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位皮肤黝黑的汉子拨开围观人群,粗粝的手掌不由分说攥住罗震江冰凉的手腕。“老罗!河滩上的碎石子硌脚,怎不早些叫人?”来人喉头滚动着,布满血丝的眼睛扫过罗震江泡得发白的指节。
罗震江就着龙小鹰的臂膀直起身,水珠沿着鬓角滑落,“这是二队李队长,当年和我同批渡江的老伙计。”他声音裹着呛水后的沙哑,却仍撑着向年轻人挤出宽慰的笑纹。
话音未落,人群外又传来皮靴踏碎水洼的响动。场长郭春子踩着泥浆挤进人堆,双手在藏蓝中山装前襟反复揩拭,却怎么也擦不净指缝间沾着的烟灰。
昨夜文艺汇演时神采奕奕的干部,此刻眉间皱出深壑,“我正等着你们来开紧急会议,就听卫生所王所长说你被人押着要沉塘,连忙往这头赶——也不知道受谁指使,这些个小青年一下来就胡搞乱搞,是得要好好的教育他们才行……”
郭春子突然顿住,目光扫向龙小鹰。
“郭场长。”龙小鹰向前半步,潮湿的衬衫紧贴脊梁。他能感觉到背后几十道目光刺来,那些同行的知青伙伴,此刻正沉默地蜷在芭蕉叶投下的阴影里。“我们就像刚出巢的雏鸟,什么也不懂,往后还要请你多敲打。”
郭春子扶了扶玳瑁眼镜,镜片后的目光逡巡过少年单薄的肩膀。这个在接收知青时被告知“桀骜不驯”的刺头,此刻湿漉漉站在滇南的烈日下,倒显出几分文人式的清瘦。“龙小鹰同志。”他忽然伸手替少年掸去肩头浮叶,“看得出来,你和鲁文武不一样……”
“场长!”李队长突然拔高嗓门,枯藤般的手指仍攥着罗震江的手腕,“老罗这身衣裳都能拧出二斤水,总得让人换件干的。”
郭春子怔了怔,掌心在裤缝蹭了蹭,满怀期望地拍拍龙小鹰的肩膀,“小同志!你要在知青中树立正气,起个带头作用。”他搀住罗震江另一侧胳膊,三个中年人深一脚浅一脚地往场部办公室走去。
芭蕉叶在热风里簌簌作响,龙小鹰惊见脚下有一截染血的麻绳。弯腰拾起,指腹摩挲着粗糙的纤维,绳结处染着暗红,不知道是猪血还是人血?
河滩的喧嚣随着流水漂远了,操场上的灰尘里却烙满纷乱鞋印。
每逢周日,场部便成了五彩的万花筒,各生产队的知青换上新衣服都跑到场部去玩。邮电所铁栅栏前总粘着几个攥家书的,贴着柜台抢购“全国山河一片红”邮票;小卖部架子上摆着酒瓶,售货员老周打着哈欠给买金沙江香烟的找零;卫生所也挤满了人,头疼拉肚子的都在开药。
有的生产队只有几个知青,这些人还要到人多的操场去站一站,以表明自己的存在。
“九队就只有我们两人。”曾经的同学紧紧拉住龙小鹰的手腕,仿佛沾些人气才能撑过橡胶林里孤狼般的雨季。“记得来看我们。”他们离去的靴跟碾碎地上的土块。
龙小鹰嗅到空气里浮动的躁动,几个老职工端着搪瓷缸,嘴里嘀咕着什么,见他靠近突然噤声。“听说昨宵跑了头野猪?”他故意扬声。
“哎——别提了,是两脚畜生。”身边梳羊角辫的湖南妹子从牙缝里挤出冷笑,“小食馆掌勺那个死胖子,往篾笆墙缝塞烟袋,被北京知青逮个正着……”她突然缩起脖,铁线上晾晒的床单被风吹得将她包裹起来。
“没有塞烟袋,是偷看女同志。他狡辩说只是站在篾笆墙外,那还不是一样。”有人纠正。
一个端着搪瓷缸喝水的老职工突然凑近龙小鹰,“大胖昨天半夜撬开篾笆墙跑了,害得我一宿都没合眼。”
“是大——”龙小鹰惊讶地闭上口。
原来,昨晚那场演出之后,这里竟悄然上演了一幕出乎所有人意料之外的插曲。
总场文艺宣传队到来,热情的分场领导决定,条件再简陋也要让演出队的北京知青洗上热水澡,晚上加班烧洗澡水的任务就交给大胖。
暮色初临,分场食堂的土灶前,大胖正撅着屁股擦拭最后一口铁锅。粗粝的丝瓜瓤在锅底来回剐蹭,铁锈混着油垢簌簌落下,直到黑黝黝的锅壁泛出清亮的银光。他直起腰抹了把汗,望着三尊整齐排列的大铁锅,仿佛望着自己精心布置的舞台。
“从北京来到咱这穷山沟,总得让人家感到温暖。”大胖学着场长的口气念叨着,挑起竹扁担往河边去。
春末的晚风裹着野花的甜香,一对铁皮水桶在肩头晃荡,泼出几点碎银般的水珠。三趟往返,灶台上的铁锅已盛满星河,水面倒映着西天最后一抹胭脂红。
当第一缕琴声穿透暮色时,大胖正蹲在灶膛前捂火。把水桶粗的一截树干塞进灶膛,这才抓起板凳冲向演艺场。
露天舞台的汽灯骤然亮起,大胖手里的草纸火捻子“嗤”地熄灭了。
七个身穿军装的女知青列队出场,绑腿紧束的小腿踩着鼓点起落,红绸在镁光灯下翻飞如烈焰。前排领舞的姑娘扬起下巴,辫梢系着的蝴蝶结随旋转绽开,露出耳后那颗朱砂痣。
“这是七仙女下凡嘞。”旁边老汉的烟袋锅磕在板凳腿上,溅起几点火星。
大胖的喉结上下滚动,水烟筒里的咕嘟声渐渐微弱,直到烟丝燃成灰白的余烬。舞台上的红绸忽然凌空抛起,在汽灯光晕中化作漫天霞彩,他下意识伸手去接,却只抓住一把潮湿的夜风。
散场时大胖冲在最前头,殷勤地帮宣传队搬运道具。红色大鼓抱在胸前,手风琴贴着他汗湿的后背震动,恍惚间竟像贴着谁怦然的心跳。
待引着众人来到食馆,灶膛里的暗火早已化作欢腾的金蛇,三锅水正各自蒸腾着白雾。
女知青军装领口的汗水已凝成盐霜,她们望着热气腾腾的铁锅发怔。不知谁小声说了句“总不能在露天洗。”男知青们默契地抱起脸盆往外走。
月光在河面铺就银缎,两岸都是密林灌丛。
夜色中食馆大门吱呀一声轻响,大胖臃肿的身影挤出门缝,将马灯的亮光关在身后。他往柴草堆里一陷,竹制水烟筒便发出欢快的咕噜声。
过瘾地吸了几口水烟,觉得可能需要再添点柴,起身抱起几根劈柴。
“水太烫!”
“桶里有凉水……”
屋里传来少女们的嬉闹声。
大胖喉头滚动着,抱劈柴的手抖得几乎拢不住劈柴。北京知青的皮肤咋样?不知不觉大胖离开灶膛,来到黑暗处。
篾笆墙外突然响起木柴落地的噼啪声,惊呆了往身上泼水的女知青,转头时惊恐看见两指宽的竹笆缝中瞪圆一只血红的眼!
“抓流氓——”
少女们颤抖的尖叫声刺破暗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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