出竹篾骨架，夜风掠过屋顶半悬的茅草，发出呜咽般的声响。
“就这破窝棚？”李向东踢飞脚边的碎瓦，腐殖土气息混着刺鼻的牛粪味直钻鼻腔。他扯了扯挎包带，崭新的搪瓷缸在暮色里泛着冷光，“难道刚出家门就让睡牲口圈？”
“我去帮你找个好地方。”龙小鹰越过断墙，朽木在解放鞋下发出脆响，惊起挂在屋顶的几只黑蝙蝠。
随着刺耳的吱吱声，两只打闹的大老鼠从脚下跑过，吓了龙小鹰一跳。
“我来了你们还敢猖狂。”他举起手电筒，光束切开黑暗，照见屋内的篾笆隔断，堆放稻草的地面尚存干牛粪。“总比露宿强。”他抓起把稻草捻着，“铺厚些能隔潮。”
“拿我们当牛马打整呀？把牛马赶走了，让我们住进来。”李向东不满意地说，“刚离家就睡粪草堆，今后的日子还怎么过。”
“有房子住已经很好了。”龙小鹰答复他，“你没看见整个山头就只有这座城堡，不住城堡，难道你要去住魔鬼森林？”
“鬼呀——”突然，一个女同学凄厉的尖叫划破夜空。
龙小鹰赶快从黑房子里跑出来，“鬼在哪里？”
“可能上海佬又惹事了。”李向东指着前面，“人们围着的地方。”
人群骚动处，穿白衬衫的少女蜷在同车楚天方的怀里啜泣着，“白无常……他舌头这么长……”少女颤抖的手滑向胸口。
楚天方轻拍少女后背，为她揩去脸上的泪水。
“她怎么了？”龙小鹰问身边的人。
有人告诉他，“上海知青伸出舌头用手电筒向上照，这个女生以为碰到丧其阴魄的白无常，被吓哭了。”
路上得知楚天方是陪同妹妹楚天心下乡。接到下乡通知，家里平静的生活被打破，父母深陷苦恼之中。
楚天心未满十六岁，饭不会煮、被子不会钉，下去后怎么生活？家里从来没有想到会遇上这么严峻的事，父母彻夜难眠。反复商量后决定得有一个人下去照顾楚天心，家里只有两个娃，就动员在汽车修理厂工作的楚天方报名陪同妹妹下乡。
途中听楚天方聊起这事，还认为这家人想多了，没料到下乡第一天就出了事，果然可怜天下父母心。
龙小鹰和李向东来到水管，两面装有水管的水泥台里三层外三层围满人，刷牙洗脸挤得不可开交。站在后面不知何时才能轮到？
有人挤出来，涌动人群中让出条缝隙。龙小鹰大叫一声“挤！”抱着脸盆低头用劲往里钻。
还没摸到水管，耳畔传来清脆的怒斥声，“嗨——你们别瞎闹好不好？”
慌乱之中龙小鹰赶紧起身，灯光下，一双美丽的大眼睛看着他。
夏红叶——脑海里还残存着她的余辉，回家道路上的闪光链环就在眼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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