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天中午,野芭蕉发酵的香甜混合着热带雨林蒸腾的湿气漫进车厢时,眼前豁然开朗。高山下面出现一个雾气缭绕、水道交织的美丽坝子,午后强烈阳光下处处水面银光闪闪。
“喃咪兰掌!” 龙小鹰惊喜地将身子探出车窗。
澜沧江银白色的身躯切开坝子,孔雀翎羽般的粼光在江面闪烁,两岸树木与竹林掩映的傣楼金顶刺破竹林,恍若湿婆神掷下的金刚杵击碎了翡翠屏风。
他的意识停留在父亲笔记本被白蚁咬破的页面,“1953年3月8日,抢救第37例脑型疟疾失败,鹰儿诞生,孔雀在竹楼外开屏……”
父亲珍藏的医疗箱里,还压着半张发黄的手绘地图。
瘴疠迷雾中,有着称霸密林的亚洲野象群、有着爱到溪边理羽梳妆的蓝孔雀和绿孔雀、还有着会唱“茶花两朵”的野鸡。所有传说的源头,都指向喃咪兰掌中一个深不可测的魔窟。
波光中青年与恶魔苦战七天七夜,劈死恶魔夺回七彩明珠,让“黎明城”得以重生。而七位傣家少女的长发在硝烟中绷成弓弦,射落恶神父亲的头颅,头颅落地将引发大火需要不断浇水——那些在父亲故事里游荡多年的神话物种,此刻都化作守护雨林的精灵,悄然渗进现实与传说的缝隙。
澜沧江峡谷灼热气流充斥车厢,龙小鹰受伤的头部随颠簸愈发昏沉。合眼间,竟然发现那泼水节银钵里晃动的何止是祝福?分明是少女们守望父亲腐朽头颅时永不干涸的泪水……直到被人推醒时,他发现掌心里还攥着从车窗飘来的半片花瓣。
龙小鹰慌忙支起身子,暖湿热风裹挟着柠檬桉与缅桂花的芬芳扑面而来,傣锦般绚烂的景洪城已铺展在眼前。
大榕树的枝桠在半空织就翡翠穹顶,气生根如青铜编钟垂悬;油棕榈的羽状巨叶在天际舒展成翡翠华盖;凤尾竹掩映的傣楼群中,忽有五彩筒裙的涟漪漾开。挑着竹篓的少女们从菩提树的荫影里走出,筒裙上织锦的孔雀仿佛随时要振翅飞起,宛如七仙女降临人间。
缅寺檐角的铜铃轻摇,菩提与铁力木守护着奘房,地涌金莲在佛塔下绽放。吊兰从屋檐垂下碧玉璎珞,波罗蜜的果实像缀在绿云里的铜铃,每阵风过都奏响绿色梵音。
《礼记》有云:“大圭不琢,美其质也。”允景洪确似一块未经雕琢的天然翡翠,当季风掠过澜沧江时,万千叶片都在讲述着《贝叶经》的故事……整个城池宛如从贝叶经卷中浮现的曼陀罗。
贝叶经的梵唱突然被清脆铜锣和沉闷鼓声劈开,龙小鹰看见路旁大门欢迎牌坊的新鲜树枝淌着乳白色汁液,墨迹未干的横幅表明目的地已经到达。
牌坊下敲锣打鼓向他们招手的人群却已一晃而过,起身收拾行李的人们一脸愕然。
“同学们,都不要动。”随车的工宣队员告诉他们,“本来计划在这里停留,但为了避免发生冲突,直接将你们送到生产队去。”
带着尘土的车轮碾过流沙河大桥,红土路在高大雨林的注视下蜕成蚯蚓般的脉络,粗壮树木下的大板根成为守护雨林的城池。
晚霞照亮天幕,最后的两辆客车走在蜿蜒山径,驶入雨林秘境。
“茶花两朵——”空谷啼鸣突然撞碎寂静。一袭鎏金溢彩的长尾掠过林隙,羽尖抖落的虹光在龙脑香树脂中凝固。
龙小鹰惊讶道,“这哪里是寻常野鸡?分明是帕雅真王冠冕上逃逸的璎珞。”
树冠编织的穹顶豁然洞开,一泓碧水撞入眼帘。湖面凝结着太古的沉寂,翡翠般幽绿的水纹间游弋着乳色雾霭,岸边古榕垂落的藤蔓浸在暮光里,将虬曲倒影拓印在无瑕镜面之上。
忽有银铃般的笑声惊破空寂,藤条垂挂的林间转出窈窕身影。少女们卸下肩上竹篓,松开缀满星辰的千褶筒裙,鎏金霞光顺着孔雀蓝织锦流淌,在苍苔上淌成银河。
当她们赤足踏入圣湖的刹那,沉寂千年的水面倏然苏醒——筒裙漾开光晕涟漪、乌发甩起晶亮水帘、暮色将她们镀成七只金孔雀,翎羽搅碎满天云锦。
火红太阳悄悄把脸庞藏到林子后面,将最后的光焰注入林隙,霞光穿透雾霭织就金纱,整片湖泊恍若金黄透亮的魔幻金湖。
龙小鹰呼吸凝滞,七百年前的新月夜在波光中重现。召树屯的银刃斩落魔影,喃穆诺娜的泪珠孕出千瓣莲,被诅咒的羽衣在圣水中化作星屑。此刻每道水纹都在重写史诗,坠落的每滴水珠都在重绘星轨。
“勐巴拉娜西!”面对鎏金湖面,他胸腔里吐出这魔咒般的音节。
“都下车了!”吆喝声惊破幻境。
龙小鹰瞳仁里还浮动着圣湖里的碎影,现实的轮廓已在蝉鸣中渐次清晰。前方岔路口一辆褪色客车正吞吐着斑斓人潮,少女们的碎花衬衫与挂着白口缸的绿色军包,已在大青树下绽成山花。
勐巴拉娜西火热的气息扑面而来,龙小鹰贪婪地攫取着异域景致。
竹楼错落有致,陡峭尖顶流淌着青铜色光泽,雨季苔痕在茅草屋檐洇出翡翠纹路。篾笆墙将暮色切割成细长条光影,竹楼一角带有栏杆的小阳台,恍惚间竟与七百年前公主望月的露台重合。
大青树垂落坚固的根须,七个黑衣武士以青铜雕像的姿态凝固在暮色中。斜挎腰间的银色长刀压着黑衣褶皱,拄着火药枪的目光剖开喧闹,如同审视猎物,刀锋般的视线掠过少年们单薄的肩膀。
看来这里每一寸土地都暗藏着古老戒律。
古树虬根处蜷缩着团黑影。青黑纹身如活物般在其皮肤游走,自脚踝盘旋而上的符咒藤蔓,在老人嶙峋脊背绽开成整部贝叶经。他枯枝般的手指摩挲着疑似喷射淬过箭毒木汁液的暗器。
正当龙小鹰凝视着他脸面星图刺青时,老人沟壑纵横的面庞突然迸射赤光,喉间竟窜出三尺烈焰!
原来那支猜疑中的暗器,不过是用报纸卷起来的卷烟。
暗红火星在泛黄纸页间明灭,腾起的青烟裹挟着陈年艾绒与野蜂蜜的焦香,他似乎闻到当年剿匪支队父亲医疗箱里陈年艾草的香味。
这气味漩涡中突然撞入几道佝偻身影。赤足妇人头顶的背篓压弯脖颈,每走三步便朝尘土啐出猩红弧线。
那些在泥地上绽开的“血花”,竟源自她们口中咀嚼的槟榔块。妇人紫黑唇齿间向他漏出沙哑笑声,恍若一道古老的巫祝。
龙小鹰仓皇退向行李堆时,瞥见草绿帆布箱被压在堆积的背包下面,伸手去拿时却触到半截瓷白手腕。
“是你的吗?”少女抽手的动作拂来花香。
女知青们的藤编箱笼正在暮色中发酵,蒸腾出雪花膏与樟脑丸的隐秘芬芳,他发觉自己误闯行李堆。
“抱歉!”踉跄后退的解放鞋,险些撞翻地上绣着并蒂莲的帆布包。
“龙小鹰!”一声呼唤如银针穿云。
金湖里的金孔雀!龙小鹰胸腔里沉睡的铜锣铜鼓突然齐声轰鸣,异域符咒在视网膜灼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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