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大自然的小角落(2)

抬头的刹那,七百年前喃穆诺娜的月光倾泻在此——白孔雀翎羽般的宽檐草帽下,蜷曲鬓发竟是夜色中生长的藤蔓,羊脂玉雕就的鼻尖悬着整个雨季的露珠。身材玲珑苗条之处绝不亚于在湖里洗澡的傣族少女。

说真的,当初在哪里跟这位玉骨冰肌、美丽优雅的高贵小姐相识?又或者她的芳名姓甚名谁?似乎全都记不起来了。眼前浮现的,都是《绣像红楼梦》中林黛玉罗衫宝带香风吹的画像。

当她的白裙被晚风揉出森林圣湖的波纹时,龙小鹰终于读懂《子衿》里遗失的篇章:原来所谓伊人,不必在水一方。先前从未有过的想法突然涌上心头。

如果能把这位玉骨冰肌、美丽优雅的高贵小姐娶回家,这个乡也就没有白下。

“是你!”龙小鹰惊喜地问,“还未请教芳名?”

“嘻嘻!芳名不敢。小女子名叫夏红叶。脑袋好点了吗?”

问了句傻话,让她以为脑袋有问题,龙小鹰连忙说,“让我来帮你提箱子。”

伸手去提夏红叶的箱子,没料被身后的人一把抓走。“让我来,行李交给我就行啦。小叶,我们在这边。”

楚天方热情地拉着夏红叶的手走了。

“小叶?一股酸臭味。”李向东在楚天方身后轻蔑地撇撇嘴,抓住龙小鹰的手臂,“鹰哥——你搞错了位置,我们在这边。”

龙小鹰背起带到乡下的手风琴,提起装脸盆杂物的网兜,又去拿箱子。“小伙子,让我来。”一只布满老茧的大手抓住他的行李箱。

这浑厚嗓音似曾相识?龙小鹰回头望去。

赤膊汉子古铜色的胸膛在烈日下泛着油光,肩胛处结着几块暗红的痂皮,像是被热带阳光烙下的印记。他想起来了,动员大会前在路旁讲解橡胶树种植的农场职工。那天向他问了割胶要领,两人互道姓名,没想到命运竟在此处掀开新篇章。

“罗……”龙小鹰喉头刚溢出音节,对方眼里忽现惊喜的闪光。“龙小鹰——对吧?”来人黧黑的面庞在阳光下泛着釉色光泽,粗粝的掌心裹住他半个手掌,指节发力时像被捕兽夹绞紧。

“可算把你们这些生力军盼来了。”他的目光扫过少年额角沁血的毛巾,浓眉绞出沟壑,“听说路上发生斗殴?”

“没挨揍!”李向东面颊泛着兴奋的红光,“这小子扒车摔的。”尾音未落,罗震江的手指已解开毛巾结,拨开濡湿碎发的动作却轻如拂去新兵肩头草屑。

暗红血痂盘踞脑后,宛如被烈日灼伤的蝴蝶,惹得他胸腔滚过闷雷似的叹息。“队里有医务室。”他将毛巾叠成规整长条,重新帮龙小鹰缠在头上。

“卫生员小兰手巧得很,等到了……”他的话音被此起彼伏的询问截断。“叔叔!叔叔!我们住在这里吗?”梳马尾辫、扎羊角辫的女知青们指着水沟边凤尾竹掩映的傣家竹楼。

篾笆院墙探出几簇鹅黄野花,里面栽着香蕉树和木瓜树。

“曼龙寨是傣族兄弟的地界。”罗震江挑起沉重的扁担,麻绳坠着的行李包顿时在扁担两头晃成串葫芦,“咱们新建生产队在密林腹地,周围全是三人合抱的千年古树。”

他环视着这群面庞还沁着书卷气的少年,将扁担在肩上顿了顿大声喊道,“知青同志们!我叫罗震江,是你们的队长。脚下这片红土地,很快就会被咱们的锄头唤醒!现在大家提起行李跟我走。”

离开傣寨,雨林的绿瘴劈面压来。

推土机新劈的山道猩红刺目,被毁的蔽日乔木与巨藤倒在路旁山谷,卷起的枯叶龙爪展示着生命的残酷。腐殖土的气息混着树汁腥甜,浓厚地糊在每个人的呼吸里。

龙小鹰盯着路旁枯叶间一团猩红藤叶问道,“方才看见银项圈妇人口里吐血……”

话刚出口,罗震江的扁担已发出吱呀闷响,“那是槟榔。她们是哈尼族,这里的习惯是嚼槟榔保护牙齿。”

“麻风病人会不会出现?”李向**然从队尾挤来,背包撞得旁人踉跄,自己更是踩上路基松软的边缘。浮土崩塌,右脚瞬间陷入虚空。

千钧一发之际,罗震江暴起的手掌将他凌空拽回,军用挎包的搭扣与搪瓷缸撞得叮当响。

“都靠里面走!”罗震江擦把脸上的冷汗,“路边全是浮土,我们不希望在这里建烈士陵园。”他回答李向东,“附近有个麻风寨。放心,病人被集中隔离,不会到我们这儿来。”

夜色很快浸透山谷,队伍变成一串蹒跚的剪影。

紧攥网兜的楚天心扶了一下路旁被砍断的树根,粘稠树汁粘在她手上。“罗队长,还要走多久啊?”她喘息发颤的询问。

罗震江从晃动的箱包探出半张脸,“三公里。我们刚进来那会儿,这里连路都没有……”他突然刹住话头,“你们还是些小娃娃呐,往后在深山老林里可有得苦头吃,今晚先给你们提个醒——”

“该不会睡旷野吧?”有人踢翻了脚下的土块。

“草房四面通风,煤油灯芯比蚊子腿还细。”罗震江用脚掀开挡道的枯枝,踢翻了几枚寄生兰,“但篾笆床管够!林子里地气潮湿,沾地睡会得风湿病。”

黑暗如倾倒的墨汁漫过大森林,渊谷被惊醒的夜鸟偶尔发出啼叫。

队伍贴着路面内侧蜿蜒前行,踩碎的土块在解放鞋底下发出声响,脚下黑暗看不清,而天际残留的霞光却渐渐明亮。

直到跃动的橙红撕裂了暮色,才发现远处山脊燃起蜿蜒火链。

“罗大叔!山头着火啦!”有人敲响了铝皮饭盒。

罗震江拽住转头时扁担上险些滚落的行李卷,“莫慌,哈尼兄弟在烧荒。”边走边指着燃烧的山头,“高山归哈尼族,坝子水田归傣家。大家都刀耕火种,如果山火蔓延到橡胶林,你们还得帮着打火呢。”

队伍像被山风扯散的蒲公英,零落在红泥盘山道上。罗震江放缓步子,等待跌坐的女知青抖掉鞋里的泥沙。

“鬼火!”前面女知青的尖叫声撕开夜幕。

龙小鹰立刻冲上前,撞见一团红色火焰悬浮在道路中间。这绝非坟茔间的冷火,也不会是个傣族站在路中间吸烟。

他奇怪地向空中飘着的火团走去。刚接近火团,砰地一声“鬼火”跳将起来,火团猝然爆裂!飞溅的火星子掠过鼻尖。

惊魂未定,李向东诡异的笑声穿透黑暗,“哈哈!是我丢了个土块。”

这下龙小鹰才看清楚,一根树枝伸到路中间,夜风一吹,枝头突然燃烧起来。

腐木焦香弥漫黑暗山林,罗震江从后面赶过来,“晌午修路烧过荒,怕是火种蹿上树枝,山风一吹,暗火就会燃起来。”他掰断伸向道路的树枝,火星掠过女知青的发辫。

黑灯瞎火出现料想不到的事,知青们连忙从挎包里翻出手电筒,认真照向路旁伸过来的每一根树枝。

手电光刺破雨林深厚的黑夜,楚天心看着亮光扫过蟒蛇状的藤影,小声地问,“会……会有大蛇挂在树上吗?”

罗震江转而指向身后,“那要问捕蛇人了。”

萤火虫绿光里浮出张靛青纹面的脸。“大家好!我叫阿旺。”那人自我介绍道,“从墨江来的哈尼族。”

麂皮坎肩下宽阔的臂膀,走路像云豹踏叶,如果不是担子上的行李发出轻微摩擦声,根本就不知道他走在身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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